艾雯兇狠地盯著我,不比之前那只老虎良善。她走到桌子旁,狠狠地將還握在手上的箭插在桌子上,那根樹枝脆弱地啪一聲斷開。
「我實在不應該救你。」她看也不看我,坐到椅子上。
「對不起……」到現在仍不清楚狀況的我,只能小聲地說出這三個字。
我們沒有再對話,我僵站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碎在地板上的冰融成水漸漸漫到我腳邊,還好這皮靴防水。
艾雯依舊坐在那邊,我也站在水灘之中。無事可做,只能強迫自己去思索這個世界,逃避這詭異的氣氛。現在的情況是,我來到一個不是地球上的地方——或許也不是我離開的時間——而我是這個世界危機中的希望。那面冰牆之後的人究竟是誰,我毫無頭緒。她自稱是命運之神伊若斯,雖然有在父親口中聽過一些有關桂凱斯神話的故事,但是它本來就支離破碎,連神祇的名字都不齊全。
她說只要我到命運神殿,就會告訴我回去的路。可是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她明確說了,這個是交換條件,肯定還有別的事情做,才能換取回我的世界機會。
儘管如此,她是到目前為止,給出資訊最多的人。若果她說的是事實,那麽我回去可能就只能靠她了。無論如何,也只能先去命運神殿。我不知道它在哪,但是女祭司說過艾雯的先代曾經護送過她。
艾雯還是坐著,死死盯住被她折斷的箭矢。我過去拿起那個結界鑰匙,一個像是埃及神話裏生命之符的金屬項鏈。我觸碰它,摸起來涼涼的,有一種伊若斯講話時的安寧感。
「我……」我支支吾吾地打算開口。
「我不會去。」艾雯斬釘截鐵地打斷我,連著弓一起帶上樓。這次換我坐在椅子上,楞楞地盯著斷箭。
這下又怎樣,說的也對,她對女祭司的恨那麽深,又怎麽會旨意她帶我上山。但是只憑我自己,連哪座山是徳索泰尼峰我都不知道。那是回去的唯一線索,我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奇怪的地方,回到我的城市。
或許我該再勸勸她?猶豫了幾秒,我還是上樓了。木樓梯踩起來嘎滋嘎滋的,搖搖欲墜。樓上的布局很簡單,樓梯上去沿著走廊走只有兩道門,我輕輕推開正對面的一道,不想發出任何聲音。房間很小,靠牆簡單的一張木床,沒有床墊;對面是一個木衣櫃;中間開了個窗戶,前面放了套木桌椅;靠門的牆壁裝了個火爐,用磚石切成,附近的地板也是磚石鋪成,應該是防止柴火併烈釀成火災。但這房間沒有人。
那她應該在另一間了,我安靜地走到另一扇門前,木門虛掩著,我推開它,往前踏一步。有冰涼的東西抵住我喉嚨,我往下一瞄,一把匕首。
「你不應該上來的。」艾雯冷冷說道,但還是放開了我。
一點喘息的空間讓我得以看清房間的布局,和上一間差不多,不過床和衣櫃都大一點點。我猜這是艾雯父母以前住的房間。
「你……還好嗎?」我小聲問她,眼睛一直提防著她的匕首,怕她一個不高興,就在我脖子上劃下一道鮮紅的開口。
「沒事。」她盯著外面,聲線顫抖,手裏還握著匕首。
「那……你——」我嘗試說出我的想法,但再一次的,被她打斷。
「我說了我不會去。」
「不,我不是要你和我去,」我說道,艾雯轉了過來,半瞇起眼睛盯著我,「你告訴我怎麽去就可以了,你們家族一定知道的吧?請你告訴我,拜托了。」既然她不想去,那就只能自己來了。
「你就這麽想去?」
「我只是想回家……」脫口而出的四個字,讓我鼻酸起來。外面太陽西斜,又一天過去了,「我已經離開兩天了,我父親一定很擔心。」
艾雯無聲嘆了口氣,將匕首收回,說道:「你知道徳索泰尼峰是甚麽地方嗎?」
我搖搖頭。
她繼續說:「在世界的中央,有三座高山,是眾神的所在地,徳索泰尼峰,就是命運女神的住處。千百年來,數不盡的人想要攀登這三座高山、一睹神的姿態,但沒有一個人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發生甚麽事、遇見甚麽、以及是死是活。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執意要去嗎?」
「那三百年前……」
「我不想談那個。」她罷罷手,捧著弓走出門口,但又從門邊探頭,「我可以告訴你到命運神殿的方法,但我不會跟著你去,要不要去,你自己決定吧。」
她離開了,太陽還在一點一點往下沉,天空被染成一片橘紅。我雙腿一乏,坐到床上。
我會是那數不盡的人的其中一個嗎?上去了,就永遠沒有回來。或許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像平時遠足那樣爬幾個坡就到。因為父親的關係,我從小就接觸許多神話傳說,一直以來,我都把它們當成故事,聽聽就算。但如果,這些神話都是真的?那些神祇是真實存在的呢?
我覺得自己正身處神話的故事裏,猶如古希臘的人民仰望奧林匹克山的眾神、北歐的戰士凝視世界樹頂的阿斯嘉特。有點荒謬,卻也真實。我到這裏不到兩天,就已經見到我以前無法想像的魔法——如果那是叫做魔法的話。
我想起我開始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了,這裏的人擁有神話,有他們的眾神,像是希臘人信仰宙斯、埃及人祭祀歐西利斯、或是北歐人伺俸奧丁一樣,敬仰著他們自己的神祇。只是,我在冰牆中看到的,是真的神祇,還是只個幻象而已?而指令我踏上這死亡之旅的,又究竟真的是神祗的呼喚,或是一場未知的陰謀?
風從窗外吹進,讓我一陣哆嗦,我看向窗外,天色昏沈,太陽已經沉沒於地平線下。艾雯重重敲了一下木門,說道:「要吃東西就下去。」
艾雯講完就走,沒有多逗留一秒。我站了起來,探頭出窗外。這裏的夜晚很涼,空氣很清新,太陽還有一點餘輝殘留,借著殘光,我能依稀看到對面大山的輪廓。在黑暗下,它看起來更加巨大,彷彿一隻巨獸,虎視眈眈著懸崖下的人們。多少人攀上它的虎口,就沒有再出來過。
我下了樓,桌子上燃起了蠟燭,微弱的光勉強照亮四周。艾雯將食物放在桌子上,逕自吃著。沒有飯麵穀物,只有一隻全隻的烤物,看大小應該是兔子之類的。食物的香氣撲鼻,饑餓感從胃部湧出。我坐下拿起它,有點涼了,應該放了好一段時間。
「利索點,蠟燭很貴。」她把最後一點肉啃完,將它們拿了進裏面——我想那是廚房吧——然後出來坐著,木無表情。我大口大口咬著,三兩下就把整隻兔子吃光了,吃的太急,沒怎麽從嚐到味道。艾雯見我吃完,也把剩骨拿進去,再出來後把蠟燭滅了。周圍馬上陷入了一片漆黑,當眼睛適應後,會發現月光從門外透進來,朦朧地照亮周遭。
「要睡就去剛才那間房睡。」艾雯拋下這句話,逕自上了樓。
沒有電燈真的讓我很不習慣,才入夜不久,我就幾乎失去了活動能力。好想念開著燈通宵看電影的日子。然後我發現,我已經兩天沒洗澡了,雖然說流的汗不多,但身子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不過我猜,這裏應該不會有自來水和蓮蓬頭吧。
現在還太早,我根本睡不著,也無事可做,只好坐到外面看星星。這裏的黑夜很絢爛,繁星滿佈天空閃爍著。這是只有在網絡圖片裏才能看到的星夜,但這並不是我們的天空,蒼穹上的星星,我一顆也不認識,就像這裏的一切,都很陌生。
夜晚的氣溫很低,坐了一會已讓我覺得冷,於是我進去把換掉的那件T恤拿出來當成毯子蓋著,那一點布又薄又小,其實沒多少幫助。
我躺在地上,仰望著星辰,心裏想著伊若斯的話。這世界發生甚麽事了?魔軍到底是誰,又為何突然肆虐這片土地?我到底是要為這個世界做甚麽,才能離開?種種疑問,只有抵達命運神殿,才有解答。只是憑我一己之力,又能走多遠、攀多高?我害怕死亡,真的,我才不過十六歲,儘管這樣,我也只能上去。這不是我的世界,我不屬於這裏,我根本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墜落在地平線下。我想,會否又是一名攀山者的殞落?父親此刻,是否在看著一片截然不同的夜空,擔心著我?
太陽的光照射在我身上,我醒了過來。昨晚我就躺在艾雯家的前院睡著了。揉著眼睛,艾雯已經在前院料理著皎白的獸皮,應該是昨晚的兔子。我站起來舒展筋骨,睡在泥地上讓我身體酸痛。艾雯看我一眼,又繼續忙活。
我呆坐在地上良久,一直思索著昨晚未完的問題,看著艾雯料理她獵物的皮和肉。終於過了不知多久,我深呼一口氣,站起來對她說道:「把路線給我吧。」
她看著我,點了點頭,把手上的活弄完,示意我跟著她。進屋上樓,我跟著她來到她父母的房間。她跪在地上,摸著床沿。突然卡嗒一聲,一個抽屜自動伸出,她從裏面拿了一個鏽跡斑斑的長方盒子出來,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又打開衣櫃,從一疊疊的衣服中摸出一把鑰匙,是那種古董的黃銅鑰匙,打開那個盒子,從中抽出一本古老的書。那書的封皮褪色,紙張泛黃,翻開它,有一股陳舊的味道。她將書翻到最後幾頁,上面畫了地圖,墨水已經有點化開。
她指著窗外:「那就是徳索泰尼峰的山腳。」
「這麽近?」我有點訝異,原來我們就在山腳之下。
她沒有回答我,從身後的小皮包裏拿出了女祭司給的項鏈——我之前把它落在桌上,一定是艾雯把它撿走了——她把項鏈放在桌子上,翻閱著其他的書頁。我探頭一看,這些文字和我在那破屋後院看到的石柱刻字很相像。
「這是你們的文字?」我問她。
「這是古桂凱斯文字。」
如果這個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那為何它的文字會出現在我們的世界裏?一個謎稍有頭緒,又接二連三地冒出更多其他的問題,或許這個世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迷。
艾雯唸起我聽不懂的句子,很快、很急促,懸在懸在書本之上幾寸,逕自旋轉著,並逐漸泛起幽幽紅光,書頁上的文字也發出了光芒,一道光猛然射出,一瞬之間周圍一片空白。光芒淡去,我放下遮住眼睛的雙手,鑰匙已安安靜靜地躺在紙上,好像剛才只是我的幻覺似的,但眼睛的痛告訴我這是真的。
「那是甚麽?」我揉著刺痛的眼睛問她。
「引導咒語。」她合起書本,放回床底的暗格,再把項鏈丟給我,我一把接住,「你帶著它,到徳索泰尼峰山腳,它會引導你到命運神殿。」
「怎麽引導?」
「到時你就會知道。」她關上窗戶,走了出去。
下午艾雯去了打獵,沒有讓我跟去,她說帶著我這麼一個人會極度妨礙到她。
我坐在懸崖邊,瞭望著前面觸天的大山,以及下方受大山庇護的村莊,思考自己的決定。抬頭看,看不見山的頂端,那裡被厚厚的雲層遮蔽,只能從偶然風吹過的空隙中依稀看到雪線。
我真的能活著抵達頂端嗎?其實答案顯然易見。但是我有別的選擇嗎?顯然也沒有。
只能樂觀一點想,假如真的是一名「神祗」喚我前去,那肯定有方法護我周全的吧?我緊緊握著手中的項鏈,想起艾雯說它會自己指引我前去,雖然不知道是以怎樣的方式,但我想,應該不會讓我死在這攀山之途上。
說實在的,我心裏也沒有底。
黃昏艾雯回來後,很快地料理了晚餐。想到每天三餐都是她照顧,我覺得自己成了個廢人,對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一竅不通。想起兩天前,我只要打個電話,就有食物送上門來。若要在這裏生活,我有甚麼一技之長可以為我謀得三餐溫飽呢?我想了又想,似乎沒有。我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是怎麼也無法活下去的,既然如此,橫豎也是死,也只能先相信著伊若斯的話。
只是心裏有個疑問怎麼也揮不去——究竟對這個世界來說,我是誰?
那個神秘的女祭司說,黑暗甦醒之時,跨越時空之人將會帶著希望抵臨;伊若斯也說我是預言中帶來希望之人,能夠化解這個危機。
為甚麼偏偏是我?
謎題的答案在萬丈高山上。
我問艾雯,那個項鏈到底要如何使用。
「到時你就會知道。」她只是重複了這一句話。
「那……」我深呼一口氣,總算下定決心,「我明天出發。」
她抬起頭,用那銳利的綠眼睛打量了我幾秒:「好。」
這一晚我輾轉無眠,心裏有一大堆的問題,煩亂得很,但更多的,還是害怕。我想著明天、想著父親、想著明天過後,可能就再也看不見他。那個項鏈依舊被我緊緊握在手中,沾滿了我的手汗,卻又在漸涼的夜晚中迅速乾掉。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恍恍惚惚地睡去。
早上我從夢中驚醒,我夢見了父親,剛開始是一些美好的相處,我們有說有笑地聊著;忽然間場景就變成了那天我看到的幻象,他那詭譎的回眸,只是在這一次的夢中,在他身旁的,是一具又一具的枯骨。
我手一揮摸走額頭上的汗珠,伸手將放在桌子上的背包抓過來,我檢查裏面的東西,那個人偶還在。我對著它,默默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能把它送到你手上。
看向窗外,時間還很早,太陽剛升起來,天空仍是灰濛濛的一片藍色。
樓下有動靜,看來艾雯已經醒了。沒有電燈的年代,人們都是早睡早起,我想這裏也不例外。
我從床上起來,換上艾雯給我的那套獵人裝——睡覺時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畢竟裹著一身皮睡覺很不舒服。我拿起衣服,一邊穿一邊打量著,上衣胸背的部分是皮革製,皮革的質量很好,但袖子布的部分則甚為粗糙,上面用絲線繡了一些花紋裝飾,只是如今已經褪色。袖子應該只有七分長,可我穿起來就變成了長袖,我想艾雯的父親應該滿魁梧的。褲子和鞋子整個都是皮製,除了右靴有一個皮套外,沒甚麼特別。
艾雯那一套相差也不遠,只是多在腰間圍了一張虎皮,當作是一條短裙。
我穿好衣服下樓,艾雯坐在桌子上,正拭擦著一把匕首。她看到我,停下了動作,將匕首放到桌上,向我的方向推。
「這個……」我疑惑地問她。
「給你防身。」
「山上……有甚麼嗎?」被她這麼一說,我開始膽怯,一瞬間想起森林中的那隻老虎。
「不知道,有諾許之證理應就能順利通過。」我想她應該是指那條項鏈,「但總該需要甚麼以防萬一。」
「謝謝……」我上前拿起它,收在靴子的皮套裏。
「別謝我,」她斬釘截鐵地打斷我,「是生是死,全看你自己,我管不著,也不會管。」
忽然我又想起甚麼,昨天坐在懸崖邊看到山頂白皚皚的,真怕自己會凍死在冰雪之中:「這套皮衣,夠暖嗎?」
「狩手古卷記載,諾許之證會保證攀登者的周全。」她頓了頓,抬起頭看著我,臉上的情緒甚是複雜,「但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套保暖的衣服。」
「不用了……」她這麼說道,我很奇怪地鬆了口氣。如果那東西真的能保護我的話,那麼就不用擔心甚麼了。只是內心深處還是隱隱會想,若是它不能呢?
艾雯領我下村,走到村子中央,再轉入向著山腳的一條巷。雖然還是清晨,但是市集上已經熙來攘往,一如既往的,沒有人注意我們一眼。
走到盡頭,道路的兩旁豎了幾根破爛的石柱,最盡頭是一個殘碎的門拱。越過門拱,就是一連串的石階梯,一路沿著山體爬上。
艾雯停了下來,回頭對我說道:「就是這裡,沿著石階一路往上,諾許之證會指引你前行。」
我提了提唯一留下來的背包,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艾雯一眼,她那眼神還是冷冷的,不露情緒。我深深吸一口氣,緊握肩帶,邁出了第一步。
沿著人造的石階一路走,不陡也不峭,只是在烈日下走得人迷迷糊糊的,我手裡握著項鏈,沁出的汗幾乎淹沒了它。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雙腿循著本能,沒停下來。當我赫然回神,只見已被白雪包圍。一路走來的石階,已經消失無蹤。我回頭看,後面是一片懸崖,懸崖深不可測,雲海漂浮,看不到下方。
已經走到這麼高了嗎?我愕然看著四周,絲毫沒有印象如何抵達此處,腳下白雪綿綿,我伸手一摸,冰涼刺骨,但衣衫單薄的我竟不覺一絲寒冷。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就是艾雯說的保護嗎。
我伸開手掌,見項鏈正隱隱發光,也不知是自己在發亮還是雪的折射。
繼續往前走,翻過一個雪坡,卻是一片斷崖。沒路走了,只能回頭。
翻回雪坡,卻看見一匹狼佇立著,毛色閃銀,在陽光下反射,比雪還白。牠咧開狼口,咬緊一嘴森牙,死盯著我。
我往後退,身後也傳來動靜,我不敢撇頭,怕眼前的狼會即刻襲擊我。我扭動脖子,用眼角餘光瞄,看到了另外兩隻銀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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