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往常還要早升起的朝陽,散發燦亮熱烈的光芒,照射進位於楞伽城頂端的寢宮。
羅波那獨自躺臥於鮮紅大床上,身邊沒有任何妃子,在無夢的黑暗中,他的心臟突然像被緊緊掐住般疼痛,令他立刻驚醒過來。
暖熱的陽光緊貼羅波那滲出冷汗的肌膚,他大口喘著氣,他從來沒感受過這麼劇烈的心痛,就像是某種預兆──
羅波那趕緊甩開這不祥的想法,在被珍珠寶玉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寢宮,他望向於窗外的廣闊山川,這些楞伽島的財富與土地,從以前就全都屬於他這名羅剎之王,並將延續至更遙遠的未來,太陽永遠會為他升起。
羅波那心中如此相信著,他挺起健壯的身軀,將不安拋諸腦後,再度穿上金黃鎧甲及大紅披風,以堅定步伐踏出寢宮大門。
大批侍衛一如往常在外廊恭迎羅波那,羅波那率領這些侍衛,昂首闊步直視前方,他的目的地是因陀羅耆特所在的大廳。
「大王,大事不好了!」一名傳令兵從外廊盡頭跑進羅波那的視野中,神情無比驚慌,羅波那的心臟突然無預警地抽痛了一下,彷彿是呼應今早的心痛。
「無禮!大王現在要跟王子殿下商議戰事,別擋住大王的路!」領頭的侍衛走到羅波那身旁喊道。
「但這事一定要報告大王!」
「那我就聽聽你要說什麼!」羅波那走到傳令兵面前,以血紅色的炯亮雙眼俯視傳令兵。
傳令兵抬頭看向羅波那,羅波那的尖銳視線彷彿將他整個人釘在原地,散發強烈的壓迫感,一想到自己傳達的消息將在羅波那心裡掀起狂風暴雨,他就一瞬間心生懼意,吐不出半句話。
「快說!」羅波那不耐煩地怒吼一聲,傳令兵止不住顫抖,將消息盡數吐出:「因陀羅耆特殿下已經被羅摩殺死──」
羅波那突然單手緊掐住傳令兵的脖頸,怒吼道:「竟敢胡言亂語,這麼想死嗎?」
傳令兵揮舞雙手拚命掙扎,感覺自己的脖子快被扭斷,為了求生,他勉強擠出微弱的聲音:「我,我沒說謊……王子殿下的屍體就在廣場……」
傳令兵猛然被甩到牆邊,他大口喘氣,能夠從羅波那怒火中存活下來,讓他覺得特別不真實。
「如果你敢欺騙我,你會嘗到比死還痛苦的折磨!」羅波那狠狠瞪著傳令兵,他的心底燃起熊熊怒火,卻感覺照在自己身上的明亮陽光無比陰冷,就像於陰冷的水中緩緩下沉。
「走!去廣場!」羅波那一聲令下,就獨自加快腳步向前走,侍衛們戰戰兢兢跟在羅波那身後,沒有人知道這名王者內心的不安。
待羅波那抵達廣場,就望見一大批士兵圍繞在石壇旁,神情盡是一片哀傷,悲痛欲絕的氣氛彷彿連周遭空氣都為之凝結。
「讓開!」羅波那大吼一聲,打破凝滯沉重的氛圍,士兵們嚇得繃緊身子,趕緊退到一旁讓出道路。
羅波那快步走上前,看見石壇上有具蓋上黑布的屍體,伸手掀開,他的心就瞬間沉沒於幽暗深潭中,伴隨劇烈跳動的深刻痛楚。
石壇上的因陀羅耆特緊閉雙眼,再也無法看見太陽的光芒;他的肌膚蒼白冰冷,再也無法感受太陽的溫暖,他的胸膛被射出一個巨大的破洞,將生命與意志盡數奪去。
「父親,請您看著我吧。」羅波那看向灑落於廣場的明亮陽光,曾笑得自信驕傲的因陀羅耆特,此刻彷彿浮現在他眼前,卻成為無法抓住的縹緲幻影,離他遠去。
「不可能!我的兒子怎麼可能被弱小的人類殺死?」羅波那將滿腔悲憤化為對整片天地的質問,他的怒吼讓在場所有人膽戰心驚,卻深刻感受到他的深切悲慟。
一名失去右臂的士兵,瘸著腿緩緩走向羅波那,他跪倒在石壇旁,痛哭道:「大王,我是王子殿下麾下的士兵,昨晚殿下到城外的森林舉行儀式時,維毗沙那那個叛徒居然帶羅摩軍隊前來襲擊,還勸說殿下盡快投降,當然殿下馬上拒絕,並跟羅摩及羅什曼那戰鬥,卻沒想到羅摩一箭射穿了殿下胸口,殿下當場殞命……」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羅波那吐出憤怒的低語,他萬萬沒想到最近失去蹤影的維毗沙那,竟然跟他的仇敵羅摩聯手,殺死他最英明勇猛的兒子。
「我說的句句屬實,昨晚的戰鬥無比慘烈,我拚死回到城裡,就是要將我看見的事實傳達給大王──」
士兵話語剛落,羅波那就當場徒手折斷他的脖頸,他的頭滾落於地,大量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廣場的地板,以及在場所有羅剎的視野。
「嘴上說得好聽,王子戰死沙場,居然還有臉逃回城裡,這種軟弱無能的士兵我不需要!」
熱燙的鮮紅血液飛濺到羅波那的臉龐及黃金戰甲上,被弟弟背叛的憤怒、對羅摩的恨意以及喪子的悲痛,化為焚燒羅波那靈魂的熊熊怒火,要將周遭的一切燃燒殆盡。
羅剎們各個噤若寒蟬,愕然地看著士兵屍體,連一個手指頭都不敢動,深怕自己任何細小的反應就會引來殺機。
「明天就由我親自領軍,我一定會將羅摩等人碎屍萬段!」屹立於鮮血與怒火中的羅波那,以炯亮的血紅眼瞳注視因陀羅耆特的屍體,道出堅定的誓言。
※※※
寒涼如水的深夜,滿月的光輝被厚重烏雲所遮蔽,特哩竭吒獨自於寢宮門口外等待,她筆直的目光始終朝向同一個方向,高懸於長廊的燈火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
雖然特哩竭吒在羅波那之命下晉升為侍女長,地位比一般侍女還高,但她仍堅持每日在寢宮門外等候,因為這是她生命中最盼望的時光。
過了不久,羅波那從長廊另一頭走來,特哩竭吒的心跳就因強烈的喜悅而鼓動,那深埋於心的熾熱情感漸漸被喚醒,暖熱了她原本微冷的身軀。她熱切地注視著羅波那,彷彿望見她與羅波那最初相遇的那一天。
過去特哩竭吒因預言的能力,被故鄉的羅剎們趕出住處,走投無路的她正好聽到宮殿要召選新的侍女,便進宮參加召選,抓住一絲生存的機會。當時她在排成一列的羅剎女之中,在廣場的烈日下焦慮地等候召選結果,要是她無法成為宮中侍女,沒有其他謀生能力的她將會淪落街頭,不是活活餓死,就是被其他羅剎欺侮致死。
就在此時,羅波那率領一批侍衛來到廣場,羅波那高大挺拔的英俊外貌,還有那誇耀自身力量的強大氣質,就深深吸引住特哩竭吒的目光,她的視線幾乎離不開羅波那。
羅波那緩緩走到她面前,她不禁抬頭仰望羅波那,羅波那被身後的金黃太陽照耀得無比燦爛耀眼,散發至高無上的光輝,彷彿世間的一切都是為了誇耀羅波那的存在。
羅波那張大雙眼仔細審視特哩竭吒,特哩竭吒的心跳開始猛烈加快,身體也灼熱起來,她的身心從沒經歷過這樣劇烈的變化,感到害怕的同時,心底卻又嚐到一絲甘美,甚至希望時間停駐於這一刻。
「看妳長得溫婉聰慧,妳就來當皇后的侍女吧!」羅波那宣告她未來的命運,拯救了她的生命,從此羅波那的光輝成為她心中的太陽。
之後特哩竭吒順利入宮,她盡忠職守且伶俐聽話,很快就得到曼度陀哩喜愛,成為她的貼身侍女之一,每天與曼度陀哩同進同出。當她望見羅波那與曼度陀哩恩愛的情景,炙熱的情感便燒痛了她的心,卻又為能在羅波那身旁感到無比喜悅,隨著時光流逝,她漸漸明白這份矛盾的情感:這是永遠無法得到回應的愛情。
為此歡欣、為此苦痛、為此憐憫,這份愛情已深植於特哩竭吒的靈魂中,無法磨滅。
從羅波那對曼度陀哩無比寵愛,之後冷落皇后與妃子們尋歡作樂,到現在鍾情於悉多如癡如狂,不論羅波那的情感如何變換,特哩竭吒始終只注視著羅波那一人,未曾改變。
「帶我去見悉多吧!」驀然間,羅波那已站在特哩竭吒面前,聲音充滿熱切的渴求。特哩竭吒凝視著在暗夜燈火下的羅波那,雖然他的面容威武英挺,神色卻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憔悴哀傷,唯有一直注視羅波那的特哩竭吒能看見這份憂傷。
因陀羅耆特戰死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宮殿,縱使特哩竭吒多麼想親自撫慰羅波那的哀傷,但她明白羅波哪所渴望的只有悉多一人,這樣的事實令她的胸口微微抽痛。
「請大王跟我來。」特哩竭吒一如既往地隱藏自己的心痛,她舉起燈火,領著羅波那踏進寢宮。
寢宮裡原本服侍過曼度陀哩的侍女們,已全數被羅波那處死,新來的侍女們一看見侍女長和羅波那,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行禮。
在侍女們敬畏的目光之下,羅波那和特哩竭吒穿過以吠琉璃及白銀裝飾的純金走廊,經過被侍女們擦拭得閃閃發亮的雕刻及擺飾,最後來到悉多的房間前。
特哩竭吒輕輕推開房門,悉多正躺在房內的鮮紅大床,陷入熟睡,窗外的白淨滿月悄悄從烏雲間探出頭,照亮她略顯蒼白的美麗臉龐。
羅波那緩緩走向床邊,悉多完全沒察覺到周邊動靜,依然安詳地沉睡。
最近幾日,特哩竭吒私自在悉多喝的飲料添加助眠香料,不但是為了讓憂鬱神傷的悉多能夠安眠,也是為了入夜時帶羅波那來見悉多。
羅波那向悉多伸出手,卻在即將觸碰到肌膚的那一刻縮回手。就算他能觸摸悉多的身體,卻始終無法碰到悉多的心,唯有悉多入睡之時,羅波那才能如此靠近她,而不是換來她的拒絕或冷漠。
羅波那心底明白,自己是楞伽島的王者,卻已成為愛情卑微的奴隸,為此歡喜、為此膽怯、為此痴狂。
為了悉多,他付出了忠臣的性命,將曼度陀哩囚禁於黑暗中,被維毗沙那背叛,手下大將、弟弟及最重視的兒子接連死於戰場,將楞伽島捲入戰火之中。
現在的他,最終只剩下眼前的悉多了,不管要付出任何代價,他絕不會放開悉多。
他永遠不會忘記,初次見到悉多的笑容,如蓮花般純淨優美,為了讓這份笑容對自己綻放,他將親手殺死羅摩,徹底切斷悉多的眷戀。
羅波那對於悉多的愛情以及對羅摩的恨意,已燃起近乎瘋狂的執念,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深邃黑夜中,羅波那凝視悉多的深紅眼瞳燦亮如火,過了良久,他才將目光從悉多身上移開,轉而投向身後的特哩竭吒。
「特哩竭吒,悉多就交給妳照顧了。」
特哩竭吒蹲低身子行禮,恭敬地說道:「遵命,祝大王武運昌隆。」
羅波那沒察覺到特哩竭吒的聲音帶有顫抖,隨即轉身走出房間,特哩竭吒凝視他的背影,暖熱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模糊她眼前的世界。
直到羅波那的身影徹底融入黑夜中,特哩竭吒才終於支撐不住,跌跪於地痛哭失聲,這是她不會顯露在別人面前的脆弱悲傷。
一直注視羅波那的她,也望見羅波那即將走向的命運,她心痛如絞,縱使她多麼想阻止羅波那的腳步,但當她看見羅波那眼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就明白憑自己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
「沒關係的,大王,我會和您一起走進那烈焰之中。」幽深寒涼的夜晚,特哩竭吒以溫潤如水的眼眸望向窗外明月,道出堅貞的誓言。
ns 15.158.2.24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