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將少年逐出視線所及之處——這說詞未免將自己醜陋的行為粉飾得太過溫和。
他想殺了少年,切實地取走眼前神采飛揚的少年性命。如果是百年前他想必可以毫不猶豫地扭斷少年的頸部,儘管明知家中的悲慘境遇與少年沒有直接關係,新仇舊恨全湧上背脊的瞬間顧不了那麼多,M積累多年的不甘與憎恨盲目地投向少年。
M掐緊那無數次親吻過的脆弱頸子,咆哮著拒絕少年的哀求,質問他怎麼能恬不知恥地出現,甚至親暱地呼喚M的真名。
然而百年時光並非平白流動,M長期被仇恨填滿的狹窄心中,不知何時誕生出以超然的態度看待周圍的自我,冷淡的聲音自問:「殺死毫不知情的人也能算是復仇嗎?」
動搖現在的M是如此簡單,他並不想折磨少年,同樣明白自己憎恨的理由相當荒謬,彷彿怪罪順手捻死螞蟻的人不體諒螞蟻生存的辛苦,那小小的漁村根本不曾進入少年眼簾,他想這麼說服自己。
最可怕的莫過於,M心底明白少年必然會體諒M的憎恨並產生愧疚,他無法拒絕少年的道歉。
然而就算M想重歸於好,一旦知曉少年便是當年靠著壟斷通路讓自己故鄉沒落的大商會繼承人,仇恨便反覆燒灼著他的精神,收下少年的歉意無濟於事。
如果沒受商會影響,就不會連母親的藥錢都籌不出來,父親也不會鋌而走險跑去遠海尋找高價魚貨。祈禱、祈禱、祈禱祈禱祈禱……不論哪個願望都沒有實現,父親的死訊讓母親的病情加速惡化。村子裡的祭司說信仰不該成為換取願望實現的手段,父親出海前總會向海神祈禱並在回來時放走當天網中最好的魚。愚直地信仰著海神的父親反而死於海上,就連平安回家這種小小的願望都無法實現,那麼為什麼非得虔誠的祈禱不可?高高在上的神根本不在乎渺小的他們,而少年到底憑什麼獲得神的寵愛。
假如今天在這裡的是M的雙親,應該能理智地將少年與其家族分開看待,M自認做不到,他要是能有那種豁達的心胸,就根本不會被困在這條船上。
儘管明白自己的想法僅是遷怒,依舊無法改變M的行動。
發現少年已經失去意識的M,搖搖晃晃地拎著少年的後領,一手抓起對方的隨身物品,將人拖行到甲板上,不顧海妖的叫囂與警告,一股腦地將手上的東西全丟入海中。
蒼白的觸手向少年沉下的方向襲捲,他看見人魚的影子潛入更深的水中,魚群的行動讓周圍泛起陣陣水波,巨大烏賊撐起華麗的大船迅速拉遠了距離。
M沒有繼續確認潮汐之理號的蹤跡,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主桅底座的平台,不去思考少年的生死,他更情願當對方已死,如果死了他就不需要再懷著恨了。
M就這麼呆坐著,直到隔日的太陽再次露臉,他試圖將與少年有關的回憶全數逐出腦袋,儘管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勞,船艙裡充滿少年留下的足跡,他只能躲在荒無的甲板層。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H6CuKEU7a
少年習慣帶些自己覺得新奇的東西過來,送來的禮物與其說海上弄不到,大多是些運送限制很多的產品,他從不解釋那些東西是怎麼弄到手,知道魔術把戲的道理便讓表演變得無趣,M讓自己單純享受少年帶來的驚喜。
M還記得少年第二次拜訪時帶著一籃新鮮的莓果和些許桃李,儘管心裡暗喜M還是厚臉皮地逗弄著:至少做成派才夠誠心呀。
少年皮笑肉不笑的回答清晰地在腦袋中回放:「光是把這籃子整理到美觀不損形象就耗掉一日一夜,派這種怎麼端都高雅不起來的東西想都不要想。」
M識相地接過籃子,不戳破大海盜提著一籃水果本來就很破壞形象。
M的船上沒有麵粉倒有硬梆梆的黑麥麵包,他們兩人吃不完整籃莓果,索性在廚房裡煮成果醬。
當M絞盡腦汁弄來了新鮮的麵粉和蛋後,少年帶來的卻是花束。
「你拿花裹粉後吃掉吧。」面對難掩失望的M,少年沒好氣地說道。
M將那束花倒掛在房中,做成了乾燥花,當然花朵存放還是有期限存在,少年每次來都會換一束花上去,不同時期不同主題。
有些花做成了壓花書籤,夾在少年帶來的書中。
航海日誌對少年來說難以閱讀,與識字量及使用的母語無關,單純是少年對航海的專有名詞一竅不通,到底是什麼樣的膽量讓他這樣小覷大海。最終M知道了潮汐之理號全靠底下的大烏賊移動,雖然目的地可以由少年指定,但航行的時間路線全都不受少年控制。
「就算學了……我們的船有寫航海日誌的必要嗎?」少年狐疑地問道。
M對此無從答起,做為海神使者的二人根本不會受到海況妨礙,更別提有時他們才是帶來麻煩氣候的罪魁禍首,所以M看懂紀錄方式後從未興起試著撰寫紀錄的想法。
由兩人對待航海圖的反應能明顯分出二人間的差別,相對於只從傳聞知道不同國家相貌的M,少年對陸地熟稔許多,當時的M以為是少年在停泊時接觸到的地點較多,沒注意到那些遠離港口的內陸地區也在少年識得的範圍中。
航海日誌通常只能從大商船或軍艦上弄到手,三不五時可以看到寫得歪歪扭扭的文字出現,會寫字的人終究是少數,少年心煩時甚至會拿筆訂正上頭出現的錯字和看不順眼的醜字。
對於這艘船上只有跟航海有關的文字感到不滿,少年不知從哪弄來兩皮箱的書。
那兩箱子筆跡優美的文字書有著精美的插圖,M想起神殿裡祭司壇上也展示著類似的書,那本書只有祭司可以碰,其他人只能站在三尺遠的距離觀賞。M周圍的人對書都不感興趣,於是年幼的M也裝做毫不在意的樣子。直到少年帶來這些書才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想靠近看看書上頭的圖畫,但表現出好奇就會被其他玩伴嘲笑,所以他什麼也沒做。
M第一次知道教典之外的書籍也會有插圖和書封裝飾,其中有些還收在嵌著寶石和皮革的木匣中,看起來太貴重反而不知道怎麼翻書。
少年對不知道從何下手的M介紹每本書的主題及內容,他取出一本比較薄且沒那麼多裝飾的書,那本書似乎是某個貴族娛樂之餘將在社交圈聽到的荒誕故事集合成冊;另一本一樣樸素但厚了許多,聽說是某個修行祭司自力撰寫的植物圖鑑,上頭的插畫似乎也是那位祭司親手所畫。其他的書大多跟神話傳說相關,也有記載不同地區祭祀風俗的差異並加以分析的理論書。
M在起頭就遇到困難,貴族的用語花俏得讓他在前幾頁就卡了數個鐘頭,他遇上的阻礙不只陌生的字彙,包含故事的敘述方式也讓他寸步難行——為什麼前面的事情還沒說完就突然講起別的地方的歷史?這個人是很重要的角色嗎?剛才不是才說入夜了怎麼突然講起只會在白天開的花?一看到人就吟詩難道是貴族必備的技能嗎?
小憩醒來的少年,看見M毫無進度的頁數與極度為難的表情,咳了一聲尷尬地詢問:「需要解釋嗎?」
少年一邊唸一邊在M露出困惑表情時解釋單詞或文人特有的隱喻,出乎意料地那些怪誕故事夾雜很多性暗示的橋段,自己閱讀和說給別人聽完全是兩回事,看少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的樣子讓M很愉快,簡直想為貴族大人的下流嗜好鼓掌叫好,隨後少年對自己的提議後悔至極想強迫M換成圖鑑書就是後話了。
隨著學會的詞越來越多,M發現自己說話的方式慢慢地受少年影響,下意識地選擇比較斯文的詞語。
那些書時至今日仍舊沒有全數讀完,畢竟少年最多只會留宿一晚,M雖然已經可以自己讀還是想等少年來了再繼續,不過一邊吃一邊讀的行為被少年完全禁止,只能配著茶水稍稍地覺得可惜。
自從有了皮箱,少年會將拿在手上不好看的東西都丟進皮箱裡,偶爾會有些陸地上流行的新型工藝、棋類遊戲、不實用的奇怪裝飾或整袋的玻璃球,M有時覺得少年把這艘船當成自己的樹屋,像小狗一樣喜歡的東西都藏到洞裡。
最常出現在皮箱裡的東西其實是食材,畢竟海上漁獲外的新鮮食材相當少見,所以每逢潮汐之理的人魚使者送來拜訪的信息,M的飢餓感便會探出頭。
M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工作時從物色酒類變成物色廚具等生活用品,他像園丁鳥般到處尋找看得上眼的東西,抱回去妝點自己的窩。
某天少年帶來了奇怪的小點心,他說那東西現在只在某個區域的貴族圈子流傳,因為太好奇了就花了大把時間弄到手。放在紙盒子裡的是被分格裝著的八顆糖,正好可以兩人平分,一口大小的褐色的糖塊散發著甜膩的味道,拿在手裡一下就化了,像平底鍋裡的奶油。第一顆包著榛果軟糖,不管外面那層褐色的糖還是裡面的軟糖都非常甜膩,甜得讓喉嚨發癢,在嚐出風味之前就先受到甜味衝擊的M喝光了整壺茶,好不容易沖淡那股讓舌頭發麻的甜味。
少年顯然早就知道會得到這種結果,優雅地叉起糖塊小口小口享用,說了些糖很珍貴放多一點彰顯財力很正常之類的風涼話。
M搶走那塊糖直接塞進少年嘴裡,這回換少年急著找茶,發現茶壺空空如也的少年連忙跑進廚房倒水,M舔了舔手指上融化的糖,悠哉地跟上去準備煮一壺新茶。
後來學聰明的M模仿少年慢吞吞的吃法,每顆裡面包的東西都不一樣,第二顆吃起來有點柑橘味,裡面裹著帶有鹹味的餅乾;第三顆咬到最後M才確認裡面什麼都沒包,褐色的糖塊質地柔滑,帶著微苦的茶香。M覺得自己開始熟悉這種點心了,目前為止他較為喜歡第二顆,少年則偏好第三顆。
兩人拿起最後一顆時,少年阻止了想咬一口確認味道的M,提醒他這顆得一次含進嘴裡,見M一臉警戒的樣子,沒輒的少年只能率先將糖含進嘴裡,才讓M聽話地照做。
第四顆很有趣,微苦的外層很薄,放入口中馬上就因體溫而變形,口感略厚的液體從裡頭流出,M總算明白為什麼少年要求整顆放進嘴裡,當他辨識出威士忌味時已經不小心將整顆糖嚥入腹中,高濃度的酒一下肚,胸口就暖了起來。
M喜歡這顆,當他高興地望向少年時,少年立刻舉起雙手表示真的已經沒了。退而求其次,M大方地拿出自己的白蘭地收藏,至少他確定了少年可以喝烈酒,不需要屈就茶飲這單一選項。
沒想到會從茶會變酒會的少年,哭笑不得地接受了M的勸酒,茶杯裡紅棕色的透明液體從紅茶變成白蘭地。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uLIeDUAKY
隔天早上的M連自己怎麼睡著都不記得,早就醒來的少年坐在旁邊悠閒地享用早茶,昨晚的酒好像不足以讓少年喝醉。M伸出手拉了拉少年撐著身體的右手手指,注意到M的少年稍微抬高右手讓M能更直接地握住自己的手指,儘管無法從手套上獲得渴望的體溫,這對M來說足夠確認身邊有自己之外的他者。
少年或許基於某種憐憫之情而不曾對M踰矩的親暱舉動露出不悅的反應,他任由M把玩撫摸著手上的戒指和自己的手指。
如果M再細心一點的話,可能早就發現那枚擁有橄欖形戒面的戒指正是商會的標誌,環狀的枝葉標誌底下明白地刻著橄欖枝商。M完全沒注意到上方的字,也沒想起商會的標誌,他把曾經浮現的熟悉感拋諸腦後,耽溺在少年帶來的溫暖中。
在初次接觸時更在乎自己的直覺就好了,一旦注意到商會標誌,M絕對不可能讓少年接近自己,在那時露出敵意的話那隻大烏賊肯定會馬上帶走少年,事情便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這回少年再度帶來時隔許久的棕色糖塊,M對此感到意外,畢竟少年曾說那點心很稀有,他也不打算讓少年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慾增添麻煩。
對於M的憂慮,少年是這麼回答的:「一旦打入交際圈中,這事沒那麼難成。只是目前知道技術的廚師還不多,因此產量稀少需要花時間等待而已。」
交際圈是這種說進去就進得去的地方喔?
這是M第一次詢問起背後的過程。
少年愣了一下,老實地解釋自己上岸後通常會假扮成異國富豪的紈褲子弟或落魄貴族的繼承人,變賣海神的財寶維持生計,一旦寶物出現在海上便會出手奪回,如此在不同地點扮演不同的形象往復循環。
偶爾會在特殊情況下,接觸到些當地貴族,受到欣賞的話有時能獲得些好處,運氣好就能打入其中,雖然那是極為鮮有的情況,但活得夠久總會碰到幾次。
M納悶地問:僅僅憑船上的禮儀訓練就能假扮貴族?
少年嗤笑出聲,輕快地搖了搖腦袋,完全否定海族的禮儀。
少年告訴M那是從商會裡學到的應對方式,他們有時得和地方貴族做買賣。
如果此刻停下來不繼續這話題,閉上眼摀住雙耳,什麼都不知道該有多好。
少年說著家族的成員,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健談且孩子氣的少年。講述著與家人相處回憶的少年看起來十分幸福,作風剛強果斷的母親、唯唯諾諾的父親、逍遙自得的祖父、溫柔卻粗枝大葉的祖母還有商會裡各個幹部和學徒。大家總是吵吵鬧鬧地忙進忙出,時常為了決定之後的經營方針舉辦大型會議,每當會議的日子,大家總會聚在一起吃晚餐等等。
聽起來十分熱鬧像是溫暖的壁爐火焰,M不禁渴望親近少年的過去。
被少年愉快的心情影響,M對少年的家族心懷好感,他問了很多關於少年的家人與學習的事,也聊到了過去少年第一次與貴族接觸的場合。
那貴族聽起來很耳熟,M第一次對商會的大名產生好奇,他開口問出了那該死的問題。
先前產生好感的瞬間變得不堪入目,並對自己極度噁心。
為了踐踏抹除討厭的自己,他對毫無防備的少年伸出手。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ad45AopL
M等著海神審判他的罪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依舊執行著鎗的工作,石化罪人並將船沉入海中,隨後回到自己的船上什麼都不做,等著時間逕自行進。
宣告責罰的人魚遲遲不來,M轉而等待魚叉將自己劃入懲罰的對象。
四季輪轉,某天夜裡M一如往常地靠著桅桿休息時,有個身影跳上船頭,婀娜多姿的女子出現在他面前,女子腰部以下由數十條蒼白的觸手構成,那不是普通人可以隨意觀看之物,M對這股壓迫胸腔的力量十分熟稔,曾經打算弒神的M接觸海神時承受過比現在還令人動彈不得的壓力。
他勉強撐著身體,瞪向女子的形體。
『汝,愚昧者。感激吾母的仁慈吧——』
女子帶來了刑期縮短的消息,荒謬的結果讓M抓狂了,還沒碰到女子就被觸手捆起。
『……那孩子本來有機會成為吾母之口。』
女子的雙目蘊含著惋惜,卻不是對著眼前的M。
『若非汝愚蠢的行為,那孩子能走得更遠。』
M明白了,明白女子惋惜的對象,同時也感到憤慨,既然會惋惜的話為什麼之前什麼都不做?
他憎恨著冷眼旁觀、從不回應祈禱的神。
有求必應的少年對M而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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