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波光粼粼,浪潮一次次地沖刷M的腳踝,抽走腳底的細沙。睽違百來年的陸地,踩在腳下產生出些許不慣,他的重心似乎還隨著浪濤擺盪,要說感動的話M還真找不到那種感情。
不論是刑期誇張的縮減五分之三,還是烏賊女說剩下的時間讓他好好消磨就把人丟到與世隔絕的小島上,客觀來說全是值得慶祝一番的改變,就算由主觀評斷同樣能明確感受到待遇變好。
從各種角度來說都相當值得慶幸,可是M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心情更是從差降到極度惡劣。
無法理解處境改變的理由,光聽烏賊女那句:看在他有悔意的份上——鬼話連篇!他恨不得再燒一次祭壇,悔意什麼的到底是怎麼看的?水裡的折射嚴重到視野都成一團漿糊嗎?海神的腦袋裡果然只長著海草吧……
M絕望地蹲在沙灘上,吐出的胃液膽汁一眨眼就被浪潮帶走,明明沒有哭的資格,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淌下。上一次哭泣是在母親的床尾,那時的眼淚是憤怒與不甘,對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生氣;這次的淚水恐怕是他人生中最為糟糕的一種,那是幼稚地為了失去的寶物難過,顧影自憐為自己親手摧毀的聯繫惋惜,最為可笑的眼淚。
突然幾聲鈍響落在附近,M抹了把臉四處張望,一眼就看到自己留在船上的東西被全數丟到沙灘上。即使腦袋一團混沌,M還記得大部分的東西泡到海水就完了,他連忙將東西全搬到坡上。
身體的勞動讓他冷靜不少,M原本就是個實際的人,一旦決定了目標就開始實行的規劃,與採取不同的自殺方式確定自己的身體狀況那時相仿,他現在將目標定為確認島內樣貌與尋找能妥善存放大量行李的地點。
當初聽到這座島不會有其他人類接近時,M還以為會是毫無人跡的荒島,沒料到會看見明顯是人工修築的小道及棧橋等其他建設。縱使都有些年歲,仍能明確察覺建設之間年代不同,修繕的邏輯也不盡相同。
M沿著小道逐漸爬到一塊高地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荒廢的田地,遠處是灰色的建築,他從建築內部的設計與殘破的紀錄中得知這裡曾經是某支海神祭司修行的地點。
發現倉庫外的拖車還能用,M將放在海邊的東西搬到建物內後就沒了計畫,若想生活下去則需要確認的東西多得頭疼。M坐在門口的矮階上,整理目前腦袋裡纏成團的思緒,他還沒決定如何處置自身性命。
從烏賊女口中聽到減刑消息的M嚇得連說話都不利索,慌張地責問為何不向他追究謀殺少年的罪名。
『爾等人之子間的衝突何足掛齒。』
難道這還不足以構成對海神權威的褻瀆嗎?
烏賊女絮絮叨叨地唸了一串,M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或許是驚覺M駑鈍的腦袋就算聽上一天也不會開竅,女子換上對無知的幼子說教的語氣:『你攻擊他的理由與那孩子使者的身份毫不相干,那樣一來本就毋須打擾偉大的吾母。而那孩子希望讓此事回歸於無,難道你還任性地奢望能獲得他的注意。』
女子嚴厲的說詞,直指M內心醜陋地妄念,儘管主動推遠了少年,他還是貪婪地期望著少年能對自己抱有情感。
M很早就透過流言中紅衣海盜的活動知道少年還活著,他害怕自己再次傷害少年,剛開始還對不曾收到責備與詢問之事感到安心。久而久之,另一種獨特的恐懼油然而生,他開始害怕失去與少年的連結,厭惡也好恐懼也罷,糟糕的行為總該獲得什麼回應,難道少年對他的惡行毫不在乎?
M希望……不,那是祈禱,祈禱著少年對自己感到憤怒、感到恐懼、感到厭惡,並為想像中少年展現的避忌感到安慰。
可悲的想法被赤裸裸地揭露,M羞愧地咬緊牙關,同時他從女子的話中明白少年已經抽離了與他的關係,現在的M對少年來說什麼都不是。
回憶起當時的情況,M想起背後僅隔著一扇門的行李中,少年的所有物佔了一大部分,單方面地留下那些東西能被允許嗎?以他的風評,別說拜託海族轉手,光是有海族願意回應他的呼喚就可以當奇蹟看待了。
他到底該拿那些東西如何是好……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PY2WawH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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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時間感早就破壞殆盡使然,M總是把好幾天當成一日在煩惱,生活的變動緩慢得像地形變化,然而總會有受到地震而一日改變地形的可能。
調整好水道位置後,M開始嘗試在田裡種些什麼。他對栽種可謂一竅不通,才剛見到發芽沒幾天後就爛掉的情況屢見不鮮,M的老家只有母親的香草盆栽,那東西在他印象中一直是綠油油的一叢,現在實際著手後才發現植物不是光澆水就能長成。
困擾不已的M翻出那本植物圖鑑,卻發現上頭只寫著用途跟藥效,關於栽種的方式支字未提。如今,M攤在桌上的空白卷子已經記滿了各種實驗規劃和失敗的結果,他還真沒想過自己會在寫航海紀錄前先寫起栽種紀錄。
現在想想,那或許是地震的前兆吧。
某個秋末之日,M打算到沙灘上碰碰運氣希望能找到些可食用的貝類,大老遠就看見沙灘上有塊奇怪的形狀。
起初,M以為那是被丟上岸的新行李,急著想把東西搬離沙灘,跑近到能看清的距離時,M的胃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擰緊。
就算還間隔不少距離看不清面孔,他不可能認錯那個身影,少年靜靜地躺在沙灘上,M卻選擇轉身就跑,彷彿背後來的是洪水猛獸。
M慌亂地躲進屋裡,看到滿屋子少年留下的東西又覺得自己不該和這些東西待在一起,少年若是為了工作蒞臨,最有可能的目標便是這個過往祭司的修行住所,思緒紛雜的他又逃進森林中。
入夜後,小屋周遭看起來沒有變化,屋內也沒看到火光。少年可能早就離開了,或許整場鬧劇都只是腦袋裡的幻想,M不禁覺得自己離發瘋也不遠了。
再次沿著小徑走向沙灘,M內心盼望一切都是虛驚一場,可能是紀錄寫多眼睛疲勞導致自己看走了眼,把擱淺的魚看成少年,也可能是被路過的神靈開了個大玩笑。
M忐忑不安地四處張望,果然只是眼花,附近除了海水之外什麼都沒有,遠方也沒有那艘大船張揚的影子。現在已經是漲潮的時間,他避開海水緩緩地在沙地上前行。
剛想著差不多該回去,下個瞬間腦袋裡零散的思緒就被浪潮裡載浮載沈的形影嚇跑。M三兩步衝進水中,勾起濕漉漉的人型就往岸上拖。
這大概是他這數十年來腦袋中出現最多極致粗俗髒話的一次,又是壓胸又是吹氣,少年總算把水咳了出來,放心下來的M癱坐在沙灘上。
從小在漁港長大的M,看過的溺水事件不少,對水性再有自信的人都會碰壁。大家總說人生一定會溺個一次,過了就過了沒什麼好怕,現在想來實在是沒什麼意義的安慰,講白了沒過就死路一條。少年假若擁有與他類似的不死體質,那麼復原的時間點就相當重要,對恢復速度快的M來說,溺水過程緩慢可能導致他反覆在生死間循環,且四肢無力難以自救,身在海上的M唯獨不想嘗試溺斃。
少年緊閉的雙眼從咳出水後就微微地張開,對人聲沒有反應,目光渙散。M對少年的狀態並不意外,剛脫離危險期的人可能半天都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看似醒著但反應比平常遲鈍,有點接近夢遊,但比夢遊更清醒些。
為了減少晃動,M以背頂開忘記上栓的大門,將懷裡抱著的少年放到還未點火的壁爐前,準備替少年換下濕衣服並擦乾身體。著手不到兩秒,M錯愕地抓著少年空蕩蕩的袖口,他本來打算先解開袖釦方便取下手套,但別說少年寸步不離的手套不見蹤跡,連手套裡該有的整個手掌都不翼而飛,不論是左手還是右手皆是如此,簡直像手掌被手套一塊兒帶走。
這是惡夢?莫非自己栽入地獄之中?M褪去少年的上衣,殘留的兩邊手臂前端長度不同,左前臂只剩半截,右臂剛好斷在手腕的位置。看起來是歷經好些歲月的傷,斷肢前段已經變成普通的膚色,勉強能透過油燈的火光看到起伏地淺色疤痕。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M逼著自己不去想斷肢的來由,他飛快地換妥衣物後,為少年擦乾頭髮蓋上好幾層毯子保暖。
從倉庫抱著柴薪回來的M才從滿地的水漬驚覺自己的衣服也在滴水,換下濕衣服後一併撿起少年的衣物,突然聽到像是硬幣滾落地面的聲音。
掉到地上的不是想像中的硬幣,而是橄欖枝的商會戒指,M咂了下舌。他知道這東西對少年來說十分重要,少年總是會不經意地撫摸這枚戒指,他在知道真相前一直誤以為那是海神的財寶之一。
他將濕衣服丟進藤籃裡並擦乾滿是積水的地面,隨後找了條皮繩穿過戒指繫在少年頸上,小心地將戒指收進少年的領口,避免自己再次看到那枚戒指。
望著睡著的少年,M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少年也是放著自己不管倒頭大睡。他坐在壁爐前凝視著燃燒的木柴,這短暫的時間內變化之大,讓他覺得好像突然被丟到幾十年後的世界,一切看起來都很眼熟,仔細看卻又和自己所知大相逕庭,他垂下眼皮久違地墜入無聲的夢鄉。
再次醒來時感覺到有什麼在頂自己的手臂,三番兩次騷擾頗煩人,對方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坐著打盹造成M渾身僵硬,壁爐的火焰還在燃燒,他應該沒睡多久。扭了扭脖子後看向左臂,少年正好奇地打量著M,左臂的觸感來自於少年的斷肢。
叫醒M的少年眉宇間帶著一絲傲氣:「叨擾了。不得已在這時間點喚醒汝,借問此為何處?」
M迷惑地撐著額角,少年說話的樣子彷彿兩人初次相會,似乎對自己身處的情況毫不擔憂,理所當然地覺得周遭的人都該伸出援手。
「這麼說來應當先自我介紹才是——」少年像想起什麼似的,以右臂前端指了指自己。
「不需要,我知道你是誰。」M覺得自己卡在奇怪的時間點,說著過去的台詞,時代環境卻完全不同。「別用這種拗口的說話方式。」
「儘管不合禮儀……若有不周請多包涵。」少年思考片刻後妥協了M的要求,他迷惑地看著M。「請問我該如何稱呼先生?」
看到少年時的不妙感果然應驗了,M未因少年的疑問受到衝擊,他原本便不認為還記得自己的少年會毫無防備的靠近。讓他焦慮的原因反而是少年本身的狀態,現在的少年時而高傲時而卑微,不論哪個態度都讀不清少年的真心,他所熟悉的是戴上何種假面都無法完全遮掩住情緒的少年。
M沒有自我介紹,反而試探性的問道:「對我沒印象?」
「說來難堪,海上待久了記憶也跟著衰退了。」少年聳聳肩,隨即又換上自責的表情:「依您所言想必在哪裡見過才是,不知該如何陪罪?」
M乾脆選擇對自己立場有利的態度回應:「既然要賠罪就告訴我你的手去哪了。」
「手?」少年看了眼空盪盪的袖口。「沒了。」
「我當然看得出沒了,就是問你怎麼沒的!」M懊惱地壓著臉,現在不找些事做他可能會失控地抓著少年猛搖,直到把想聽的答案抖出來為止吧。
少年皺起眉,努力調動腦袋裡的記憶:「抱歉,我不記得了。」
「啊——我出去檢查陷阱。」M抓起壁爐頂的油燈和棄置在地毯上的外套,他想出去吹吹夜風冷靜一下,突然外套下擺被猛力扯住。
情急之餘,少年冒進地咬住外套的一角,隨後又退縮地鬆開口,嘴一張一合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M接收到少年強烈的不安情緒,人生地不熟又被留在原地覺得不安也情有可原,更何況少年失去雙手毫無自保能力。
「你想跟來嗎?」他輕輕地碰觸少年的上臂,如果少年想跟來的話從目前位置扶起正好。
少年喜出望外地大力點頭。
注意到少年赤裸的腳,隱約記得從海裡撈起來時就沒穿鞋:「嗯……倉庫裡好像有你的涼鞋,希望沒爛掉。」
不常用到的東西都堆進閣樓的倉庫裡,M爬上樓梯。
「我的?」少年站在樓梯下歪腦袋,好奇地窺視著幽暗的倉庫空間。
「沒錯,倉庫裡很多你的東西。」M一下就找到了那雙涼鞋,收在箱子裡的鞋被布巾一絲不苟地包裹著。與記憶中相比顏色淡了些,他對自己竟能記得如此清楚感到不可思議。「想看倉庫的話,等白天陽光剛好可以透過閣樓窗戶照進來的時候吧。」
「我有這種鞋嗎?」少年茫然地看著皮革製的涼鞋,溫順地在M的指示下讓M幫自己穿上鞋,他轉了轉腳踝,驚訝地看著支膝蹲在地上的M:「尺寸剛好呢。」
「因為是你的鞋呀。你這性子根本不可能選不合腳的鞋子,當初叫你隨便找雙拖鞋穿還被你嫌寧可光腳,也不想一路發出噪音。」M抵著下巴輕聲笑著。
「我的鞋。」少年輕聲唸著,直朝腳上的涼鞋看,簡直像剛獲得新玩具的幼子。「真的可以給我?」
「不是借你、也不是送你,那雙鞋本來就是你為自己準備的用品,你想怎麼穿它都可以。」物歸原主讓M感到愉快,儘管少年對自己說出的回憶毫無印象,但看到那高興的樣子對他而言比什麼都好。
「那個……」少年彎下身,以斷肢處輕輕碰觸鞋面。「真的非常感謝您。」
「別客氣,我很高興能將鞋子還給你。」眼前的光景讓M難受地垂下視線。
少年察覺M的心情,站起身輕聲說道:「既然拿到鞋子,我想四處走走,可否請你當嚮導?」
M聽出少年刻意轉換成比較強勢的語氣,原以為是不希望受到同情,但一抬頭就看到少年惶惶不安的表情,想來這是他笨拙的安慰方式。
M決定先帶少年到發現人的地點,或許有助於讓少年明白自己所處的狀況。兩人在沙灘上並肩而行,小小的油燈在開闊的空間中發揮不了照明作用,M熄了燈配合少年的步伐放慢腳步。
「你還記得白天在這沙灘上的事嗎?」M將手搭在少年背上,扶住不小心踩進沙地凹陷處的少年。「或者我該說,你還記得溺水前的事嗎?」
少年踢了踢鞋頭,抖落跑進鞋底的沙。
「我應該是睡著了。」若有所思地回答,少年對自己的答案不那麼確定。「今天被免職後,不曉得該做些什麼,所以躺在沙灘上發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奪回的工作全做完了?」M狐疑地揚起眉,在睡夢中溺死的熟睡程度跟昏迷沒兩樣。再者,財寶奪回這種工作不太可能有完成的一天,只要是由海神賜予力量的都可以稱為海神財寶,M的魚叉同樣屬於財寶之一,於是乎M被赦免後魚叉自然也被收回。
所謂的神於何時何地給予何者力量這點根本沒誰管得著,除了被盜走外也時常出現賜出後易主不得不奪回的狀態。少年曾在某次酒後埋怨過他時常在這頭奪回目標,立刻感受到另一頭又冒出其他需要奪回的東西,目標名單不但沒盡頭還不停延伸。
「不是那種原因。」少年欲言又止,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啊、我不確定,因為祂只說我還需要進修,可能在哪裡犯錯了……對不起,我不是很清楚祂放我在這裡下船的原因。」
少年的回答聽在M耳中彷彿是複誦別人說過的話,少年對自己的感受卻搖擺不定。聊到現在獲得的資訊少得可憐,留在這可能是因為處置方便抑或存在別的目的,M想起那個烏賊女曾責怪M的行為害得少年走不長遠,把人送過來豈不是離培養的目標更遠嗎?就不擔心少年被他凌虐?難以明白……
兩人繞道去了河流下游檢查M定置的漁網,捕到的魚最終煮成了兩人的宵夜。被M餵食的少年擺出了張既狼狽又氣惱的臉,少年的舉動像是剛失去手的人,三番兩次伸出手後才想起自己沒有手掌,顯露出來的日常困境使少年不安地咬著唇。
M想起年少時曾看過使用鐵鉤義肢的船工,金屬條對折做出鐵鉤的中間剛好可以放餐具等大小的工具,M第一次看到時因太過於好奇金屬勾的構造,控制不住視線飄移,結果被那名工匠惡狠狠地臭罵一頓。
這裡的倉庫原本就有不少木工器具,保養的情況也不錯,小徑的扶手和矮橋大概都是來自這兒。M自己也有備而不用的五金工具箱,拆掉一些椅面壞掉廢棄的藤椅加工成彎勾狀應該比從零開始簡單,不過還得考慮臺座與手臂的連接方式,畢竟當年認真觀察的記憶也早已模糊。
打鐵趁熱,M趁著少年熟睡溜進倉庫。
M其實挺喜歡這種充實而密集的生活,自己一個人時很多事情都得過且過,努力點能達到八成效果的話他頂多做六成,反正六成他就足夠苟活。M並非無欲之人,他只是對照顧自己不怎麼在乎,但對必須仰賴他人照顧的少年不自覺地產生出某種使命感。
抱著切割完成的藤木條坐著打瞌睡,在天濛濛亮時被醒來發現M不見的少年氣呼呼地踩醒、訓話這事倒怎麼也沒料到。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1AM5bd6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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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與前一晚相比,那種飄忽的猶疑的氛圍減少許多,變得較為接近M熟悉的樣子,尤其是在責備M睡在庫房的時候。
M不愧是被唸慣的人,一個馬耳東風逕自抓起少年手臂左右丈量。
「你啊……」沒有雙手還是能做出抱臂的動作,少年快速地收回手,不讓M繼續測量。「難道是連躺好睡覺都做不到的小鬼嗎?」
缺少少年的配合,義肢的工作自然無法繼續下去,他只好放下手邊的設計圖,回到熄滅的壁爐前,好在天快亮了氣溫很快就會回升,少年睡過的位置還留著餘溫,躺進睡慣的位置,順手幫少年拉開被子方便鑽進窩,少年皺起眉勉強領了M的人情。
當少年傾下身時,戒指從他胸口的領子滑出:「吊墜?哎……戒指嗎?」
「別看過來,這也是你的私人物品。」M捏住擺盪的戒指,讓少年可以更仔細看到戒面。
「可是,我又沒有手。」少年懷疑地看著那枚戒指,他似乎覺得自己沒有手理所當然。
「說起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漁夫之子,」失去笑容的M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比起忘記自己,更難接受少年忘記等同於家族的商會存在。「你呢?」
「我……是、潮汐之理的負責人……」不明白話題為何跑離戒指,古怪的氣氛使少年惶恐地窺探M的目光。
「那麼不是海神子民的你,怎麼成為那艘船的負責人?」男子把玩著曾經是他眼中釘的戒指,現在看到還是覺得老大不爽,但這枚戒指無論如何都該是少年重視的寶物。
少年習慣性地咬唇:「我是、我不知道。」
「那麼,來說個故事吧。」M點了點少年的下唇,制止少年的壞習慣後讓戒指滑入少年領口,回歸原位,他撐著頭側身看著不知所措的少年。「這故事我從來沒提過,這是『你』所不知道的事。」
那是個從小小的漁村開始的故事,因為腹地狹窄無法發展成大港口的漁村逐漸凋零,故事的內容放在哪種鄉村都可能會發生類似的事件。
對於少年納悶地視線,M自嘲地微微一笑。
他坦白自己出生在那個村莊還很熱鬧的時候,久違地想起母親還很有活力的樣子。故事徐徐地推進,M並不是很擅長講述自己的經歷,不時就會跳去講些與重要事件無關的瑣事,有時是魚的種類和價位;有時則是講解不同的捕魚方式,不小心講起哪種魚怎麼處理、搭配哪種食材最好吃還停不了口。
每當跑題太久,少年就會清清喉嚨提醒M回到主題上。
村子裏有喜歡的回憶也有討厭的回憶,隨著故事裡年幼的M逐漸成長,敘事慢慢地變得粗糙,M用了許多短句,使用的句型幾乎都是某人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他不再敘述自己的感受或想法,事件與事件的時序間隔愈來愈長。
當M說到得知父親為了救人被浪捲走後,下句直接跳到母親的死訊。
M的話裡隱含著對神的怨懟,少年侷促地縮著腿,腳掌交疊尋求溫暖,他的腦袋裡好像有其他的聲音對M的憤怒產生共鳴,不屬於少年的各種聲音哀求著、哭訴著、質問著,都是些似曾相識的嗓音,他不想轉頭面對聲音的來源。
「我在海神誕生慶典上,燒掉整個慶典中心的祭壇並砸壞雕像。」M不自覺地咧嘴冷笑,海神幾乎可視為所有神祇的母親神,尤其是沿岸一帶的土地神都服膺與母神之下。「殺了被觸怒的低階精靈、海妖、人魚……我殺不了神。」
「就算殺了神,離開的人也不會回來。」少年有氣無力的評語,既是說給M聽也是給自己的勸告。
「我從來沒有期待過那種事,只是覺得這世界不需要神罷了。」M突然坐起身,筆直地轉向少年。「聽到這裡,你認為我是什麼樣的人?」
「悲哀的人吧。」少年抱著膝,避開M的視線。
「我的心胸狹窄,儘管活了過百年還是無法學會寬恕。」M放下朝少年半伸出去的手。「不論你忘了多少,我仍然會對你萌生殺意。」
少年打了個冷顫,黑色的眼瞳底下升起了某種熾熱的混雜情緒,他抬起頭凝視M冰冷的目光,討厭的過去像浪潮般打在少年的身上。
見少年露出了像是栽進冰窖的神情,M半開玩笑般地說道:「這世界上可能不會有人比我更恨你。」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KbOSLLH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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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裡炙熱的情緒突然趨向柔和,他用不存在的手壓著胸口,壓著戒指所在的位置。笑著搖搖頭吐出M過去告訴自己的真名,並對雙眼圓睜的M說道:「被掐住脖子的時候確實很痛苦,就算到現在我還是不曉得該怎麼對待你。不過,最恨我的名單你還排不上號。」
「失望嗎?」少年扯著嘴角,露出難看的笑容。
「我以為恢復記憶的橋段通常比較戲劇化。」M輕柔地撫摸少年的雙頰,與往日親暱時一般,少年沒好氣地在他指腹上留下殷紅的齒痕,M對齒痕消失的速度感到一絲惋惜。「確實有那麼一丁點失望呢。我原本認為一定會有比我更愛你的人,那麼最恨你的位置何妨讓我佔著。」
「我可是還在生氣唷。」少年掃了他一眼。 「你難道沒什麼話想說嗎?」
「說得對,那最恨你的人是誰?」
「誰在說那個!道歉啦,大笨蛋!」
總是精力旺盛,一下子就氣到跳腳的嚴厲少年回來了,M打從心底感到欣慰,他有太多愧疚太多思念。
「打住打住!拜託住口,閉嘴啦!你這些年到底都從書上學了些什麼,有夠肉麻不知所云,大裂谷都吃不消。」被迫聽了長到不知從何截斷又雜七雜八摻入各種情感的道歉和反省,臉皮薄的少年總算耐不下性子。「現在!吃午餐!」
少年利索地站起身,瞄到桌上的種植筆記時他輕輕的踢了下M的腿,手臂朝門外的方向指去:「這事昨天就想說了,你在播種前鐵定沒有舉行儀式告知精靈,人為開墾的地都必需重新請精靈入住,就算是盆栽也得打聲招呼,而且農地荒廢久了精靈也會離開。」
一轉頭就抓到M偷偷別開視線,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有精靈守護的地等於沒有保障呀。」
「唔,我覺得靠自己也能成功。」M執拗地撇撇嘴,收拾桌上的卷子。
「你叫我這個不得不依靠別人的身體該怎麼辦。」少年揮了揮空無一物的前臂,下垂的袖子隨之甩動。
面對這番自損,M除了認輸別無他法:「太狡猾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怎麼會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呢?」少年靠坐在牆邊的矮櫃上,將腳套入鞋中,晃著腿等M幫自己繫好鞋帶。
「不開玩笑,有空的話先處理田吧。不需要特地熬夜做義肢,我的事可以等。」少年低頭看著M。
「言下之意是很享受被伺候的感覺?」M捏著少年的腳踝壞笑,被敲了下腦袋,一來一往也算扯平了。
兩人在林蔭下走著,少年四處張望。
「你在確認逃跑路線嗎?」M拎著靠陷阱抓到的兔子,森林裡還剩兩個陷阱得檢查,陷阱設置的距離相隔遙遠,他有點擔憂少年的身體在盤根錯節的森林中不方便行動。
「哈?從什麼東西那逃跑?」
「我。」
「那哪跑得掉呀。」
兩個人交換著沒內容的閒聊,只是想聽彼此的聲音。
「我還是想知道最恨你的人是誰?」M不在乎掃興,追問著先前的話題。
「吃掉了。」少年已經不想隱瞞了:「不全是被我吃掉的就是了。」
少年這回從某日與父親乘上船準備參加某個外地的晚宴開始,那是某名紡織業富商千金的成人式,那晚宴同時有物色未來夫婿的意思在,少年與父親參加倒只是想讓對方留下點印象。當時他們入手了一條高品質的海藍寶石項鍊,並決定做為成年禮的賀禮博取對方好感。
「那條項鍊上有著海神的力量,當時找來的祭司只看出它有人讓佩戴者心情平穩的作用,」少年說到一半,突然頓了一下。「嘖。被你影響就開始說些沒用的東西,總之那條項鍊是海神財寶之一,不過是被詛咒的那邊,雖然聽過一些傳言不過當時認為只是普通的貪念引發事件。」
「於是船離了港後就沒一件事順遂。」少年低哼了聲。
因為不想被海盜盯上,他們帶著幾個學徒裝成普通人家搭上了定期船,那艘船上龍蛇混雜,但他們輕率地認為怎麼樣都比海盜容易應付。
不知從哪裡走漏風聲,環繞著項鍊引發的搶奪事件並不讓人驚訝,真正的問題出在發生的地點。脫序的事件,導致船在沒有人察覺的情況下駛入無風地帶,搶走項鍊的人利用逃難用的小船離開前還為了防止追兵而破壞其他的逃難船。水跟伙食耗盡後,被留在船上的乘客漸漸失去理智。
「寶石不能填飽肚子嘛。」少年自嘲地說道。「我們就成了讓這艘船不幸的萬惡淵藪。」
剛開始大家都還秉著道德觀,消極地等帶著最虛弱的人死去,接下來只要有人倒下其他人便一擁而上,其中某些人無法承受船上的煉獄選擇跳船。
「被當作始作俑者的我們受到了排擠,無法獲得食物。」少年以食物稱呼那些屍體。「大家開始彼此怪罪,想找到那個洩漏秘密的人,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殺了也沒問題……一旦陷入那種氛圍之中就無法脫身。」
「大家被殺的理由其實都很荒謬,而且無法查證……接下來的事不用我說,你應該能猜到大部分的發展吧。」少年伸了個懶腰。「我的手在過程中受了嚴重的傷,父親為了保護我,頭部受到衝擊陷入昏迷狀態,所以我乾脆拿已經無法使用的雙手換了一陣子平靜。」
「直接說結局吧。最後剩下來的人寥寥可數,大家都彼此警戒,已經沒有多餘力氣的情況下,只能像兀鷹那樣等待時機,失去雙手的我和昏迷的父親便是上等的獵物,垂死掙扎後能想到的方法就只剩跳海,其實跟選擇自殺沒兩樣。當時沉入海中的我,遇到了難得從睡夢中醒來的海神,身為原主的海神注意到藏在我身上的項鍊,並問我……哎?我沒說錯,因為被搶走的是贗品,真品在我身上,第一個被那條項鍊迷住的人其實是我,中途我有很多機會能丟掉那條項鍊,如果在進入無風地區前就丟掉那玩意,可能船上的情況就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少年垂下眼:「為了抓住一線生機,我聲稱自己是為了歸還項鍊才帶到海上,並祈求神拯救父親。這種信口胡謅的謊話當然一點用也沒有,我只能死纏爛打不停提出能想到的所有條件。最終,用無限的時間奪回被誤用的財寶做為條件換取父親平安和那艘船獲救的機會。歸還項鍊後,我取走了父親的戒指,手也因工作需要獲得代替的手套。」
「你……居然有辦法跟神談條件,而且還成功了?」M停下腳步啞然地看向後方的少年。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ZESNcfS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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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重點為什麼會劃在那裡?」少年有點惱怒地瞥了眼嚴重破壞氣氛的傢伙。
「我早上剛說過自己殺神失敗啊。因為神威的關係,我連頭都抬不起來,更別提說上話。」M抵著下顎,他連對烏賊女都只能勉強撐著身體不願跪下。
「會這樣嗎?」少年不解地支著頭。「啊,說不定是項鍊的附加作用穩定精神。」
「這項鍊未免過於實用。」M揚起眉,照少年的猜測豈不是帶著那項鍊就能攻擊主神,不過能攻擊不代表攻擊有效。「第一次見到海神本尊感覺如何,感動嗎?」
「說什麼蠢話,當時又餓又累,根本沒力氣感動,倒不如說還有點火氣。唔、這樣算冷靜嗎?問這個幹嘛?」
「過來一下。」M朝少年勾勾手指,他終於明白成為神之口的資質是什麼意思。
「咿!光天化日之下做什麼呀!」突然被強吻,少年嚇得用力頂開M的臉。在他記憶裡M從未在沒有暗示的前提下做出親熱舉動,時隔多年卻毫無預兆的吻讓他無所適從。「發情看一下時間地點啊。」
「就想氣一下那個烏賊女。」M環著少年的腰悠哉地笑著。他心想烏賊女口中的「愚行」恐怕指的是自己在船上和少年發生關係一事,失去處子身份的少年,無法成為神的代言者。說是想氣人,早在好幾年前就破壞烏賊女的好事,現在的親吻當然沒有意義,M純粹順著慾望為所欲為。
「誰?烏賊……啊,你沒有當面拿這種渾名叫潮流之神吧。」少年鐵青著臉,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不想死的話千萬別在祂面前叫出這名字。」
「她應該在發現你和我睡了的那天,就想宰了我吧。」M強忍著嘲笑神的慾望,都成了既成事實,司掌流動的神終究無法逼時間逆流。
「祂知道?啊、不對,被神發現好像挺正常,可是為什麼會因為這種私事生氣,難道是覺得不合乎禮儀,我又不是在潮汐之理號上做……」少年喃喃自語,看樣子以前被整得很慘。
「什麼都得合乎禮儀,這得用哪種禮儀?海族求偶禮儀?提親禮儀?行房禮儀?」M戲謔地攪渾少年的思路。他倒不曉得海族的家庭系統跟人類差多少,而且海族還只是統稱,其中分支龐雜,烏賊人的求偶禮儀是啥?變色?纏在一起?
「應該不用全照他們的模式進行,話說回來提親之後的成婚呢……一下子跳行房、啊!」少年猛一抬頭便看到M閉緊唇似笑非笑的樣子,馬上明白自己又受戲弄。「我還是向潮流之神告狀,讓你進渦流裡轉幾圈矯正一下劣根性吧。」
「請高抬貴手。」M笑著放開少年。
重新調整好其他陷阱後,M及決定順便到附近的水邊處理兔肉,省得帶回去還得打水倒水忙進忙出。
中途還找到了些可以食用的植物,讓少年心情好上許多,他們挖了幾株準備帶回去試種。
「今晚不如——」不放過良機的M馬上一改話題。
「住處穩定下來前,想都別想。」遭受無情拒絕。
回程路上,M依然思索著為何海神要把失去記憶的少年放到這座島上,神的思考方式能不能用邏輯推論啊?煩惱這種事該不會單純在浪費時間,那還不如考慮些值得高興的事。
此時滿腦子花田的M還不知道未來的自己會以輔佐的身份轉移到少年麾下支援奪回的工作,擺脫不了和海神的牽扯。
因為前例稀少,就連少年也不知道擁有海神賦能的人也被稱作海神財寶。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qAu2f4r1Q
FIN.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kBALRyr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