臃腫的雙腿踏在地面,發出了砰砰砰的聲響。黑人大叔的啤酒肚牽動著深灰色棉製外套,劇烈躍動,有如匙上的芝麻湯圓,一波接著一波晃抖。
蕭瑟的風兒迎面撞上唐台山臉上橫肉,一陣搔癢感宛若成群螞蟻出沒於喉頭,忍不住暴咳幾下。
好不容易止住喉間的鬱,唐台山再往前跑了幾步,正當他氣喘如牛之際,李恩杰佇立前頭的身影赫然眼前。他趕了上去,只見少年已停下腳步,正撥打著手機,想必是在與方其煥那廝聯繫吧?
李恩杰此刻也注意到了唐台山,他拿下電話,只聽唐台山問道:「他怎麼回?」
「他沒接我電話。」少年無奈地搖搖頭,「嘖!看來他是鐵了心想遠離我們。」
「跑了這麼長的距離,他應該也累了吧?我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看,說不定就能找到他。」唐台山兩指抵著太陽穴,突瞧一輛汽車高速奔馳而過,他惋惜地說道:「唉!早知道剛剛就開車來的。」
「山哥,你改變主意了?」
「嗯,你剛剛說得對,那死囝仔還這麼年輕,的確是該再給他一次機會。」這老頑固難得承認錯誤,讓李恩杰感到些許驚訝。
兩人繼續向前進發,不知不覺中都來到桃園高中外頭了。巨蛋就在前方不遠處,再往後便是桃園市區,人車開始擁擠起來,看來是難以尋著方其煥的蹤跡了。
正當他們就要放棄了,準備打道回府,眼尖的李恩杰卻赫然瞄見成功橋左側人行道上,有一男一女正在談話。細細一瞧,那不正是方其煥與他母親嗎?
李恩杰向唐台山說了聲,兩人便悄悄拐個彎,轉進南崁溪自行車道隱蔽處,意欲暗中窺聽方其煥母子的對話。幸而南崁溪潺潺流水聲不大,約三、四公尺的距離,已讓他倆依稀可聞。
「你跑去什麼地方了都不回家?」方母的黑眼圈似乎更深了,「不知道媽媽會擔心嗎?」
「是妳把我趕出門的!」背對著李恩杰等人的方其煥語聲顫動,只看得到他時而碰碰臉部,時而揉揉手指,予人焦躁的感覺。
「媽媽那只是氣話!怎麼可能真的不讓你回家?」方母雙臂交叉於胸,踩著三七步,神情憔悴,「好在你剛終於接我電話,不然我差點就要去報警了!」
「那……媽妳不生我氣了嗎?」看不見方其煥的面部,只得由其囁嚅的語氣,垂顱垮肩的肢體語言,判斷出他的表情應是非常沮喪的。
「媽媽是不可能接受你是同性戀這件事的,但是你永遠是我兒子,這件事不會改變。」方母神色複雜,一字一句聽在李恩杰耳裡,卻是五味雜陳。
「可、可是,我更希望妳能接受我的全部!」方其煥用手掌拍了拍胸膛,聲調無助而激昂,李恩杰發誓他幾乎可以看見方其煥那受傷的瞳仁,「包括我是同性……」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方母閉上眼,捂住自己耳朵,打斷兒子的話語,怒吼著:「你明明就知道媽媽有多痛恨同性戀,為什麼不願意為我改變?」
「我天生就是喜歡男生,妳要我怎麼改?」方其煥撇過頭來,側臉顯示的是極度受傷的神情。
「啊算了,媽媽現在不想和你談論這個話題,快跟我回家!」方母邊說邊拉著兒子的腕,往停於一旁的汽車走去。豈料方其煥竟狠狠一揮,將母親的手一把甩開。
錯愕中,只見方其煥反身就跑,方母穿著高跟鞋跑不快,僅得踮著模特兒般的步伐緊追其後。瞧少年已通過成功橋,朝李唐二人藏身處跑來,李恩杰用氣音呼喚道:「方其煥,來這裡!」
方其煥聞言一愣,轉頭見李恩杰對己招手。當下也不及細想,便改變方向與李唐二人會合。「你們怎麼會在這?」
「先別說這個了,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明明不關李恩杰的事,他卻也跟著緊張起來,「山哥,你有沒有什麼辦法?」
「你當我神仙喔?什麼都搞得定?」唐台山被這一問,居然亦是慌了,瞳仁閃爍。沒想到李恩杰突順手推去,唐台山一個踉蹌,竟直接擋在方母面前,兩人挨個正著。
方母畢竟身形不若唐台山龐大,加之穿著高跟鞋以致重心不穩的情況下,右腳踝登即一拐,唉哟一聲跌坐於地。
「抱歉抱歉,小姐你沒事吧?」唐台山連忙扶住方母,並朝著李恩杰怒目一瞪。
方其煥見母親摔跤,心下憂慮。本想上前確認母親傷勢,卻被李恩杰死命抱住,並將其拖至一棵樹後。
「你幹嘛?」方其煥緊皺眉頭,責備道。
「先交給山哥應付。」李恩杰朝唐台山努了努嘴。
「好痛,我好像扭傷了!」方母高聲呼疼,一貫陰沉的容貌,如今卻像是個孩子。
「站不起來沒關係不用勉強,那先坐一下,晚點再去醫院讓醫生好好檢查。」
「這個時間哪家門診會開著啦?」方母怒嗔。
「噢!說的也是……那只好掛急診了。」唐台山撓撓後腦勺。
「算啦算啦,我沒空跟你在這浪費時間了,我還要去追我兒子。嘖!不知跑哪裡去了?」方母變回原先的愁容,四下張望,找尋著兒子的蹤影。
「呃……不瞞妳說,剛剛我不小心聽到妳和妳兒子的對話,所以有些想法想跟妳談談。」唐台山微微頷首,誠摯地凝望著眼前的女人。
「啊?」
「我覺得啊,孩子有孩子的未來嘛!他想怎麼做就由他去,總有一天要放手的。」
「孩子不好好管教,到時學壞,那反而是我們做家長的責任!」方母心中早有定見,根本聽不進唐台山的說法。
「我認同妳的觀點,不過同性戀是天生的呀!妳再怎麼逼迫,他也沒辦法愛上女生,不是嗎?」唐台山試圖耐心說服。
「哇靠,山哥對待女生的態度真的和對我們男生完全不同欸!他也都好聲好氣地和映璇說話。」躲在一旁的李恩杰略帶不屑地點評,「欸欸會不會其實他對你媽有意思啊?」
「幹你娘少在那邊烏鴉嘴!」雖說唐台山仗義為己說話,可平白無故多出一個老爸,更是與己關係如此惡劣的黑人大叔,方其煥第一個就站住來投反對票。
「被同性戀傷害也不是我願意的啊!那誰來補償我的痛苦?」又聽方母恨恨地咒罵,讓方其煥不禁黯然神傷,「唉!和你說這也沒意義。」
「怎麼會沒意義呢?」唐台山溫柔地問,「你願意說的話,我也願意聽的。」
「不、不用了!」面對唐台山迷離的眼神,方母似乎內心有些觸動,慌亂拒絕。
「欸欸山哥和你媽好像真的有戲欸!」李恩杰看著方其煥取笑道。
「別再放你媽臭屁了!」方其煥使勁從後方扣住李恩杰的頸部,沒好氣地說。
李恩杰驀地喘不過氣,急忙拍打方其煥粗壯的臂膀,哀求道:「我錯了!拜託原諒我……咳咳!」
方其煥哼了聲,鬆開對這白目少年的箝制。氧氣灌入肺部,李恩杰終於又吸到這純淨的空氣,不禁默默讚美著宜谷女神所賜下的恩典。
「那你願意敞開心胸,接納你的兒子了嗎?即便他是同性戀?」唐台山不依不撓地問道。
「絕不,同性戀實在太可惡,我永遠也無法原諒的!」方母很是決絕,看來多年前丈夫的欺瞞與背叛,果真是傷得她非常之深,以致無法輕易卸下心頭上那份苦楚重荷。「奇怪欸,你為什麼要一直為同性戀說話?」
「嗯……為什麼呢?」唐台山被此話一堵,竟是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回應。他微微撇頭瞄了向李方兩少年,但見李恩杰用唇語一字一句唸著話。
稍作解讀,李恩杰講的乃是:說,你,是,Gay。
「我是Gay?」唐台山脫口而出,當下立刻意識到不妥,連忙摀住嘴,卻看方母眼神詭異地望向自己,唐台山真是欲哭無淚。
「你是Gay?」方母蹙緊細緻的彎眉,「我就說你怎麼會一直幫同性戀說話,果然是不安好心!」
唐台山是百口莫辯,索性便偽裝到底,無奈地雙手一攤,說道:「這也不是我願意的啊!但又能怎麼辦?」
方母哪會知道唐台山這番話所指的是自稱是同性戀一事?還道對方只是厭棄自己喜愛男性的那一面,正如自己厭惡內在那遭丈夫背叛而不斷自責的個性那樣,一股同情竟是油然而生。
「呃……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罵你。只是我曾經發生了一些事,讓我一時之間很難放下對同性戀的偏見。」方母抿抿嘴唇,似乎有些歉疚。
咦?這女的怎麼突然態度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沒關係,我原諒妳,或許妳有妳的苦衷,我接受這點。」唐台山再次溫言相勸,「不過我也是個人啊,心還是會痛的。我不強求妳立刻改變,但也希望妳有天能夠接納我身為同性戀者的事實,同時也接納妳的兒子,好嗎?」
躲在樹後的方其煥聞言,頓時有些感動,眼眶泛紅的同時,某種溫暖而安心的能量由心緩緩傳遞至四肢百骸,舒暢得緊。少年對唐台山的成見也逐漸改觀,沒想到這黑人大叔,似乎是位不錯的人嘛!
方母有些動搖,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呀轉,兩指曲起,用第三指節按上朱唇,似是陷入天人交戰。唐台山也不加煩擾她,任憑其自行得出結論。這種時刻,多說一句話亦盡是魔障,徒生對方糾結罷了。
「我、我還是做不到!」方母伸掌抹了抹俏臉,唐台山、李恩杰皆是倒抽一口涼氣,方其煥更是胸悶地發疼。
「但……我想我可以為了我的孩子努力看看。他爸爸的錯誤,或許不該由他來承擔。」方母說出這句話時揚起了一抹母性的光輝,沉板的面容頓時添了些許柔和的線條。
某種長存於軀體內的鬱結似乎在同一時間鬆了開來,女人忍不禁長吁了口氣,將之盡數隨著一呼一吸而飄散於空,緊繃許久的身子僵硬不再。驀地映入眼簾的,是頰上滿佈淚水的兒子。
一直到了自家,兒子仍不住地啜泣。可這點點繁星卻已不是哀慟的象徵,而是孩子受母親擁抱而展露出的孺慕之情。
攙扶方母上車,再三確認過對方傷勢無礙後,唐台山揮揮手向方家母子道別。意想不到的是,這黑人大叔當下竟是有些依依不捨。
「山哥,老來也能有春天。」李恩杰此刻慢慢走出來。
「囝仔郎有耳無嘴!」唐台山羞紅著臉,用台語喝道。
「倒是山哥……看方其煥和他媽媽那樣,害我有點想回家和爸媽講講話了。」李恩杰仰望星空,感慨道。
「你家離這不遠了吧?那我們就各自回家,你去好好和你的父母談談。」唐台山輕輕撫了撫少年的頭殼,「山哥會為你加油的!」
「謝謝山哥!也謝謝你剛剛願意挺身而出,幫助方其煥!我相信就算他今後嘴上不說,心裡肯定還是很感激你的。」李恩杰真摯說道。
「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來了,剛剛就是你推我出去收這爛攤子!我還沒找你算帳呢!」唐台山語畢,就想抓住李恩杰,準備打對方的屁屁教訓一頓了。
豈料少年一個閃躲,愈跑愈遠,只聽他朗聲喊道:「要不是我,山哥你哪能臨老入花叢?你還得感謝我呢!快去追愛吧!再見!」
唐台山無奈地插腰,吐了口濁氣。見少年身影是益發模糊,他搖搖頭,旋身返程。但他看著眼前漫長的成功路如今已無甚人車,心裡不禁大為煩躁,並咳了幾聲。
「唉!好遠……當初真的應該開車下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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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家與父母講講話,說是這樣說,真的到了家門前,少年反而有些卻步。
李恩杰佇立於門外,來回晃悠了兩圈,掙扎著是否要將鑰匙插進鎖孔內;抑或乾脆掉頭就走,再去請唐台山收留呢?
少年用雙手掌腹揉壓自己的奸門,深呼了口氣,終究還是下定決心,放入鑰匙開鎖,發出了匡噹匡噹的忐忑。倏忽在這陣金屬相互碰撞的敲擊樂中,竟夾雜著沉重的腳步聲,躂,躂,躂,鐵門開啟了。
李恩杰內心一吊,回頭望去,卻看眼角泛淚的母親一步步踏上階梯。李母與兒子四目相對,登時傻住了。還未來得及開口,跟在後方,面容死灰的李父便也走了上來。
「停在這個地方做什麼……?」李父煩躁的眼神忽地瞄到了兒子的身影,眼睛當即撐大,「恩杰?」
「爸、媽。」李恩杰慌亂地躲避父母的注視,生怕遭其責罰。
「你怎麼總是不聽話,到處亂跑?」媽媽熟悉的責罰降臨了,少年緊閉雙眸,卻是感受到一份煦暖的擁抱。
「媽……」李恩杰有些受寵若驚,不免有些淚意湧現。
「真是壞孩子!」李母嘴上雖責備著,鼻子倒是都哭紅了。
「你還有膽子回來啊?」或許是拉不下臉表達對孩子的情感,李父仍是保持著一貫的威嚴,這讓李恩杰內心酸楚難當。李父頓了下,又道:「既然都開門了就進去吧!」
少年似乎看到爸爸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從未於父親身上見過的陌生情緒。雖然只是一瞬間,李恩杰確確實實地捕捉到了,但仍是解讀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三人輪流進房,奶奶就坐在沙發上打著盹,臉上佈滿了憂慮。他們小心翼翼地動作不欲打擾老人,奶奶卻仍被三人的動靜所驚,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第一時間看到的就是愛孫內疚的面容,奶奶喜得高聲喚道:「乖孫哪!你回來啦!」
李恩杰坐上老人右側,難為情地看了看奶奶,又聽老者欣慰地說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以後不准再隨便亂跑了!」李父板著臉教訓,「讓阿嬤擔心,你捨得嗎?」
見孫子無地自容地羞下了頭,老人呵責道:「好了別再罵孩子了,他會氣得跑走不也是因為你?也別總將責任推給我,不久前你不也是煩心得坐不住才跑出去找人的嗎?」
李父一聽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悻悻然地走回自己臥房。少年瞧爸爸委屈的神情,忽然感到自己與父親其實十分相像,想不到爸爸也還像是個孩童般,渴望獲得父母的讚賞;同時亦才了解到,原來爸爸是如此重視兒子的。思及至此,原先的苦悶頓時釋然許多。
「乖孫哪!今晚要不要和阿嬤一起睡呀?」老人興致勃勃。
「蛤?」這什麼怪問題?「呃……阿嬤我已經十五歲了欸!」
「有什麼關係?十五歲不是還是小孩子嗎?」老人蹙眉嘟嘴,竟鬧起彆扭來。
「嗯……好吧。」唉!拗不過奶奶耍性子,李恩杰只得無奈苦笑。
「果然還是我們家乖孫最孝順啦!」奶奶樂得笑開了花。
的確是也好久沒和奶奶同床共寢了,偶爾也得好好享受這份祖孫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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