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杰腦中一片空白,奔出醫院大門,左右探了探後於街道左轉。趙映璇在後方苦苦追趕,氣都快換不過來,實在是體力不支,不得已只好停下腳步。
眼看少年絲毫沒有放慢速度的意思,趙映璇頓了頓,四下張望,發現路上存著多位行人與汽機車。只見少女雙頰微醺,緊閉雙眸,深吸一口氣,忽用她此生所能發出的最高分貝大吼道:「李恩杰!你給我停下來!」
高喊完,周遭所有的人都朝向她打量,少女羞地想立刻挖個洞跳進去。她本不想這麼做的,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別的方法,只能暫且放掉那臉皮薄的個性,採用這權宜之計,否則她才不願意拋棄自己平時大家閨秀的形象呢!
李恩杰聽到了少女的嬌喝,霎時恢復了理智,腳步緩了下來,轉頭僅見趙映璇氣喘吁吁而又難為情地小跑步過來,並拉住他的手。樹蔭遮蔽了陽光,兩人恰巧置身於陰影之中。
「妳要做什麼?」少年冷冷地問,並一把甩開趙映璇的臂膀。
「這還用得著問嗎?」趙映璇滿臉受傷,眉頭深鎖,「誰會放自己神智不清的……朋友隨便到處亂跑啊?」
「妳回去吧!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李恩杰雙手插腰。
「那怎麼行?」趙映璇不放心地又牽上少年的腕。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的事用不著妳管!」李恩杰提高音量,再次甩掉對方的胳膊,怒視著少女,「妳別總是一廂情願地為我做決定!」
趙映璇聞言,整顆心都涼透了,小巧的鼻尖開始潮紅,眼周亦開始稍稍顫動,幽幽地盯著少年的晦暗瞳仁。
李恩杰見狀有些不忍,無意識地伸出了手。可才到半途,腮幫子震了震,又將手抽了回去,掉頭離開。
僅留下一句:「別再靠近我了,我們只適合這樣的距離。」
趙映璇佇立原地,微微發愣。看著前男友邁出樹蔭,刺眼的陽光再次照射到他的髮與背上,反射出難以直視的光芒,背影逐步模糊。少女只覺兩人的關係正漸行漸遠,彼此的心,是愈來愈疏離了。
可為什麼,她會這麼地哀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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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恩杰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繞呀繞竟回到家中的,他只是悶著頭,一個勁地自責。
打開電腦,在他能想到得所有社群軟體、問答網站、各式社團等發問。期許能有任何一個人能給他一個答案,一個能讓美軍混血遺孤找到自己今生未曾謀面父母的管道。
就這樣過了三日,每一天,他都在做同樣的事情。除了基本的生理行程,李恩杰幾乎是無時無刻都掛在網上,只可惜仍得不到一則足以採用的回覆。
有人質疑少年發的是幻想文;有人譏諷唐台山就是個沒人要的雜種;有人兩手一攤,高高在上地教訓李恩杰勸大叔是時候向前看,別總是為得不到的東西留戀。
當然亦有人給予了雖愛莫能助卻滿是祝福的關懷;有人試圖用自己的經驗給予或許可行的方法;有人甚至要少年留下聯絡方式,對方回美國工作時再協助打聽。
真是一樣米買百樣人。
網路匿名生態導致部分人們敢於暢所欲言,卻完全不顧慮到後果。無怪乎常聽新聞提到某某學生或某某明星等,因遭網路霸凌而患上憂鬱症,最終選擇自盡等令人無限唏噓之事。
甚至連人都逝世了,還有群眾自以為是地主張亡者不知足,但從不願了解自殺者生前是如何拚盡全力只為活下來的。如此冷血又自負之事,至今仍在所多聞。
十足地站著說話不腰疼!
可也有許多願意真心提供協助,或是真誠鼓勵的善心人士,許多時候,一篇簡單的問候或祝福,就可以溫暖很多人。
李恩杰理出了這層體悟,但心病仍舊未解,究竟該如何替唐台山圓夢呢?
網路上尋不著答案,少年左思右想還有沒有什麼方案可供行動,卻是毫無辦法。就在此刻,李恩杰偶然間在某個FB社團中發現一則回覆。
上頭寫著:為何不去台灣各地人煙眾多的區域宣傳此事呢?說不定運氣好,就碰巧遇到能夠提供協助的人。
李恩杰思忖了下覺得有理,當下便決定改變方針,去街頭碰碰運氣,可這是需要一段時間的事前作業與規劃的。考慮到現在的他只是個窮學生,有金錢預算的考量,因而必須在材料費用與交通範圍等方面上精打細算。
從頭到尾將全新計畫梳理一遍後,既然計議已定,他沒有多作遲疑。很快地用電腦設計了一份標語,透過印表機印出多張,隨意找了個厚紙板,並用雙面膠黏貼拼湊上去,又持彩色筆稍微做些妝點,製成一面看板。
最後,於貯藏室內翻出一根已遭棄用,但節儉到有些吝嗇的父母,始終捨不得丟棄的一具老舊掃帚,將其前端的雜枝剪了下來,再拿剩下來的木棍與看板用膠帶捆在一起。如此一來,成品便可輕易舉起,不必讓雙手硬扛著。
另外居住在桃園的李恩杰打算至台灣北部區域,如桃園、台北、新北、新竹等地的中心街道,向路人們大肆宣傳唐台山的故事,以期獲得有能者的協助。若有必要的話,甚至坐火車去基隆或苗栗也無妨,但這兩地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其他縣市就真的太過遙遠,以他現在的財力與緊迫的時間,實在是無法負擔。
為了這個緊急作戰他又花了三日,對不具備美術細胞的李恩杰而言,這著實是件苦差事,但為了完成唐台山的心願,說什麼也得咬緊牙關撐過。
奶奶見愛孫整個星期除了吃喝拉撒,其餘時間都將自己關在房內,心裡覺得奇怪,遂敲敲孫子的房門。待李恩杰前來應門,便進入房內,詢問相關事由。
兩人並坐在少年的床鋪,在了解始末後,奶奶欣慰地摸摸孫兒的腦袋瓜子,說道:「恩杰呀!你長大了呢!現在已經能為了幫助他人而努力奮鬥了。」
「可是……都是因為我,才害得山哥他生重病的。」李恩杰垂著頭,難掩歉疚地把弄著手指。
「傻孩子放寬心吧!老天早就將完滿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無論迎來什麼樣的考驗,都只是在促使人們進步與茁壯。」奶奶慈祥地撫摸孫子的臉蛋,用著非常溫柔的語氣說道,「你看阿嬤身體也是病痛一堆,但那不是任何人造成的,而是菩薩的祝福哦。」
「生病怎麼會是祝福?」年少的李恩杰尚無法理解老人話語中的深意,微微噘起唇來。
「阿嬤以前也像你一樣想,不過反倒在行動不便之後,我才突然多出了很多時間來省視過往的人生。痛苦所帶來的,都是成長。」奶奶愛憐地看著孫子,不厭其煩地耐心解釋,「現在聽不懂沒有關係,你還年輕,有著大把的時間去嘗試與碰撞,說不定以後你就自行領悟了呢!」
「嗯,謝謝阿嬤。」李恩杰輕輕搗搗頭。
「好啦阿嬤不打擾你了,走之前再給你一個建議吧!」奶奶緩緩拄著拐杖起身,眼神飽含智慧,「很多事情不用一個人自己埋頭苦幹,有時可以嘗試看看借助他人的力量。如果願意的話,去試著呼朋引伴吧!」
一席話宛若一道閃芒擊中了少年的天靈蓋,令他豁然開朗,喃喃道:「伙伴啊……」
老人看愛孫頓悟般的神情,笑著點了點頭,退出臥房。
只見李恩杰分別傳了訊息給馬藤安與方其煥,請他們陪自己去各縣市宣傳。果不其然,沒花多久時間,他們倆便很夠義氣地同意邀約。
或許是多了兩位好友陪伴他面對接下來的難關,李恩杰頓時覺得心理負荷暫不那麼強烈了。他們約好從三天後開始將排除萬難,每日皆至各地分發傳單。李恩杰更於隔日設計好傳單內容與版面,再至附近影印行,印了整整兩萬張,打算一天派發一千份,共二十天發完。
倒數一天,一切準備就緒,李恩杰洗好澡,看到置於桌上的班級大合照,心裡然有個渴望想把趙映璇叫上,想著想著,不禁懊悔起先前自己不該那麼衝動的。可他又憶起自己先前已將話說絕,莫名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輕易低頭,忖了忖,終究是決定打消念頭。
或許還是太喜歡趙映璇了,雖然唐台山的事情讓李恩杰心力交瘁無暇他顧,但即使兩人已分開約三個星期,每每思及前女友的俏麗面容,李恩杰的心仍會隱隱生疼。記憶中的少女是那樣動人,直到失去後,午夜夢迴的深刻更是烙上心頭,益發清晰。
也說不清楚是由於過度思念前情人,抑或是擔憂無法完成唐台山的心願,李恩杰躺上床,翻來覆去,卻是怎麼也睡不著。
花了好久好久,在少年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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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杰,我們快到了,準備下車囉。」熟悉的少年語聲傳入耳中。
「欸欸你黑眼圈也太重了吧?昨晚又沒睡好?」另一名相熟的少年說道。
打著盹的李恩杰猛然驚醒,看到馬藤安與方其煥皆用關心的目光望著自己,自強號與鐵軌摩擦而成的嗒噠嗒噠聲響漸緩,以及廣播用華、台、客、英四語說著台北站快到了,他才慢慢記起,今天是他們實施作戰計畫以來的第十七天。
三人至今已造訪北部各縣市,還真的連基隆與苗栗都前去過,甚至還破費加碼到了宜蘭與台中。他們的分工是由李恩杰負責至各地車站或市中心人潮最密集的區域,舉著看板高聲吆喝。馬方二人則在以李恩杰為圓心,向外約五百公尺的範圍內四處發放傳單。
可成果卻是毫無進展。
許多人見到少年們上前,便嫌惡地揮手要求他們離開;也有很多人以為少年們乃工讀生便收下,是存好心想讓三人早點下班,但反而失去活動原意;當然亦有一些人雖想不到好方法,卻一口答應協助向其親友宣傳此事,讓他們好生感激。
下了火車,少年們轉乘捷運至一零一大樓站,意圖借助當地洶湧的人流來加強宣傳效果。
一零一大樓宏偉雄壯,朝天望去,樓廈幾近遮住半邊天,好似將衝破雲端,並對著渺小的人類耀武揚威。有趣的是,這反倒讓人禁不住讚嘆起人類的心血結晶,是多麼地偉大。
台北市真的是座繁華的都城,諸多高樓大廈之外,還有著便利的大眾運輸系統以及各式各樣的設施及店面,亦存有無數文化資產與資源隱身其中,更有數不清的工作機會及軟硬體機能。此處擁有種種優點,也難怪國人都想往台北遷徙。
可李恩杰同時亦憶起唐台山曾經向他們說過,台北市的光鮮亮麗,某種程度上是建立在對其他縣市的剝削,以及國家政府長期以來大力的挹注,才得以獲得如今的繁盛樣貌。
國內許多工廠設址在他鄉,總公司則掛在台北市,汙染留給了他處,稅收卻繳在了首都。此處無電廠,電力需求全副交由其他縣市供應,加之國民政府遷台以來,大半的資金都撒在了台北市。或許繁榮的背後,更值得眾人的多加省思。
但將升高中的李恩杰根本不在意這檔事,對他來說才懶得談論什麼「骯髒的政治」呢!想想馬藤安與方其煥當初連仔細傾聽都嫌煩,自己願意全程聽完就已經很給面子啦!
三人在一零一大樓前站了一白晝,夕陽正趕著回家,月娘則隱隱現跡於大樓右側,也沒有打聽到什麼能派上用場的消息。
正當他們準備收工,李恩杰的手機忽響,他拿起一看,卻是個陌生的號碼。少年第一時間就想拒絕接聽,說時遲,那時快,某種不可名狀的力量卻突用勁推著他的心臟,強烈到令李恩杰無法忽視,要他盡速接起這通電話。
也沒設想太多,李恩杰決意順著靈感,將手機湊向耳廓,只聽另一頭說道:「您好請問是李恩杰先生嗎?這邊是地瓜新聞網,我們近期在網路上聽見許多有關你們的事蹟,覺得很有意思,想說邀請你們接受我們新聞台的採訪……。」
李恩杰一聽,心下激動,當下只感如夢似幻,倘若接受記者訪問,那麼必定可以引發更多人關注,那麼或許真的會有人願意站出來幫忙。思及至此,自然是滿口答應。
雙方談了談細節,敲定於四天後下午三點半在台北車站前接受訪問,恰好也是這份計畫的最後一天。
終於是皇天不負苦心人,眼看目標有了極大進展,三人不禁滿心歡喜,臉上堆滿了笑容。
「幹太爽了啦!這樣一來說不定真的有機會欸!」馬藤安興奮地手舞足蹈,「你們要不要先跟山哥報喜?」
「幹我才不要,我到現在還超不爽他那天機車的嘴臉!」方其煥心中仍有疙瘩,自從那日與唐台山吵架後,這段時間他們都沒有回去病房探望對方。
或許是因為每天為了宣傳太勞累了,所以才選擇不去醫院吧?但他們其實心知肚明,真正讓他仨選擇不踏入醫院的原因,正是由於少年們太重視唐台山這個長輩了。既然對方沒有展現出要與他們和好的意思,也就只好遵照對方的意願,不多打擾。
「我也不要,在還沒找到方法讓山哥圓夢之前,我沒臉見他。」李恩杰落寞說道。
「一定會見到面的!」方其煥拍拍少年的肩,「山哥也一定會好起來。」
「沒錯!好人總會有好報的!雖然我也很氣山哥,但他幫了我們太多太多,老天會憐憫他的!」馬藤安也握著拳,奮力揮了揮。
李恩杰驀地有種想放聲大叫的衝動,理智還沒反應過來,感性便驅使他奮聲吼道:「山哥你一定要給我恢復健康啊──!」
瞬間,路上所有人皆狐疑地用著看瘋子的眼神望了過來;一零一大樓內部的一名警衛亦探頭出來查看;更有一位阿婆悠閒地騎著菜籃機車,卻被少年突如其來的高呼聲給嚇著,晃了一下才穩住車身,差點沒摔個四腳朝天,只聽老人罵道:「夭壽喔!叫那麼大聲是要叫阿祖回來喔?」
馬藤安與方其煥見狀,霎時間傻在原地,羞紅了臉,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們心道這死黨實在丟臉得緊,回過神來,均打定裝作不認識李恩杰,雙雙衝到捷運站出口,意欲與這厚臉皮的好友劃清界線。
李恩杰這一吼畢只感通體舒暢,但理性馬上接管指揮中樞,隨之而來的羞愧感讓他恨不得衝到路上讓車撞暈,這樣他就不必忍受行人異樣的眼光。
見兩位摯友不夠義氣地落跑,少年也無法苛責什麼,畢竟換作是他,恐怕也會做出相同的反應吧?李恩杰難為情地朝周遭圍觀的人們揚手示意致歉,並趕緊揪著看板逃之夭夭。
一旁一名婦人牽著學齡前的男童,用眼神嘲弄著少年們。只見那男孩拉拉母親的手,指向天空,童言童語地說道:「媽媽你看天上的雲,好像天使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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