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恩杰與趙映璇一前一後回到教室,卻看方其煥神色一變,惡狠狠地瞪著李恩杰。
不曉得方其煥又在發什麼神經?但李恩杰不想徒生事端,便裝作沒瞧見,坐回位上。才剛坐定,後背突又感刺痛,撇頭望去,馬藤安這沒眼力的傢伙高聳著眉,猴急地低聲說道:「欸欸有沒有什麼進展呀?」
「進你媽啦!」李恩杰沒好氣地咒罵,掉頭回去。馬藤安頓感莫名其妙,雙手一攤,以表困惑與不滿。
李恩杰兀是不理,翻開數學講義解起題來,意圖拿做題來暫時忘卻心中亂麻。可心上人就坐在自己右側,任他在簿上塗塗改改,終是難以靜下心來。倏忽一道陰影覆上他的課桌與教科書,李恩杰抬頭望去,竟是方其煥遮擋住了日光燈,佇立在桌前。
「方其煥?你要做……?」話才說到一半,只見方其煥揮舞他那壯碩的臂膀,一巴掌呼在李恩杰面頰,將其搧倒於地,硬生生止住對方的話語。
斜臥於地的李恩杰整個人呆住,當下腦海僅是一片空白,半晌後聽見同學們議論紛紛,眩暈與頰上的熱辣同時爆發,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狠狠打了個耳光。
他嚐到口裡的鐵鏽味,眼前盡是憤怒的猩紅,少年實在忍無可忍,正欲起身反擊。可才剛撐起身子,暈乎乎的視野讓李恩杰一個踉蹌,又跌了回去。
「方其煥!你這樣也太過分了吧?」趙映璇猛然站起,怒聲喝斥,「憑什麼打人啊?」
「妳管著著嗎?別以為妳是女生我就不敢扁妳!」方其煥挺起胸膛,眼帶妒意逼視少女。趙映璇也不退讓,狠狠地瞪了回去。
馬藤安此時也站到了李恩杰身後,並攙扶起好友。李恩杰赫然發現自己終於不再是孤軍奮戰,不禁大為振奮。
「馬藤安,就憑你也敢忤逆我?」方其煥握緊雙拳,側臉緩緩流下一滴汗珠。
「你以為都沒有人看不慣你嗎?」馬藤安既已豁出去,便不再掩飾自己長久以來積累的怨懣。
此刻方其煥就如遭到群體內小弟反叛的黑猩猩首領般,自身權威受到挑戰,如果選擇認慫,未來地位將會大不如前。於是方其煥抖了抖身版並趨前,奮力一拳襲往馬藤安臉部。
「媽的!你可是你自找的!」
砂鍋大的拳頭是愈逼愈近,馬藤安反應不及,眼看就要朝自己面上招呼。
砰──
馬藤安仍站得好好的,卻是張大了嘴,露出震驚的表情。只瞧好友向斜右後方半旋了身倒地,原來是李恩杰一個側身,替馬藤安挨了這擊。
「恩杰!你──」馬藤安驚呼。
「方其煥,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別把事情愈鬧愈大!」李恩杰捂著酸軟的鼻,不住喘著粗氣。
趙映璇奔向李恩杰,蹲下並憂心忡忡地攙著他。看少年左側鼻孔潸潸流下血痕,趙映璇眉頭蹙緊,轉頭對方其煥劈頭便罵:「你這敗類!除了欺負人你還會什麼?!怎麼不趕快去死一死?」
方其煥聞言氣得脹紅了臉,咬著下唇,怒視著少女。他吁了幾口濁氣,又將視線聚焦在李恩杰滿佈血汙的面容,再看趙映璇拿出口袋中的面紙,輕柔地為少年擦拭。
電光石火間,方其煥突如野獸般嘶啞著,竟是徑直衝向趙映璇,飛起一腳,踹向少女的左腹。
趙映璇大驚,左臂本能地護在側腹,哇的一聲,少女已疼得瑟縮在地,緊皺眼周,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同學們見狀,皆是一片譁然。
方其煥似乎也被自身莽撞粗暴的行徑給嚇到了,眼神略帶驚惶,定在原地深呼幾口氣。或許連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一時腦子發熱,下手控制不住輕重。
「映璇!」李恩杰見心儀對象揪著俏臉,右手撫著左臂,側臥於地,柔弱地顫抖著。隨著外頭一道閃雷遽劈,伴著整棟教學大樓跳電,漆黑壟罩眾人,幾名同學開始鬼吼鬼叫,維繫著李恩杰最後理智的韁繩,也跟著戛然斷裂。
轟──轟隆──
巨雷聲響甚大,李恩杰搖晃站起,視線雖仍晦暗不明,瞳仁卻清晰反射出方其煥的身影。李恩杰緩步走向小霸王,後者回過神來,又是一巴掌拍去,這回李恩杰抬手,硬是扛了下來。
讚嘆聲此起彼落,方其煥惱羞成怒,改使出一記上鉤拳,狠狠擊中李恩杰的腹部。後者捧腹乾嘔,並噴出了幾絲唾沫,教室內又傳來幾聲嘆息。
李恩杰頭疼欲裂、腹痛難當,尚未止息的鼻血如今更如噴泉般湧出,模樣狼狽得緊。可終於鼓起勇氣反抗的他,內心卻進入此生從未感受過的清明。他不再害怕方其煥,更準確地說,他不再恐懼霸凌者對其施加的壓迫了。
這就是自由的滋味!意識到這點後,一陣狂喜流淌至全身。
李恩杰穩住身子,顫動的四肢已分不清是疲憊抑或是興奮。少年怒吼著衝向方其煥,赫然瞄到對方俊逸的眸子,他笑了,因為他在其中讀到了懼意。
你害怕了,很好。這回,該你嘗嘗看這份無能為力,這份憎恨自己的痛苦了。
李恩杰將過往被加諸其身的一切不公與悲憤灌注到右拳,在觸及對方邪氣臉頰的那一瞬間,毫無保留地傾洩而出。
燈亮了,外頭的雨淅瀝淅瀝地降了下來,方其煥也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先是一陣奇詭的沉寂,而後爆發出熱烈的喝采聲。李恩杰不打算放過方其煥,他不顧對方已毫無戰意,撲上前,騎上方其煥的身軀便又是一頓痛揍。
在一旁看熱鬧的同學們見班上的大魔頭被撂倒,當下自然是十分歡欣的,均心忖著自此之後,方其煥定會多加收斂些吧?可隨著李恩杰一拳一拳重重落在小霸王身上,原先的期望又慢慢轉為擔憂。
李恩杰原先有這麼健壯嗎?好不容易盼到勇者挺身而出,並趕跑魔王的那一天,該不會班上其實只不過是迎來了另一位更為殘酷的暴君吧?
方其煥被重拳痛擊數下,早已沒了先前的銳氣,可他兀是不求饒也不喊疼,倒是倔強得很。李恩杰一看心裡有氣,出手更是狠辣。癲狂之際,雙臂突被人緊緊扣住,撇頭一望,竟是馬藤安上前阻止。
「馬藤安你放開我!這小子死有餘辜,我要好好地教訓他!」李恩杰奮力掙扎著想擺脫死黨的束縛。眼看便要頂開馬藤安,但聽趙映璇朗聲:「李恩杰,你現在是要成為你最痛恨的那種人嗎?」
李恩杰聞言一愣,瞅了眼身下那已氣力放盡、奄奄一息的少年。再環顧四周,同學們莫不是透出畏懼的眼神,要不就是諂媚地看著自己。李恩杰茫然地旋頭望向馬藤安與趙映璇兩人,接著再盯回方其煥的臉龐,他閉上眼嘆了口氣。
外頭雷雨聲漸大,水珠拍打至嫩葉,劈啪作響,而教室內卻是一片靜寂。又是一閃電,亦是一悶雷,李恩杰半歛著眼,對著方其煥輕聲說道:「我原諒你了,從今以後我們一筆勾銷,互不相欠。」語畢,起身走向趙映璇,柔聲地詢問少女的傷勢。
原先還擔心李恩杰會就這麼狂躁下去,再也不復那個單純的少年,趙映璇始終是心神不寧。如今面對李恩杰如此溫柔的面容,已止住淚的少女那弛到最緊的情緒終於鬆下,忍不禁又抽抽答答地掬起淚。
方其煥幽幽地看著李趙二人的親暱互動,抿了抿唇,一句話也不吭。他快速收拾好書本,悻悻然離校,走到門前又定定地望了李恩杰一眼,神色複雜,扭頭踏著沉重的步伐遠去,像頭受傷的雄獅。
經歷這陣騷動後,教室復歸平靜,同學們恍若共同做了場幻夢,卻是沒人敢再多提,只得捧起參考書繼續複習。
「哇噢……恩杰,你贏了欸。」馬藤安大腦仍處在當機的狀況,他吶吶地說。
「是啊……我竟然贏了?」坦白說,擊敗方其煥,這他從前想也不敢想的美事居然成真了,李恩杰自己也還是難以置信。「真的還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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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假的?」唐台山大為訝異,單手靠著愛車,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李恩杰。「你何時長出那個膽去揍他?」
「唬你幹嘛?我真的打贏了齁!」李恩杰得意洋洋地晃著腦袋瓜。
約莫晚上九點,校園即將閉門,留校學子們皆佇立於校門口各自返家,有些步行,有些騎自行車,也有些正等候著家長的接送。幸而先前的暴雨驟停,否則冒著風雨在大街上實在是麻煩得可以。
唐台山也來到了這接馬藤安回府,順道送李恩杰返家。趙映璇則在等自己的父親前來,等候之餘,四人便閒聊起來。
「藤安、映璇,這死囝仔沒在晃點我吧?」唐台生兀是不信,指著李恩杰問道。
「是真的。」馬藤安按按眼皮回覆,「很難相信吧?我到現在還是很懷疑自己的眼睛哈哈哈!」
「欸欸藤安你太過分了吧,居然這麼看不起我!」李恩杰抗議,「映璇,妳也不覺得我會打贏嗎?」
「啊?」突被少年問話,趙映璇雙頰驀地微醺,「我、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嗚嗚嗚!妳是不是為了顧及我面子,才不好意思說出來?」李恩杰故作哭泣貌,「我平時的形象有這麼軟弱嗎?」
「不過!」趙映璇突垂著眼,羞赧說道,「其實你會贏……我並不意外。」
「咦?」
「啊!我爸來了!」遠處一輛法拉利緩緩駛近,趁著父親恰巧到來的完美藉口,趙映璇略帶慌亂地對三人揮了揮手,並往灰色名車走去。「再見!」
目送著心上人逃難似地咻一下便上了車,車身逐漸模糊於視野之內,李恩杰緩緩縮回道別的手,喃喃感嘆道:「嘩!她真的好可愛。」
「恩杰,你發春的樣子也好可愛哦!」馬藤安促狹著臉,用手肘觸了觸好友的肩,調侃著。
只見李恩杰一個箭步繞到馬藤安身後,稍稍扣住對方脖頸,爽朗笑著。「你再亂說話呀,小心我不放你走哈哈哈!」
馬藤安也配合地拍著好友的手臂,假意求饒,「恩杰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放我一馬吧!」
李恩杰愣是不放手,這對哥倆好扭打一陣,旁人均用見到怪胎的眼神打量過來。
「這麼喜歡人家,幹嘛不直接跟她說清楚?」馬藤安突然問道。
「還不是和你們約好了,要等考贏你再說?」李恩杰沒好氣地說。
「沒差齁,你要告白就去啊!想那麼多幹嘛?」
「才不呢!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次模擬考我要正大光明考贏你,再名正言順地去追她。」李恩杰豪氣萬丈的話語,感染了馬藤安。
「有意思,那我可不會放水哦!」
「誰怕誰呀?放馬過來!」
兩人持續糾纏在一起,不小心一個踉蹌,竟雙雙跌跤,泥濘污上衣褲,坐在地上的兩人也不以為意,放聲大笑起來。李恩杰仍緊環著馬藤安的身軀,後者笑罵道:「幹放開啦!你很Gay欸!」
「你才Gay啦!噁心巴拉的!」
「這兩個傻蛋現在是在演哪齣啊?」唐台山在後方看著兩少年打鬧,他輕撫顎部,搖了搖頭,無奈發笑。
「欸欸,宜谷女神真的很靈驗!不然我怎麼可能打得過方其煥?那可是在班上呼風喚雨的方其煥欸!」李恩杰放開好友,突然從書包內拿出一張紫色的賀卡說道,「你再來看這張卡片!」
「上面寫什麼?」馬藤安接過一看,封面上頭寫著「宜谷女神」。少年倒抽一口涼氣,「是宜谷女神送的?」
李恩杰用力地點點頭,「我放學時在我抽屜裡發現的!你再看看裡面寫了什麼!」
「我看看哦,上面寫說……恭喜你擊敗方其煥!第一階段試驗已通過,今後還請再接再厲。」馬藤安念出卡內的字句,愈說愈感神奇,「宜谷女神顯靈了,祂暗中在協助我們!」
「沒錯!」
「一定是你成績逐步提升的緣故,那時祂要我們努力讀書,就會保佑你不受惡霸欺負。既然這樣,我們絕對都要考上前三志願,不然上了高中,你又會被壞傢伙們盯上了。」
「嗯嗯說得對,我們還要勤加健身,這樣一來才能替山哥圓夢。」李恩杰朝大叔望了眼,神情堅毅。打敗方其煥讓他的意志是更加堅定了,絕對要讓唐台山與其父相見。
唐台山與李恩杰四目相交,他走了過來,說道:「好啦該回家了,我們走吧!」
「GO!GO!」
馬藤安一上車便打起盹來,少了好友陪自己打嘴仗,李恩杰只好盯著窗外發呆。桃園街景五光十色,雖比不上台北光鮮亮麗,卻也擁有著獨有的一番煦暖氛圍。行經萬壽路,碩大的車道在這個時間早已紓緩車流,一路通暢地回到李恩杰住家。
才剛彎進巷弄,李恩杰便已注意到自己的父親正站在公寓門前抽著菸。這個瘦削男人面容憔悴,蓄著小鬍渣,神情疲倦地吞雲吐霧,白煙從口裡繚出,又漸漸消散。
唐台山也察覺到了,他不疾不徐將愛車臨停,與李恩杰下車,對著李父打聲招呼。
「爸,我回來了。」李恩杰的聲線稍嫌拘謹。
「恩杰?嗯,你是……?」李父眉壓著眼看向兒子,狀似非常不滿,而後又瞥了下唐台山,「上次收留我兒子一晚那位,沒錯吧?」
「對,再向你介紹一次,我叫唐台山。」
「小犬又給你添麻煩了嗎?」
「哈哈當然沒有,你兒子很有家教。」唐台山替少年說話,並偷偷對著李恩杰眨了眨眼。
「哪裡哪裡,小犬生性頑劣、行事不周,承蒙你不嫌棄而已。」李父說起客套話來,可聽在李恩杰耳裡,實在不免有些刺耳。
突然一名溫婉女人的聲音,從門後傳了出來,「老公你還沒好嗎?怎麼這麼久還不上樓?」話聲未歇,一名纖細身材,眼眶略為凹陷,隱隱浮著黑眼圈的女子便走出寓門。
「媽。」李恩杰看了女人一眼,語帶疏離。
「嗯,夜自習讀得怎麼樣?」面對李母彷若機械似的問話,李恩杰卻是早已習慣。
「還行啊。」少年敷衍地回答,可李母似乎也不太在意,一切就如例行公事一般,每次見面都會做,卻是空洞而無心。
「那我們先帶兒子上樓了,唐先生謝謝你送恩杰回來。」李父對唐台山頷首致意,旋即上樓。李母也對眼前的黑人笑了笑,跟了過去。李恩杰咧嘴揮手,不捨地說道:「山哥那我回去囉,你們路上小心!」
「嗯嗯快回去吧,死囝仔,給我拿出你的笑容來喔!」唐台山點點頭。
「哈哈好啦!那先這樣,掰掰!」語畢,關上鐵門,爬上這空虛寂寞的公寓階梯,轉頭盯著徵信社貼在牆上的廣告鏡面,昏黃的燈暈灑在自己倒映其內的臉龐。他突然覺得,自己與父母有禮卻淡漠的面容,果真有幾分神似。
唉!長得像又有什麼用呢?我和爸媽……根本沒有話聊,真是不想回家。如果能住在山哥那該有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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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安,起床囉,我們到了。」唐台山搖醒坐在副駕駛座的馬藤安,後者睡眼惺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咦?恩杰回去了嗎?」睡得香熟的少年此刻才發覺好友早已不在身邊。
「對呀!整條路上你睡得像條死豬,他就不打擾你囉!」唐台山調侃道。
「唉呀,真是太可惜了,」馬藤安神色惆悵,「都沒說到再見。」
兩人進到唐台山家,仍照慣例,唐台山急急催促著馬藤安去洗澡睡覺。少年也順從地照辦,只是刻意抽出了些時間陪著彤彤玩耍。玩是玩過癮了,不一會兒便躺在床墊上,打起呼來。
唐台山見少年熟睡,一手抱起愛犬,另一手輕輕撫摸著馬藤安的額部。少年整張臉鬆了下來,忽呢喃幾句:「山哥,有你在真好。」
原來是在說夢話啊?
黑人大叔眼眶泛淚,瞧了眼相框,照片中的母親仍是盈盈笑著。他奮力咳了幾聲,悄悄關上燈座。
一片沉黑中,只聽樓梯發出㗳㗳數聲,與嘎──嘎──的聲響,而後復歸靜謐。僅存外頭的蟲鳴鳥叫,以及屋內馬藤安的打呼聲,九拐十八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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