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頭」海邊的礁磐上,一片空曠,毫無可擋風遮雨之處。若是下雨,不及時離開,恐怕要被淋成落湯雞。且凜冽的寒冬,要是身上的衣服淋濕了,又要一整夜待在天寒地凍的海邊埋伏;那恐怕更要被凍成冰棒。兩個老兵仍不知下雨,仍裹著防寒大衣呼呼大睡。由於軍中的防寒大衣,就像雨衣一樣,頭上有個帽斗,長及膝下,厚厚的尼隆布下,又有氈毛的襯裡。且出外埋伏,士兵的頭上又得戴著迷彩小帽。因此防寒大衣的帽斗,蒙頭蓋臉的蓋在小帽上,若非是雨滴直接滴到臉上。否則兩個睡翻的老兵,當也不會發現,天空已經開始飄雨。「天好像快下雨了」若沒趕快把老兵叫醒,難保顏程泉不會再挨一陣罵。於是顏程泉只得停筆,趕緊把信紙,收進隨身背的背包內,趕緊趨前去叫醒老兵。
「學長,好像在下雨了,要不要換地方埋伏?」負責帶班的下士老兵,喝酒喝得醉醺醺,叫了半天,被顏程泉叫醒,仍一臉睡眼惺忪。睜開滿佈血絲半瞇的眼,見那下士老兵,猶似一臉糊塗渾噩。先是以為營部車巡的長官來查哨,驚了一下,又聽說是下語,便只是隨便開口的說『喔~不是車巡的喔,嚇一跳。喔~是下雨喔。喔這樣喔。那就換到土公廟那裡去好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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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士老兵說的「土地公廟」,就在埋伏點的礁磐,隔著沿海公路,對面的山腳下。由於珊瑚礁磐比岩石還堅硬,滿是尖銳稜角的礁磐上,幾乎寸草不生。但離開海邊的礁磐後,整個海邊幾乎就是荒煙漫草,尤其那顆"大石頭"旁的小路,草都長得比人還高。所謂的"大石頭",其實也是矗立在海邊的一塊礁岩,約二三層樓高。或也因那塊大礁岩,著實突兀,所以這個地點才被稱為「大石頭」。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這大石頭就在沿海公路旁邊,且荒煙漫草頗為隱密。所以每當三更半夜,在這荒郊野外,偶而便見會有汽車的車燈,從沿海公路彎進這大石頭旁的小路。而後那汽車插進荒草叢生的小路後,便會關掉車燈,停留一斷時間。而且車子就會開始上下震動與搖晃。不問可知,成年男女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所以大石頭旁的草叢,總是丟滿衛生紙,甚至還有帶血的。有的時候,有些比較頑劣的老兵,或埋伏哨,或步巡哨。偶見有汽車插在大石頭旁的隱蔽小路,便會悄悄走近汽車,突然其來,再用手提的五百瓦強光燈,照進車內。雖說當兵,窮極無聊,難免想找些刺激。但對車內的情侶而言,正打鐵打得火熱,突然其來被澆下一大盆的冰水。此等惡作劇,大概不會覺得有趣。
言歸正傳,再說沿海公路的「土地公廟」。海邊總是廟多,尤其恆春海岸線這一帶,似有許多靠海為生,捕魚的漁民。而且這裡的漁民,他們出海捕魚,並非搭乘漁船。而是搭乘一種用幾根大塑膠管,綁在一起,所造的膠筏。這種膠筏呈長方形,寬約二三公尺,旁邊全無屏障;且塑膠管的表面又光滑。所以光是看漁民站在膠筏上,飄盪於茫茫大海;就讓人感到腳底發癢,與充滿不安全感。況且恆春一帶,夏天有颱風,冬天有落山風,整個海面,時常都是波濤洶湧。而那小小的膠筏,飄盪於海面的驚濤駭浪之中,恰更有如一片小小的樹葉,身不由己的飄盪於大海。其危險之狀,膠筏上的漁民,生死之間,大概真的也只能全靠上天保佑。正是漁民出海捕魚,面對汪洋大海,是否能平安歸來,多得靠神命保佑。因此海邊的廟,無論大廟小廟,自然特別的多。而且這些海邊的廟,或許也是為漁民引路,所以夜晚之時,多燈光大亮。就說「大石頭」這裡,沿海公路山腳下的這間土地公廟。整條沿海公路,幾乎沒半盞路燈,又被綿延如高牆的山屏蔽月光,可謂整條公路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而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方圓數公里內,也唯有這間土地公廟有燈光。
實話說。雖說夜晚看見燈光,會讓人感覺比較有安全感。但闃無人跡的荒郊野外海邊,看見路邊小廟的燈光,往往卻總給人一種氣氛詭譎,與略帶恐懼的不安。就像是顏程泉每個夜晚,外出步巡或埋伏,經過萬里桐 村之時,總會在村庄的邊緣,看見一幢破敗的平房。且那斷壁殘垣的平房屋頂上,總是插著一根黑色的三角形幡旗,隨風飄揚。同行的老兵,總是說,那是因為那幢房子的漁民,因為出海捕魚,從此再沒回來。所以他的家人,才會在屋頂上插上招魂旗,希望能把葬身海底的親人的魂魄,給招回來。同理,這海邊的土地公廟,之所以夜晚總是燈光大亮。據老兵說,正也是為了替那些葬生大海的亡魂引路,好讓他們看見燈光,能夠從海上回到陸地,找到回家的路。儘管這樣的傳說,讓人聽了總是毛骨悚然。但天空在飄雨,而大石頭附近的海邊,又是一片荒蕪空曠,除了土地公廟外,亦無處可遮風擋雨。於是儘管這土地公廟,黑夜裡的詭譎燈光,或許真引來了許多海上的亡魂。但為了躲雨,顏程泉也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二個老兵,一起到土地公廟。
三個埋伏哨的士兵,一進廟中。兩個老兵,即雙手合十,一派恭敬虔誠的,對廟中的土地公拜了拜。一個老兵,甚至還去點了香來拜。雖說顏程泉,身為知識份子,並不太相信神鬼之說。但入境問俗,倒也雙手合十,做做樣子,拜了拜。此時,還聽那帶班的下士班長,口中唸念有詞,喃喃自語般的唸說『土地公啊。外面下雨,阮做兵的,來你的廟內躲一下雨,阮不是故意來打擾。請你就保佑喔』。既已拜過土地公,帶班的下士班長,即轉頭,懶洋洋的對顏程泉,說『喂,眼鏡仔。嘸換你在廟裡稍睡一下。先換我顧。等我想睡了,再叫你起來顧』。既是帶班的下士有令,當新兵的顏程泉,可不敢多嘴。總是老兵怎麼說,顏程泉就照著怎麼做。帶班的,既要顏程泉在廟裡休息,小睡一下。於是顏程泉也就坐到了廟中,供桌旁的一條長凳上,背靠著牆,手扶了六五步槍,低頭打盹。而安妥,同樣跟進了廟內,就蜷縮趴臥在牆角,頭抬也不抬的,繼續呼呼大睡。
這間土地公廟,約是兩個人手臂張開的長寬,約就是一間小房間的大小。所以四方形的供桌旁,還能擺兩張長凳。就土地公廟的規模而言,已經算是一間大廟。因為台灣的土地公廟,大半都很小間。有的甚至不及一公尺高,看起來像狗屋一樣,只能在裡面供奉一尊神像;而人也不可能走進廟裡拜拜。但土地公廟,卻是台灣最普及的廟,幾乎到處都有。不止每個村里都有土地公廟,甚至包括亂葬崗,荒山野嶺也都有。因為土地公,對台灣人來講,大概就是負責守護一方土地的鄰長或里長一樣。總之不管大小事,或保平安,或祈求收成,人們都儘可往土地公廟去拜拜祈福。此時,當顏程泉坐在土地公廟內的長凳上打盹,見兩老兵,就坐在土地公廟的門口,一邊拿出酒來喝,一邊閒聊了起來。帶班的下士,半瞇著惺忪的眼,一臉微醺通紅,灌了一口米酒後,即順口的對一個老兵說『賢仔,嘸你嘛先去廟裡睡啦。先輪我顧啦。等我想睡的時候,再叫你起來顧啦』。
叫賢仔的老兵,滿臉的痘疤與傷疤,是一個當了一年多兵的一兵。聽得帶班的,要他去廟裡睡一下。這一兵賢仔,卻是一臉嬉皮笑臉,略以誇張的口氣,回說『喔~班仔。我才不敢在廟裡睡咧。在廟裡睡,睡到半夜,會遇到什麼都不知道。呵呵』。帶班的下士,身材微胖,一張肉餅臉,眼眶周圍總是紅紅的,看起來就像是整天懶洋洋的,沒睡飽一樣。聽賢仔說不敢在廟裡睡覺,帶班的下士,滿口酒氣,便笑說『賢仔,咱當兵的,行軍打師對抗的時候,連墳墓堆也敢睡。嘸你是怕在廟裡睡,被魔神仔給抓去喔。呵呵』。叫賢仔的老兵,則睜大了眼,一付怕人不相信他的話似的,加強語氣的回:
『班仔。不說你可能不相信。我們那裡有一間聖公廟,好幾百年了,香火很鼎盛,神明很靈驗。啊我當兵之前,朋友招。所以我就跟朋友一起到那間聖公廟,去當抬轎的轎班。啊有一天晚上。就是我要當兵之前。我們一群轎班的兄弟,就在廟裡喝酒。啊喝到三更半夜,喝到醉茫茫,大家就在廟裡睡著。喔~我不是亂講,這是真的。睡到三更半夜,我就聽到整間廟裡,隆隆響。就像是有千軍萬馬,在廟裡面跑來跑去。啊因為聖公是一個將軍啊。所以三更半夜,聖公都會操練他的兵馬。喔幹~怕得我快剉屎。不止我。我們轎班的都有聽到,大家都不敢動,也沒辦法動,嚇得要死。結果,隔天起來。大家掀開衣服看。哇咧~~大家的身上,有的肚皮,有的大腿,都烏青瘀血。就像是被馬踩過一樣,被馬蹄踢到一樣。喔幹~所以自那次以後,我都不敢在廟裡面睡覺。實在有夠恐怖的...』。
儘管叫賢仔的老兵,說得口沫橫飛,說的活靈活現。帶班的下士,卻是一臉不以為然,皮笑肉不笑的,回問說『幹~賢仔。你說的跟真的一樣。什麼聖公?聖公是誰?我怎麼聽也沒聽過』。叫賢仔的老兵,即回說『聖公就是開漳聖王啊。我們基隆那裡,就是開漳聖王廟 ,最靈驗啊!』。由於帶班的下士,似不相信賢仔講的話。叫賢仔的老兵,更是加油添醋,兩眼圓睜,口沫橫飛,續又說『幹~班仔。別說你不信。你可以去我們基隆那裡問問。聖公不止三更半夜,會操練兵馬。啊我聽我阿公講。古早的時候,聖公還會帶領他的兵馬,去跟暖暖那裡的尪公相戰。喔聽阮阿公說。尪公也是將軍,嘛有千軍萬馬的兵馬。聖公跟尪公相戰,就在獅石嶺那裡,整個山頭黑天暗地、雷公閃電隆隆響。戰得整座山,都要崩掉一樣』。
賢仔老兵,越講情緒越亢奮,幾要手舞足蹈。帶班的下士,卻只是邊喝酒,邊懶洋洋的問說『尪公又是誰?啊~你說聖公跟尪公相戰。啊誰戰贏?』。賢仔老兵,一臉認真,忙回說『尪公喔。尪公就是雙忠公啊。暖暖那裡的人,都信尪公啊。啊我們基隆那裡的,都拜聖公。啊最後,聽阮阿公說,是聖公戰贏尪公啊。聽說是尪公用大刀,先將聖公的手骨斬斷。啊聖公就用寶劍,將尪公的頭給斬掉。所以我們那裡,都在傳說啊。說是"尪公沒頭殼,聖公沒手骨"啊』。
土地公廟內,顏程泉坐在長凳上打盹,聽得兩個老兵在廟門口的對話,直是覺得好笑。台灣到處都是廟,民間信仰的神明,怕沒好幾百個。所以賢仔老兵說的「聖公」「尪公」,顏程泉也搞不清楚,誰是誰?但那賢仔老兵講的話,實在是很誇張。一下子,說是在廟裡,喝醉酒睡覺,被神明的兵馬,踩得渾身烏青瘀血。一下子,又是說是聖公戰尪公,戰得天崩地裂;還一個被砍掉手,一個被砍掉頭。「那個老兵,說他們轎班在廟裡,喝醉酒睡覺,被神明的兵馬踩得渾身是傷。呵~怕是他們喝醉酒,酒後亂性打群架,打得鼻清臉腫。結果睡醒了忘記,還是怕被罵。就推說是被神明的兵馬踩的吧!」儘管心中這麼想,覺得好笑,但顏程泉卻是仍閉著眼,假裝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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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山風狂襲山腳下的土地公廟,黑天暗地的廟外宛如一片鬼哭神號。頃刻間,嘩啦啦的大雨滂沱。有如千軍萬馬奔騰的風雨聲,伴隨遠處的濤浪聲,恰如鬼神相博,各使神通,殺得昏天暗地。廟內的顏程泉,墨綠色的防寒大衣,帽斗蒙頭蓋臉,背倚著牆,坐在長凳上打盹。雖是低頭閤眼,但顏程泉卻沒真的睡著,耳邊仍聽得坐在廟門邊的兩個老兵,喝酒聊天。且是滿嘴「聖公」與「尪公」相戰,鬼話連篇。『眼鏡仔,別睡了,快起來。將軍要找你!』半夢半醒間,突然間一個陌生的聲音,叫醒了顏程泉。霎是讓顏程泉嚇了一跳。因為顏程泉只不過是個剛下部隊的新兵,而且還是個步兵連的步槍兵。現在在哨所守海防,更變成了一個負責養狗的小兵。怎可能突然有會將軍,要找顏程泉。雖說在海邊擔任埋伏哨,每晚都會有營部的車巡軍官,來查哨。但通常來查哨的軍官,頂多也就是少尉中尉的低階軍官而已。
對一個小兵而言,營部的營長,算是最大的軍官了。但營長也不過就是少校軍官。若是將軍,那可至少都是師長級以上,統領數萬軍隊的大人物。因此打盹間,聽得將軍要找,驚得顏程泉趕緊躍然起身。怪的是,當顏程泉惶然起身,卻見原本坐在廟門邊聊天的兩個老兵都不見了。且廟門外似還站著一匹,有著黑灰色長毛的馬。面對這詭譎,顏程泉滿懷忐忑,舉步走向廟外。卻見廟外一個人影都沒有,唯有那匹黑灰色的馬。正當顏程泉滿腹狐疑,在廟門邊探頭探腦,不知剛剛是誰叫醒他。忽然卻又聽到那陌生低沉的聲音,對他說話。『眼鏡仔,別再耽擱了,還不快上馬。將軍在等你吶!』廟外明明沒有人,卻有說話的聲音,這讓顏程泉全身的寒毛,頓都豎了起了。驚恐的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看,這讓顏程泉,頓更是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對顏程泉講話的,並不是人,居然是那匹馬。更讓顏程泉背脊發涼,嚇得腿軟的是─那匹黑灰色的馬,雖然看似馬,卻不馬;而是一條長得像馬一樣大的巨大狼狗。
一條狼狗長得像馬那麼大,而且還會開口說話。任何人見到這景象,不當場嚇暈才怪。當下顏程泉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腦中頓是一片空白,倒退三步,兩眼發直。卻見那不知是馬是狗的巨大怪物,把頭轉向顏程泉,開口說『眼鏡仔。別怕。看清楚。我是"安妥"啦!』。「安妥」不就是顏程泉在海防哨所,負責餵養照料的軍犬。雖說安妥長得高頭大馬,抬起頭,幾到顏程泉的腰部。就一條狼狗來說,安妥確實是一隻身材魁武,很大隻的狗。但安妥卻是終日懶洋洋,兩眼空洞無神,走起路來,更是頭跟尾巴,都快垂到地上。反觀眼前這匹像馬的巨大怪物,卻是兩眼炯炯有神,頭抬的高高的,皮毛筋肉精壯,精神更是一派意氣飛揚。所以顏程泉,一時間,實無法將眼前的怪物,與安妥做聯想。然而自稱安妥的怪物,見顏程泉怔在當下,兩腿有如被釘子釘在地上,動都不動。一時,口氣便又更嚴厲,開口催促說『眼鏡仔。還在等什麼?還不快上來。難不成你要讓將軍空等?』。
「將軍要找我?將軍是誰?」面對眼前的詭譎景像,顏程泉兩眼發直的怔忡,只是心中疑惑,並未開口。然而卻見自稱安妥的怪物,即回說『將軍,當然是"聖公"啊。聖公有事要找你,而且是關乎軍國大事。你還不快上馬』。「聖公?!」不就是剛剛兩個老兵,坐在廟門邊喝酒聊天,談到的那個什麼「聖公廟」的聖公。好像說是什麼「開漳聖王」。「聖公不是神明嗎?為什麼要找我?」經不得安妥催促,縱是顏程泉仍是滿腹疑惑忐忑,卻也不敢再耽擱。既是聖公將軍要找,雖說顏程泉並不會騎馬,也只好七手八腳,爬上安妥的背。爾後,安妥便拔腿狂奔,雄糾糾宛如千里馬,風馳電掣。眨眼間,穿過樹林,穿過平原,躍過河流。而坐在安妥背上的顏程泉,更是驚訝不已,從不知一向懶洋洋的安妥,可以跑得這麼快。卻不知這變成馬的安妥,究竟要帶著顏程泉到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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