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倒塌的屋頂，青年繼而往旁邊較穩固的石牆攀上去，從高處俯瞰一片頹垣敗瓦。一路上，披在身上的黑色大衣沾過不少麈土，又被撲面的北風拂去。他默默環視四周，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尚未消散，偏偏這一夜之間化作焦土的村莊卻聽不見半分呼叫或求助的聲音，唯有幾隻鳥兒在半空不斷盤旋低飛。

　　黑、白、青藍，是喜鵲的顏色。牠們是喜慶的象徵，也是會食腐的鳥類，嗅著災難的氣息前來。

　　青年佇足觀察著，哪怕看見了斷壁殘垣還是遍地肢離破碎的屍骸，依然無動於衷。因地脈破損而引發的地震，足夠在一夜之間將整條村莊移為平地。只是，才過去一個晚上，一切都顯得過於寂靜。甚至身為道士的他，竟沒能看見周遭出現任何的亡靈。

　　這麼短的時間，恐怕是全遭吞食了。

　　忽然，有幾隻喜鵲突然朝同一個位置來回俯衝，也有的在牆上瘋狂拍翼，不斷製造聲響。青年這才注意到不遠處有幾片凸出的石塊，呈三角形的互相堆疊著。隨著愈來愈多的喜鵲開始躁動，危牆更是搖搖卻墜。

　　他似乎意識到些什麼，趕緊抽出掛在腰側的桃木劍，揮動著趕跑那些雀鳥。直至喜鵲都散去，又尋來些鐵枝，好不容易才把最上方的石塊撬開。

　　石牆的夾縫中正瑟縮著一名年約十歲多的男孩，倒塌的牆壁剛好為他擋住了從天而降的致命傷害。青年第一時間將劍尖底在男孩的額上，確認沒有異常後便瞬速收回。他稍為打量過對方的傷勢後，便再次掛上那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說道：「腿沒斷的話就自己爬出來吧。」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好一陣子的沉默。男孩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外地人，似是受驚過度無法反應。

　　「喂……」本沒打算要來這兒救人，但當幸存者活生生出現在眼前，他還是不由得向對方伸出了援手。

　　此刻，他始驚覺男孩的懷中緊抱著一整條胳膊，胳膊的主人正正壓在下方的石土中，肢體早已僵硬，五指成半握拳狀，近泥土的位置開始出現紫紅色斑塊。從那跪著的姿勢看來，大概是嘗試過把對方從土裡拉出來，可惜沒有成功。

　　活埋整整一晚的時間，已經不可能了。

　　「他已經死了。」一句提醒，終於讓男孩意識到一直緊握的東西早已失去了溫度。

　　 本以為對方會崩潰痛哭，但在靜默片刻過後，男孩終於放開懷中的手臂，從瓦礫中爬出來。陽光底下，男孩身上大大小小、新新舊舊的傷痕清晰可見。觀察結痂的狀況，倒不像是地震所造成。

　　「謝……」

　　「有復仇的打算嗎？」無視對方在說話，青年自顧自的提問，話語間透露了這次的災難屬人禍。見對方一臉茫然地搖頭，他又補充道：「那就最好，免得去送死。」

　　聽著莫名難聽的語氣，男孩心裡難免有點納悶。不過到底是救命恩人，他只好點頭膚衍了事。此時，冷風正無情地吹拂著。他覺得冷了，便到處找屍體上較完好的大衣穿上，也不介意是否髒了或者不吉利。

　　青年下意識地點菸，在旁默默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十歲多的孩子，光著腳，若無其事地在尖銳的碎片上來回踱步。既不在意正在流血的傷口，也沒任何避開舊患的動作，卻對眼前滿目瘡痍的景象給出跟青年一樣的觀察：「靈魂，一個都沒有。」

　　看得見靈體，還有對痛覺過人的耐力，這孩子是乩童沒錯了。剛剛被壓死在土下的那個恐怕也是。那麼說，村子裡的人死得不冤。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n1O0E3C53

　　辨認出男孩的身份後，青年反而猶豫著握緊了木劍。

　　對妖、魔、鬼、怪而言，乩童是絕佳的容器。若放他一個人在這種鬼地方，怕不到十天半個月，軀殼裡頭就裝滿奇怪的東西。更糟糕的是，魔物一旦佔據人類肉身，便會變得異常難纏。若要免除後患，這孩子不能留。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G4Sc2MIxl

　　反正村子裡無人生還，反正到處都是屍體。

　　可是……知道魔物來過時慶幸他生還，知道他是乩童便要他死，這些想法跟那些利用男孩、把他弄得滿身是傷的混帳有何分別？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TqgHqQatO

　　青年沉思的模樣都被對方看在眼裡，男孩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卻是認命似的呆在原地。反正對他來說已經不能再差了。結果，青年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把木劍掛回腰側，喊道：「喂！你……」

　　「我叫童。」男孩沒有姓氏，這就是他的全名。

　　青年還是無視了他的說話，繼續發問：「要去旅行嗎？」

　　「旅行？」也許是提議來得太過突兀，童的腦袋一時間運轉不過來。

　　「去城市。那兒人很多、車很多，吵得很，是個連妖和怪也不喜歡的地方。」青年一面解釋，一面下意識地抓頭，看是對溝通感到渾身不自在。偏偏，這些毫無吸引力的介紹卻讓從未離開過村子的童眼中重拾了光彩。見眼前的孩子連連點頭，他又補充道：「先旨聲明，我不會照顧你。」

　　「我懂得照顧自己。」

　　童主動走近了青年，見他二話不說便轉身離開，還以為對方拒絕帶上自己。直至青年走了好幾步，回頭發現童還愣在原地，才帶點彆扭地吐出一句：「走吧。」

　　另一邊廂，在遙遠的他方，同樣的秋風吹紅了楓葉。

　　少女駐足在神社的賽錢箱前，躊躇不定的模樣吸引了旁邊某個人的注意。戴著淺棕色圍巾的少年先是禮貌地點頭示好，隨後便朝拜殿淺淺躹了一躬，既沒有祈願，也沒投進香油錢。

　　「聽說這是十分靈驗的神明，正因為靈驗，祈願的時候反而更加謹慎了。」少年輕聲的自言自語，儘管有點兒唐突，但語氣卻是意外的讓人感到安心。大概是給說中了心事，少女的目光已不經意地移到他身上。

　　「我在為將要離開家人而煩惱，你呢？」

　　因為對方先一步披露了關於自己的事，就像交換秘密似的，少女很自然便吐出了心中所想：「我……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可是，才剛把話說完，她便尷尬得雙手掩臉，直至確切地看見對方微笑著「嗯」了一聲。

　　「沒關係，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他就這樣，無條件地肯定了少女的情感。

　　也許是心事難得被接納，也許是一直找不到傾訴的對象。此刻，她只想跟這陌生人繼續聊下去。

　　她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但那個人愛的不是她。她很想很跟那個人在一起，深信他們在一起一定一定能得到幸福。每次看著那個人的背影，她總會情不自禁地祈求：

　　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想得快要發瘋的時候，她甚至跟在那個人的身後，遠遠地偷看那個人喜歡的女孩子。然後她才意識到，她們全身上下連半點兒相似的地方也沒有，她壓根兒不是那個人的理想對象。

　　「儘管這樣，你還是沒有向神明許願讓那個人愛上你。」

　　「他不需要改變，我喜歡現在的他。」少女說得堅定。也許她從來都知道，哪怕是許願，需要改變的人只有她自己：「但我可以變成他喜歡的模樣。」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ZnTcjk8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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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著，少年若有所思地閉上眼。縱是沒有出言勸阻，但身子卻是緩緩地移到少女與賽錢箱之間，有意無意地阻擋著對方的前路。對視間，他忽然蹲了下來，拾起少女不知何時掉的木製匙釦，上面正好刻有她的名字。

　　「夕子小姐，我只想知道，那會是你喜歡的模樣嗎？」遞上匙釦的一刻，少女直面了自己的名字，頃刻間竟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少年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又把手再往前遞一點：「希望喜歡的人維持原來的樣子，這是很善良的想法。我也希望將來跟你在一起的人能如此愛你。」

　　所以……原來她差點愛得失去自己。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lvWlf4sI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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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那個人在一起，然後花一輩子演繹自己不喜歡的角色，得到「那個人沒有真正愛過她」的結果。她不要！

　　終於，夕子接過匙釦，跟少年連連點頭道謝：「我想我還是不許願了。」

　　「嗯。」他輕聲應道。沒有半句教導，沒有絲毫指責，卻在對話間助對方逐步疏理好思緒。看著夕子轉身步出神社，又在大門的鳥居下回頭再躹了一躬，他始終站在原地，禮貌地揮手道別。

　　直至少女的背影遠去，拜殿後方傳出木履的聲響。意識到東窗事發的他馬上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接著把另一隻手都舉起來，作了個投降的姿勢。

　　「讓渡知道的話，可會吵著說稻荷神社的人欺負他啊……」聲音的主人是個高個子，那白色和服上衣以及淨紫色的男袴是他身為二階神職的象徵。以他才三十出頭的年齡而言，能達到這地位已是相當難得。

　　「他是在跟你撒嬌啦，悠真。」少年的手還沒有放下，但也沒有很在意對方的抱怨。畢竟他們彼此之間互相熟悉，正因為渡不在，悠真才會從稻荷神社被借過來。

　　既同為男性，撒嬌這詞聽在悠真耳裡總有說不出的奇怪，但用在渡身上卻異常合適。在眾多神職裡頭，渡最喜歡他，以至每年南遷都點名要他。

　　悠真沒好氣地繞過少年，上前關上神社的大門。天色早已昏黃，若非剛才那氣氛實在不宜打擾，他大概已收拾好東西打道回府。悠真了解這傢伙，他的話中帶著言靈，儘管對方一直堅稱那是別的東西。

　　輔導學……嗎？對了，這傢伙沒一起修讀神學。

　　他不一樣。

　　「我得回去了。」突如其來的說話打斷了悠真的思緒。

　　儘管知道「回去」的真正意義，他仍沒有很大的反應。邁著緩慢且穩重的步履走過參道，期間還敲了敲少年的腦袋，就像小時候抓包對方搗蛋一樣：「是啊，要回去了。那你打算帶上巫女大人嗎？」

　　「沒有，她說要……」話音未落，背後傳來物件折斷的聲音。

　　少年警覺地回首，卻來不及躲避突然抓過來的五指。脖子上的圍巾被猛的拉扯，就在將要勒到他之際，少年順勢轉了個身掙脫束縛。此時，他才發現悠真的手上正拿著灌了靈力的破魔箭。雖然破魔箭不具箭鏃，但箭翎上的符咒加上悠真的術力，若要動真格的話，他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悠真！」

　　然而，最讓他擔憂的卻是眼前的人意識是否清醒。對於看守封印的人選，他一直有所保留，更何況悠真的靈息早已跟犬神高度同步……

　　沒有思考的餘閒，少年第一時間衝進主殿，取下供奉在殿前的武士刀。面對悠真以箭作短刃朝他進攻，他只好用刀鞘勉強擋下。此刀經過開鋒，是名副其實的兇器，他亦因而放棄拔刀迎擊。

　　可是無論體格還是術力，悠真都穩佔上風。

　　明明已成功攔住了迎面而來的砍擊，卻因衝擊力被硬生生的打倒在地。少年連忙橫舉刀身作防衛，又被對方以體重壓著架回自己頸側。見悠真在極近的距離舉手，他退無可退，唯有側身御勁，讓刀鞘連帶箭矢一同撞在木地板上。

　　少年趁機翻身，回頭察覺到被退魔箭擊中的地板完好無損。他的目光馬上掃視大門處，最終在下一次進攻前放手拐掉武士刀，任由對方將自己壓制在地上。

　　結果，箭桿在他的額前停住，附在上面的靈力及時收回。

　　他猜對了，眼前的不是犬神。

　　悠真不會破壞神社的一磚一瓦，也不會弄髒巫女送贈的東西，哪怕是丟，至少也會丟在乾淨的地板上。更何況，倘若他真動了殺心，就該在武士刀架頸的瞬間拉開劍鞘，讓他直接身首異處。

　　至於突然攻擊自己的原因，其實也不難猜想。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少年的抱怨，悠真終於用他一貫沉穩的腔調語重心長地叮囑：「就算再不喜歡，身上多少要帶點對人的符咒；在沒有稻荷神社的地方，更要避開強大的地縛結界；要是碰上蠻不講理的陰陽師，不要試著說服他們，想法子混進人群裡……我會照顧好巫女大人，如同對待家人一般。」

　　從那熱切的雙眸中，少年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倒映，只是悠真所見從來與別個不同。他明白箇中含義，卻只能用最平淡的語氣作最坦承的回應：「嗯，謝謝你。」

　　如是者，故事在約定的地點如期展開。2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OgfFD5i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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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