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室裡頭是張太太與她正在讀小學的女兒小慧。她們是桂月小姐轉介到來的個案，女兒屬非自願參與會談的，而母親則視自己為陪同者而非求助者。如是者，她們尚未開始談及自己的問題，便當著諮商師的面前吵起來。

　　諮商師則是一臉從容的在旁觀察著，既不急於勸架，也沒有分心去做別的事情。直至二人的語速慢慢緩下來，他才抓準了時機，伸手轉動書桌上那八音盒的發條。

　　清脆的音色成功吸引了母女二人的注意，他就這樣靜待音樂結束才慢條斯理地問道：「願意聽我說幾句嗎？」

　　張太太首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尷尬地點頭：「抱歉，凌川……老師。」

　　眼前的諮商師外表不過二十歲出頭，栗色的日系中長髮加上精緻的五官，讓人一眼難以分辨到底是個長得俊俏的女生，還是個長得清秀的男生。雖然聽其嗓音像是個男的，舉止也像男孩子，但張太太遲疑片刻還是決定稱呼他「老師」。

　　得到同意後，凌川開始有條不紊地覆述她們爭吵的內容，當中包括了事件的來龍去脈：

　　事源是小慧稱自己在走廊看見剛去世的鄰居鄭伯伯，又說鄭伯伯不時向她招手。張太太認定女兒說謊，不但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更責備她總愛盯著對面的兇宅。小慧心裡委屈，一下子憋不住情緒便跟母親吵起來。結果一吵便是好幾天，直到小慧把事情告訴了學校社工。

　　「……是這樣嗎？」

　　「是……是的。」她們這才意識到，原來凌川一直很專注在聽她們對話。

　　凌川能理解張太太的焦慮，身為母親，她寧可相信女兒只是為了引人注意而編故事，也不願接受小慧看見任何不存在的東西。畢竟，這通常意味著不祥與災厄，甚或是精神疾病。然而對於小慧而言，禁止提及並不代表能抹煞事物的存在，母親的反應無疑是對她表達了否定和不信任。

　　至於桂月小姐，二人其實早有默契。既為駐校社工，她當然有能力處理學生與家長之間的爭執，轉介無非是為了釐清一些事情，一些只有凌川能夠分辨的事情。

　　「在詳談之前，容我先確認一下……小慧，除了鄰居鄭伯伯外，請問你還有在其他地方看見別的鬼魂嗎？」

　　小慧說沒有。

　　「那麼張太太，小慧近半年內學業成績、表達能力和與人相處方面有沒有出現什麼奇怪的狀況？」

　　張太太搖首，答案也是否定的。

　　沒有其他功能上的失調，這孩子不像患有精神疾病。只能看見一個亡靈的話，便意味著她並非先天靈能者。除此以外，她對於看見死去的鄭伯伯沒有絲毫畏懼。這要不是膽子過大，便是……

　　「凌川哥哥也覺得我在說謊嗎？」突如其來的詢問，讓凌川發現這孩子意外地纖細敏感。

　　「不，我相信你。」溫柔且堅定的一句話，既是由衷之言也成功安撫了小慧。他的相信固然有所本，但為了避免捲入二人的爭執之中被逼站邊，還是謹慎地補充：「我同時相信你的媽媽並非單純地想要責備你。這樣吧，給我一個機會聽清楚你們的想法，讓我們來玩個簡單的遊戲……」

　　說是遊戲，其實就是一個協議：輔導室內不准打斷別人說話，忍不住插嘴的人必須把椅子後移半步，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她們吵得不可開交。

　　引導成年人總是比較簡單的，張太太很快便表達出隱藏在責罵背後的焦慮，以及對小慧的關心，對她的期望也從由當初的「不准說」變成「希望你安好」。至於小慧，凌川正試著驗證自己的猜想。

　　「你看起來不怎麼害怕鄭伯伯。」

　　「不害怕。我知道他死了，但他看起來很和藹，就像平日一樣。」因為凌川在場，還有協議在前頭，小慧於是更放心暢所欲言：「他在走廊跟我招手，像是有什麼想說，但媽媽不讓我回應。」

　　「他在走廊。」

　　「對，只會在那兒。」

　　依照小慧所言，鄭伯伯的鬼魂從來沒有試著跟她回家去打擾她的生活。凌川跟張太太交換了個眼色，他思索片刻，還是決定朝這方向繼續探索：「那麼小慧覺得他想跟你說什麼？」

　　小慧摸摸下巴，皺著眉頭認真思考了一會。突然，似乎是想起很重要的東西，那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小腦袋往後一仰，說：「啊！對了！我忘了還書給伯伯。」

　　張太太聽後臉色都青白了，女兒借了死人的東西，而她竟毫不知情。察覺到旁邊張太太神色慌張，凌川徐徐地舉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亦自覺地後退了半步。無論是從靈異的角度去調查小慧與亡靈之間的羈絆，或是從諮商的角度去探索女孩心裡的未竟之事，凌川都必須讓小慧親手填滿這片空白。

　　「嗯，想起來就好。是什麼時候借的書？」

　　什麼時候？小慧說那是很特別時間。

　　是媽媽加班到半夜，她獨個兒打開大門，靠著鐵閘苦苦等待的時間。是鄭伯伯看見了她，問她要不要糖果，問她冷不冷的時間。是他隔著鐵閘把書借給小慧，跟她說只要看書時間便會過得飛快，等待就變得不那麼慢長的時間。

　　借書是為了讓她回到更暖更較安全的地方，這份善意小慧雖年輕但亦能充份感受到。他們隔著鐵閘交換過好幾本童書，小慧還會把感想畫成小書籤夾在書頁裡歸還。不知不覺間，這獨居的長者已在她的生命中佔了一個位置。

　　最後一本書她早就看完，只是鄰居的大門再沒有打開。

　　聽完事情經過後，凌川首先關心了小慧當下的心情。她其實說不上非常傷心，但卻隱約感覺到一陣陣說不出的失落，像有顆小結卡在心頭無從解開。

　　「像是有什麼沒完成，若有所失的感覺嗎？」見小慧垂著眼點頭，他繼續說：「我在想，假如……假如鄭伯伯就在這兒，假如他就站在旁邊這個位置，你會想要跟他說什麼？」

　　「我想把書還給他，還有說謝謝……和再見。」

　　「可以試著現在對他說嗎？」說著，凌川比了一個手勢，引導小慧望向剛才指示的地方。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vUhk0wMPS
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geHrjT4hp
　　「謝謝你的書，它很好看。小慧已經不寂寞了，所以如果你自己一個走，我想先把它還給你。至少它可以陪在你的身邊。」願望只是簡單的感謝和道別，就看張太太是否應允。小慧帶著忐忑的心情轉過頭，沒料到竟對上母親早已泛紅的眼眶。

　　她知道女兒懂事，知道她會自己做好家課上床睡覺，卻從未想過她曾靠著鐵閘等自己回家。她不知道鄰居曾代替她給予女兒關懷，她甚至沒想過女兒可能會為鄰居的死而傷心。因為未知的恐懼，她還沒有細問因由便怪責了女兒。

　　默默的首肯，意味著母女二人終於在這件事上達成共識：道謝，然後道別。

　　「都不容易啊，互相依靠地生活。」凌川說得輕描淡寫，並不打算討論誰對誰錯的問題。

　　接下來的一切都十分順利。雖然凌川提出陪同她們一起還書時，張太太臉上閃過一絲為難的神色，但最終還是同意了。直至來到走廊，看見貼在鄰居大門上的符紙後，他才恍然大悟。是因為請來了道士驅鬼，所以害怕被諮商師責備迷信吧？

　　害怕是人之常情，凌川便裝作不知情的模樣，直接無視符紙的存在。

　　小慧回家取了童書，朝鄰居大門旁邊說了道謝，又對著空氣聊了幾句讀後感。似乎是聽見什麼指示，她笑著點點頭，把書本放進對面的大閘與木門之間便揮手道別。看著女兒一連串怪異的舉動，張太太努力抑壓心裡的擔憂，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鄭伯伯有說什麼嗎？」

　　「有！他說不要再隨便打開大門，媽媽會擔心的。還有，以後想看書便要自己到圖書館借了。」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pohaJb1Ru
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LeQVWOOMT

　　「是呢……明天去吧，我早點下班陪你。」沒想到會是如此苦心的叮囑，張太太感動不已。縱然是無法看見，她還是看著空空如也的角落深深地躹了一躬。這次不再感到害怕，甚至懷抱著敬意。

　　見時機成熟，凌川於是在現場為這次諮商作了個小總結，同時約定下次會面的日期。看著母女二人牽手回家，他卻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待著。然後，突如其來的轉身和微笑把鄭伯伯嚇得後退了半步。

　　他能看見。

　　沒等鄭伯伯反應過來，凌川便俯身拾起童書。手腕穿過鐵閘的欄杆之際，掌心突然冒出綻藍色火光，紙張隨之在他手中燃燒成灰，書本卻重新出現在鄭伯伯的手中。在那藍色的火光之下，凌川的五指看起來彷彿更修長更白晳了一些。

　　可是，這火焰、這氣息……

　　「你……這……你是……」

　　「放心，我沒有惡意。我是諮商師。」默認了對方的假設，凌川還是一臉從容地把五指收回來，順手撕掉門上的符咒，動作乾脆利落：「這是用來封鎖地縛結界的符咒，能大幅度壓縮結界範圍，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只要執念消除，靈魂自然不再與地氣相縛。換句話說，你自由了。」

　　「那小慧……」鄭伯伯始終擔心小孩子看見鬼魂的事。

　　「她不是乩童或者先天靈力很強的人，結界對她造成的影響很快便會消失。」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lmltpLQqx

　　凌川指示鄭伯伯往西方一直走，到差不多的地方便會有人來接他，可能是親人，也可能是朋友，說不定這本書的原主人已經在那兒等了好一陣子。其實他早就猜到，鄭伯伯對小慧的關心可能是轉移自對故人的思念。尤其當他看見那陳舊發黃的封面，還有背頁上歪歪扭扭的簽名，那是除小慧與鄭伯伯外，另一個人的名字。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0FybebOQv
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ZR5x9OUuq

　　無論如何，都成過去了。

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Shw6eP6YR
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1OOlBAKse
　　「那是個穿黑色大衣，長得有點帥的年青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