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見到了你。那一天在車站，應該是他看到你而作出了強烈的掙扎，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極度的頭疼。」
子喬的瞳孔凝住了，內心瘋狂地亂跳，一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前幾個月，和你在一起的，是我在借用他的身體。但意外地，這件事情似乎是喚醒了他的關鍵。」
一陣寂靜。
良久，子喬忽然自覺回過神來，把餐具放下，抬起頭淡淡然向柏克道:「也就是說，你把我當成工具了，我是用來替你兒子治病的？」
柏克還是不慌不忙地回答:「子喬，你把話倒過來說了。是你要離開我，我沒有辦法留得住你，一時衝動之間，我只好利用了他的身體去找你……」
一連串的影像湧上心頭，當天奔跑於車站閘口的路森，初次介紹時熱情又温柔的他，在上課走廊邊的綿綿私語，怎麼自己就沒有察覺呢？
柏克接著說:「最初，我只是不甘心這樣讓你走了，一心想把你給追回來。當時，你已經走了二十分鐘，金醫生和我的辦公室之所以擺設和場景都一樣，是讓我們可以利用磁場做到空間移動，我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在你簽約前找到你。可是，當我到了金醫生的房間，想起了路森的身體，一瞬間，我覺得既然高貝爾根本留不住你，也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把你找回來……」
「柏克！」子喬忍不住把他打斷了。「你已經有卓雯了，為何還要這樣？這不對我、對路森都很不公平嗎？」
「子喬，對不起。我知道，當時是我沖昏了頭腦…… 也許，是一種尋回年輕的感覺，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再這樣戀愛了，可一不可再。也許，隨著年紀漸長，你慢慢就會明白，能夠回到年青，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誘惑…… 而且我知道，你們一定可以從新再來的，我每一次頭越疼，我就越確定……」
「什麼意思？」
「路森是在見到你以後才開始真正蘇醒的。他記得你，也記得和你在戀愛，否則也不會跑到辦公室來打我。他有憤怒至極讓我頭痛欲裂的時候，也有活在甜夢中享受著多巴胺的時候。」
「什麼多巴胺？」
「不只是多巴胺，還有各種腦袋所發出的愛情激素和荷爾蒙，為他遞送愉快而心動的感覺。所以，我相信是他自身的腦袋把他喚醒的。從來，身體是他的身體;腦袋是他的腦袋，無論這段感情維持多久，都是你和路森之間的感情。由始至終，我只是一個第三者。」
第三者……
這種說法確算新奇，子喬真沒想過。他卻想起了當日路康的話:「他必定知道這是遲早被揭穿的秘密，只是貪戀一時的快樂，同時也不介意你以後愛上的人就是路森……」
「子喬，也許怎麼樣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只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病人，我其實時間不多……」
「柏克，我本來不想多説，但我希望你明白，這其實是一種富有病。」
柏克的臉一青，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打斷了他說話的眼前人。
子喬接著說：「你習慣了豐盛滿足的生命，智慧上、能力上，你的天賦把你習慣性地推到高峯。因此，事業、財富、愛情，你從來都不缺。當年齡與健康變得不受控制，你接受不了那種不完美。試想想，若果你今天沒有錢，若果你餘下可賺錢的時間不多，若果你身邊還有要依靠你的人，你還有空做這些一切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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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versite Paris V. Institute de Psychologie. (巴黎第五大學心理學院。)
電腦螢幕上的標題寫著: "Cerveux et Psycho: la chimie des sentiments" (大腦與心理:情緒的化學作用)……
路森正專注地讀著論文，思蓮的團隊將在下週開始一項邀請了五十名學生的實驗，他希望準備一下。
其中一個段落帶出了:
"Les 6 super-neurotransmetteurs de votre cerveau" (六種超強腦部神經遞質)
Dopamine… (多巴胺)
多巴胺，是下丘腦和腦垂體腺中的一種關鍵神經遞質，直接影響人的情緒。這種腦內分泌主要負責大腦的情欲、感覺，將興奮和愉快的信息傳遞。當我們對異性產生渴望時，荷爾蒙及多巴胺會大量分泌，最終相輔相成，產生愛情的甜蜜和幸福感……
輕輕的一聲「蓬……」，大門忽然被推開了，進來的正是思蓮。看著用功的孩子，她微笑說:「午餐時候了，別累壞了自己。」
路森伸了個懶腰，看看牆上的鐘快一點了。思蓮在他背後把一枝USB放在桌上，路森反身看著她，眼神透出疑問。
「今早收到金醫生的郵件。我看了一半，不想再看了，其實應該是寄給你才對。」思蓮解釋，雙目卻一直停在桌上。
「我和柏克分開那麼久，我一直不甘心他沒有把家庭放第一位。可是，我並沒有希望你們兩兄弟去恨他…… 路康今天就回香港看他去了。雖然我不知道他的情況有多壞，但這世上好像沒有父親病在床榻兒子也不回去的道理。」
路森低頭不語，其實這事他已經在內心掙扎很久了。拿起UBS，他問:「這是什麼？」
思蓮微笑:「喜歡就看看，我不妨礙你了。」
研究室的門慢慢閉上。路森提起USB插到手提電腦旁。檔案夾彈出，一連有過百個檔案，全是影像片段。
第一個檔案，2014年8月28日。
路森躺在床上，傳來金醫生在鏡外的聲音，示意移動手指頭。大姆指微微舉起、食指邊豎邊抖、中指伸了一半已掉下來、無名指完全沒動靜、尾指卻能動。金醫生很興奮，重覆左右手試了數遍，然後開始用力為路森的腿做按摩，但腿的肌肉堅硬非常……
第二個檔案，2014年9月1日。
金醫生在床邊舉起路森的手，重覆著「1、2、3，用力！」，左右十遍，再走到背後，嘗試把肩膀放到枕頭上，但後頸動彈不得……
第四個檔案，2014年9月9日。
路森靠著已舉起的床背坐起來，仍然是練習舉手，但這次舉的幅度大了，他也明顯顯得吃力，每次用力均眉頭深鎖，三、四次下來要停頓及喘氣。
第八個檔案，名叫"sourire"(微笑)。
2014年9月26日。
鏡頭照的是路森的臉。金醫生在旁說:「笑吧！」路森的嘴列出微笑，他大笑起來，似乎是拿著鏡子，路森的眼睛顯得激動又興奮。
第十二個檔案，2014年10月4日。
路森坐在床沿，金醫生替他舉起小腿，重覆數次，再換另一邊腿，路森的眉頭和眼旁隱隱滲出了淚水。
第二十個檔案，2014年11月30日。
檔案名叫"debout" (站立)
路森拿著拐杖，成功獨自從床邊站起來，金醫生興奮地大聲歡呼，路森笑著說:「別太大聲！」這是路森第一次講話。
第三十個檔案，2015年1月20日。
路森扶著雙杆架，嘗試向前踏一步，金醫生在旁說:「別急！」。說時遲那時快，路森整個人掉在地上，表情痛楚。
路森把片段按停了，把整個頭埋在手掌心內。想起了子喬提過她是今年年初才加入高貝爾的，物理治療原來早在一年前已經開始了。
良久，他在抽屉抽出一本發黃了的記事本，翻開最後一頁。他執起一張舊照片，上面是年輕的柏克和一個拿著獎杯的小孩，旁邊還有母親和另一位年齡相約的男孩。
「這是你嗎？拿獎項了？」
說話的是思蓮實驗團隊的其中一位學生Julia，經常出入研究室幫忙。也許是剛才走神了，完全沒聽到她是何時進來的。
「噢，對不起，Lucien！我在餐廳檔碰到Professor Yu，她說你沒吃飯所以叫我帶這個給你…… 」她遞過手上的三文治和飲料，接著又好奇地問:「這是你的家庭照嗎？」
路森禮貌地微笑:「嗯，是我10歲的時候拿了數學獎…… 」
Julia仔細看著照片:「嘩！Professor Yu 那時候好漂亮！不過她現在也很美。這是你的兄弟？他的樣子比你更像媽媽……」
「這是我的孿生弟弟，不過我們的樣子不一樣。」
「他笑得比你更開心。」
路森點點頭:「他自小個性樂天，而且可以留讀原校。當時我拿了獎，卻要提前升中學，心裏很不情願……」
「原來如此…… 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呀……」Julia翹起下唇，一派天真爛漫地說。
路森一愣，抬起頭看著Julia，目光帶著微微的疑問。
「我爺爺總說，如果上天賜給你能力，就只好比別人承擔多一點點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是嗎？」Julia笑道，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吧！」
路森轉身倚在櫈背，目送著Julia離開。再走到窗旁，看著後亭的一片園林，一邊拆開三文治的包裝紙。新的學年要到下星期才開始，仲夏的校園特別寧靜。想起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正是從這後園走出大街，當時還是早春，灌木叢也沒有眼下的茂密。
他靜靜地一口接一口把麵包吃完，掉了包裝紙。坐到桌上，拿起手機打了一通電話給路康:「你什麼時候回香港？我和你同去。」
「太遲了，我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要不你明天過來，我可以去機場接你。」
「嗯…… 好的。他…… 身體還可以吧？」
「你放心吧。知道你要回來，他就算半個身踏進棺材了也要爬出來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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