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子喬。她瑟縮在遠方一角，忽然抬起頭，露出了晶瑩又無辜的雙眸。她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居然穿透自己的身體，像幽靈一樣慢慢飄遠了……
路森猛然睜開眼，額角一陣冷汗，醒來後一直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天色還是灰暗的，床頭的跳字鐘顯示5:15a.m.
他決定起來自己去醫院。不等路康了，免得他又安排什麼「驚喜」。
清晨的山頂，空氣舒爽，他用力吸了一大口，步入自動玻璃門。大清早一個人進來，其中一位護士的表情驚訝不已。對了，他曾經是在這醫院睡了半年以上的病人，想不到今天的身份是來探病。即使是早上六時，護士還是先撥電話給卓雯，想必是她預先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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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把路森帶到五樓，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柏克還沒醒。她心裏想，按理鍾小姐是不會讓人在這種時候探訪的，但剛才她在電話中竟緊張地讓自己先把這位訪客帶進房，而且必須讓老先生見到他。
「他大概什麼時候會醒？」路森把自己的聲音壓得極低。
「預計六、七點左右，可能快了。鍾小姐已經在路上了。如果老先生醒來的話麻煩你按鈴或打到櫃檯通知我們。」
「好的，謝謝。我坐一邊等可以了。」路森禮貌地說，然後護士輕輕地把門合上。
打量四週，這兒是套房，比起從前自己的病房要寛敞得多。柔和的粉灰色調、雅緻的皮沙發、窗邊的小餐桌上放著一瓶碗口大的粉色芍藥。再進去是房間，床的旁邊是玻璃圍栅大露台。他走近床邊，看著熟睡的父親。上一次見面，自己二話不說就揮拳過去。今天，看到他落泊的病容，臉色暗黃，滿頭白髮，心頭不禁一緊。什麼時候開始，他從壯碩的強人變成如此的不堪一擊。
天邊浮出了魚肚白，路森輕輕趟開了落地玻璃門，步出了露台。眼下一片嫩綠色的草地，點綴著精心修剪過的灌木群。不遠處的山坡下是華麗的洋房，眺望維港，視野極好。山崗上住的總是非富則貴的不凡人，卻不免要面對生老病死這些平凡事。
路森倚著栅邊，吸一口清晨空氣。多月以來，他一直覺得思緒一片混亂，就像一間怎樣清理也整潔不起來的房間。他以為自己把子喬這個角色移除了，結果她的影子反而更揮之不去。從前，他極為厭惡父親為他安排的一切，這一次，他終於有了一個無可非議的藉口拳頭一揮的打過去，換來的卻沒有預期中的痛快，反而更亂中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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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克側了一下頭，眼睛開始微微張開，依稀看到露台上兒子的背影。想說話，喉嚨卻乾得滾燙。他暗自嘆氣，用盡全力以沙啞的聲線向著露台喊道:「Laurent，我要水……」
這一喊聲音也不輕，路森回頭轉過身，柏克再看，神情一下僵住，一邊不自覺地想拉開綿被爬起來，一邊喚著:「Lucien？」
「別動！」路森走回房間，冷冷的說:「不是身上有傷口嗎？你別動，我來倒水。」柏克還是詫異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路森走到另一邊的床頭櫃，打開熱水壼看了一下，再倒來一杯温水。柏克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接過水杯緩緩的喝了半杯。想擱下水杯，手卻一直顫抖，路森接過杯子放了在一旁，看到他側著身子，問道:「要坐起來嗎？」
柏克微笑地點頭，路森找到了病床的電動控制器，把床背調斜了，再放正了枕頭。
柏克緩緩地半靠著枕頭，看著兒子，用微弱的聲音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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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告訴護士你醒來了！」路森把他的話打斷了，走到床頭拿起聽筒撥到櫃檯去。交代完了，他放下了聽筒，不知道視線該放哪裏，終於緩緩地走到露台邊把落地窗簾打開了，才回到病床對面的地櫃前。
良久，柏克正要開口說話，傳來敲門聲。護士推著儀器進來，先替柏克量了血壓，再檢查傷口，然後掏出一個小鐵盆讓他梳洗。完成後向柏克溫柔地說:「Mr. Gaubert，血壓一切正常，醫生會在七點左右巡房。你現在可以進食了，我們會下單安排，可是還是粥品，可以嗎？」
「好的，謝謝你。」
護士退去了。路森仍舊靠著地櫃，一室靜寂。柏克看著自己的兒子，這麼的年輕俊朗，卻沒半分笑容。其實，從小到大，他很少笑，也許正是自己把孩子變得憤世疾俗的。
「Lucien…」
路森正要說些什麼，柏克把他打斷了:「我沒多大力氣，你讓我先把話說了。」
抿一抿嘴，他只好仰頭看著父親。
「Lucien，對不起。我一直以來也很想和你道歉，對不起…… 我知道我没辦法彌補自己的錯，無論是從小到大，還是……」
「爸，我不想聽！」
「你讓我講……」柏克微喘著氣，路森停了下來。「這些話，在我腦中轉來轉去好久了，我怕從此沒機會和你說……」
重新吸了一口氣，他接著說:「你看看自己，多好！你有腦筋、有外貌、有健康，可是，你從小就高興不起來。遇到不如意，最喜歡逃避。所以，你從沒跟我說不願意去象棋比賽，卻裝病瞞了過去; 從沒說不願報名醫科，卻獨自跑了到瑞士去; 從沒搞清楚子喬心裏怎樣想，就避她像見鬼似的; 還沒知道我要說什麼，就想先打斷我……」
路森聽得混身不自在，閉上眼睛抬起頭暗嘆一口氣，不自覺地轉過身去，抓緊了頂著地櫃的拳頭。
「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把自己的希望放在你身上，卻把你變成了不快樂的孩子。」柏克又停頓了一下，換一口氣:「所以，我求你別再逃避。從今天起，做你喜歡的事情。我知道路康想遊說讓你回高貝爾幫忙，你只需要隨心，大可以不必理會，不用背負任何責任。我開始科研事業的時候，就和你現在的年紀差不多，這是你人生的黃金時期，我希望你的生活中再沒有需要逃避的東西，只有你自己主宰自己的路，享受現在所擁有的……」
路森的雙目毫無焦點地看著牆壁，百感交集，沒想過柏克會說這樣的話。
「子喬的事，很對不起…… 」說到這裏，柏克含著胸，聲音變得很細低。「最初我是一時衝動，後來是我沒有深思熟慮。不得不承認，我被那種重拾年輕的快樂沖昏了頭腦。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客觀事實是，沒有她，也許你還是醒不過來……」
「夠了…… 」路森的聲音不大，也沒有怒火，但柏克已停下來沒有再說了。
這時，天空已基本全亮，打入房間一室光線充沛，四顆瑪瑙瞳孔交投，二人卻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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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良久，他忽然說:「那象棋比賽……」
柏克抬起了頭。
「象棋比賽第一次病是真的…… 那時候發燒了，怎樣裝？第二次鬧肚瀉才是假的。其實，我喜歡下棋，是喜歡和你兩個人靜靜的玩。那些下棋比賽，燈光很煩人，又要計時，整個環境我覺得很討厭……」
柏克用柔和又痛心的眼神看著孩子，輕輕地說:「你過來，讓我看看你可以嗎？」
路森走到床前，語調仍是淡淡的，像個不羈的邊緣少年。他的琥珀色眼睛落到老父疲倦又老態的臉上時，卻不禁又一時心軟了，緩緩地說:「對謝子喬，你簡直下流透了。我不想記起，也沒有辦法原諒你。但那物理治療的事…… 我必須要謝謝你……」
柏克從綿被內抽出顫抖的手，緊緊的抓住了兒子的手，露出了一個激動的微笑，還是掛在咀邊一句：「Lucien，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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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術的主診布醫生在七點十分左右到達，卓雯和路康也一同進房間，但從表情看並沒有很樂觀。
布醫生面帶微笑地走到床前，替柏克再全身檢查一遍，然後說:
「Mr. Gaubert，恭喜你。這次的手術進行得還算順利，目前最關鍵的癌細胞組織是移除了。但有幾件事我必須更詳細和您解釋。」布醫生的外表是中年實幹型的，連魚尾紋下的笑容也內斂踏實。「在我們動手術的時候，除了切除原本已確定的一組癌細胞外，我們另外發現了較隱蔽處也有兩組較小的組織需要移除，已經在手術中一拼處理了。不過，這說明了腫瘤的生長擴散比預期快，而肝臟的損傷也比預期大。」
見柏克表現得疲倦不堪，布醫生輕嘆了一下，接着說：「Mr. Gaubert，這樣看來復發的機會不小，我們是時候重提換肝的可能性。目前情況若果能夠換肝是比較理想的處理，一旦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就連換肝也沒有多大作用了。」
路康馬上插咀：「布醫生，也就是說你之前已經提議要換肝嗎？我們作為兒子是否可以捐肝？」
布醫生點點頭：「是的，Mr. Gaubert也知道換肝是比較理想的治療，我們已經在排隊等候，若果家屬能夠進行檢查……」
「不用了…」柏克把他的話打斷了，然後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說：「布醫生，你知道嗎？我的一對兒子是攣生子。今年二十九了，樣子個性都不怎麼像，但兩個都年輕帥氣是吧？」
布醫生仍舊帶着禮貌的微笑點點頭。
「你說我又如何忍心在他們身上桶一刀呢？我們為這病都已經纏繞多時了，我也是生意人，用我兩個完美兒子的身體賭幾年老命，這風險跟回報不化算。」柏克又再吸一口氣，接着面向兩個兒子道：「我不願意，你們兩誰都不可以。」
「爸，這又不代表我們就會有危險？」路康插咀。
布醫生似乎聽懂了，溫文地回應：「我明白了，反正我們就繼續輪候。但高先生，你剛剛動了大手術，康復時間會很長，我們要一直密切觀察情況。我希望，可以的話，請別再讓貴公子每天和你滙報業務，你需要充分的休息，這些勞心勞力的事就先交給家人吧！」
「嗯…… 是的，謝謝你，醫生。我會注意的……」柏克的聲音沙啞，醫生勸全部人先離開讓他補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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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雯與兩兄弟步出病房，一臉無奈。
路康還是追問：「卓雯，所以說老爸一早就知道這次的手術不是長久之策？」
卓雯點點頭道：「是的，但他就連我去檢驗捐肝也不願意，所以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讓你們倆去做的。路康，說真的，你能給他最大的安慰，就是替他守業，你知道高貝爾是他的心血。」
路森問:「這樣說他目前的康復期應該要很長？」
「一定不會短…… 腫瘤是暫時移除了，但有復發機會，而且這段時間最好要靜養，像他這樣每天工作根本沒有真正休息。」卓雯的聲音溫雅動聽，但心事重重。「路森，我知道這樣問很唐突，但你可以考慮留在高貝爾幫忙嗎？就算只是一段時間也好。」
「嗯…… 」
卓雯與路康的腳步停頓了，互相對望了一下，眼神閃出一陣興奮。他似乎沒有推搪，這麼簡單就是了？
路康驚喜地大聲問道:「真的嗎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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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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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再也禁不住狂喜，驚呼了出來。
路森嘆一口氣:「我試試看，不知道能否幫得上忙…」
「Wohooo…！」二人再度驚呼。
旁邊走來一位高級護士嚴厲地說:「請你們別在這裏大呼小叫！」
「噢！對不起！我們會馬上消失的！我的兄弟從外星回地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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