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半個時辰過去。石床堅硬,孫有道躺得渾身痠痛,但畢竟是躺著。血如冰雙手讓木樁上的麻繩緊綑,站在原地無法休息,滋味可不好受。她屈膝想要蹲坐,雙臂扭到幾近斷折,只好唉呦一聲,站起身來,背靠木樁,兩腳撐直,盡量換個舒服的姿勢,心想:「孫有道躺得那麼舒服,一會兒若是睡著打鼾,本姑娘可要生氣了!莫名其妙,綁人的木樁好幾根,刑床卻只有一座?有何道理讓姑娘站著不是躺著?就算那洪無畏想辦事,也是我躺著方便吧?慘啦,慘啦,錢師爺說他師父有特殊癖好,莫非他就喜歡站著玩?他若真來玩我,說不得,這金針可得招呼在他身上了。」
她又扯動雙手,始終掙扎不開束縛。「他們都上去那麼久了,怎麼半天沒人下來?總不可能睏了去睡,讓本姑娘這麼站一晚上吧?」
孫有道不知她站得累了,聽她碎動,只道她沈不住氣,便找話說:「血姑娘,妳今日一早認出在下來自梁王府,亦知周榮生是王府之人。姑娘身在仙寨,對外面的事情倒也挺熟。」
血如冰本不想多提此事,但如今兩人命運與共,此刻又閒著沒事,便說:「如冰不熟天下事,但熟梁王府。只因去年吃過王府的虧,知道王府食客打著天下蒼生的義旗,什麼都幹得出來。為了避免再度吃虧,如冰認為有必要弄清楚哪些江湖人物在為梁王辦事。我這麼說,沒冤枉你們吧?」
孫有道想說冤枉,想想又說不出口。他問:「王爺很少派人來無道仙寨,怎麼姑娘會吃王府的虧了?」
「我倒霉。」血如冰想起半年前遇上趙言嵐那天,心中五味雜陳。
孫有道回想:「去年王府只有派一隊人馬入仙寨辦事。事沒辦成,人也沒回來。這一年......不回王府的人越來越多了。」
血如冰知道那批人連同要辦之事盡數死在趙言嵐手下,但她不知趙言嵐此刻是否公開與梁王府為敵。既然對方不知,她也就不多提。她問:「那為什麼?難道孫師傅也有心求去了嗎?」
孫有道嘆道:「我加入王府十年有餘。當初滿腔熱血,一心助王爺平定天下,讓百姓終於有好日子過。然而,自從王爺打入長安,屠戮宦官,削弱李克用實力,成為無人能夠抗衡的第一節度使後,他便一心只想謀朝篡位,不再處心積慮平定天下。他殺昭宗,屠九王,又在白馬驛砍了朝中文官,此刻已經在準備改朝換代,登基大寶。他大梁國取大唐而代之,天下形勢卻毫無改變。一樣是群雄割據,一樣動盪不安。天知道王爺當上皇帝之後,是會繼續發兵攻克天下,還是會開始剷除異己,坐穩大位,安享晚年?王爺年紀大了,大家看在眼裡,心中都有個底。此刻不去,更待何時呢?但大家多年心血耗在這裡,總還盼望著能有美好結局。我若能得『粉身碎骨拳』,讓眾食客練上一練,戰場上施展開來,定能橫掃軍心,嚇得敵軍屁滾尿流。」
血如冰問:「即使粉身碎骨拳要濫殺無辜方能練成?」
孫有道緩緩搖頭:「這拳練不得。一切終究是場夢。血姑娘說咱們打著蒼生義旗,什麼都幹......其實從前不是那樣的。王爺失了初衷,咱們也亂了本心。到頭來,我一無是處,什麼也沒辦成......」
「快別這麼說。」血如冰道。「孫師傅不過四十來歲,來日方長。梁王府走不通,換個地方再來過。」
「換個地方?」孫有道問。「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拯救蒼生呢?難道要投靠晉王府嗎?」
「你眼光放太遠了。收近一點。救不了天下蒼生,救救看得到的人。」
孫有道若有所悟,蹙眉沉思,好一會兒沒說話。
石階後傳來暗門開啟聲。孫血二人對看一眼,屏息以待。就聽有人急道:「錢師兄!師父說除了他之外,不准任何人下去。」跟著是錢師爺的聲音:「我去瞧瞧犯人,莫讓他們跑了。」另一人說:「請師兄不要為難我們。師父最近脾氣不好......唉!師兄,師兄!」
下樓聲起,腳步雜沓,好幾個人一起奔下石階。轉眼間石階底下轉出四人,錢師爺一馬當先,筆直走向血如冰。後面三名洪荒派弟子一邊追趕,一邊勸他:「師兄,這樣不合規矩!」「莫惹師父責罰!」「師兄,你擺明要惹事。三思啊!」
跟最緊的弟子伸手抓向錢師爺後肩。錢師爺沉肩避過,轉身面對三人,拉開架式,左手麒麟拳,右手神龍掌。三名弟子大驚,紛紛後退一步,各自擺開架式。為首弟子道:「錢師兄,有話好說,莫要動手。」
錢師爺道:「師父為求立威,無端滅了無邪門,還把他們全部打成肉醬。如今小江湖三十二派齊聚門外,要師父給交代。此刻外面群情激憤,要是讓他們發現本派私設地牢,殺人練功,還有不把咱們洪荒派給拆了的嗎?」
為首弟子道:「師父神功無敵,三十二派不會是他對手。」
「你瘋啦?」錢師爺大喝。「三十二派好幾百人。師父功夫再高也犯不了眾怒!」
弟子說:「洪荒弟子也有百人,跟他們打起來不一定輸。」
「正是為了上百弟子!」錢師爺道。「聽著,地牢囚禁無辜和師父殺人練功之事,只有我們這幾個老弟子知道,其他師弟毫不知情。難道你們要他們莫名其妙就這麼陪葬嗎?莫說三十二派了,血姑娘是玄日宗上官明月的好友,要是上官明月找上門來,師父都未必是她對手。師父這幾年......倒行逆施,壞事做盡。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不敢規勸師父,只眼錚錚看他......越來越......唉!總之,你們想救師父,現在就幫我放了這些人。」
為首弟子搖頭:「師兄你糊塗了。放了他們,私設地牢和練功殺人的事不就傳出去了嗎?師兄若想幫師父,應當殺光他們,毀屍滅跡。」
錢師爺渾身一震,瞪眼看著為首弟子,半晌說不出話。他雙眼骨碌轉動,突然轉身,奔向血如冰。
三名弟子一聲發喊,同時出手攻向錢師爺。錢師爺背後出腳,踢開一名弟子,隨即左右開弓,與另兩名弟子搏鬥起來。洪荒派武學源自上古洪荒,相傳是四大神獸傳予凡人的功夫。無論內外功都大開大闔,原始殘暴,乃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深功夫。錢師爺本是該派二代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若將黃巢之亂中戰死的師兄除去不算,他算是此刻二代弟子中的大師兄。洪無畏復派之後,將派中瑣事交給錢師爺打理,搞得他終日忙碌,沒多少時間練功夫,武功修為停滯許久。此刻他神龍掌對上麒麟拳,麒麟拳對上神龍掌,三人硬拼一招,爆出巨響,在密室之間迴盪震耳。
錢師爺逼退兩人,嘴角滲血,左手繼續對付適才讓他一腳踢開的弟子,右手自懷中拔出匕首,伺機逼近血如冰。被他拳掌逼退的兩名弟子對看一眼,奔向牆邊武器架,一人拔劍,一人抽刀,分別使出鳳凰劍法和玄龜刀法,自左右攻向錢師爺。錢師爺手忙腳亂,緩不出手釋放血如冰,乾脆把心一橫,朝血如冰拋出匕首,喝道:「血姑娘!」
血如冰側頭閃避,便聽「嗔」地一聲,匕首插入她腦後木樁。血如冰轉頭咬著刀柄,又「嗔」地一聲拔出匕首,隨即扭轉身軀,將匕首吐入自己遭縛的右掌中,反手握持,開始割麻繩。
使刀的弟子眼看血如冰即將脫困,連忙丟下錢師爺,提刀砍向血如冰。血如冰裙底出腿,後發先至,踢中洪荒弟子手腕,架開他的大刀,跟著又是一腳將其掃倒在地。她提起右腳,踏昏對方,割斷麻繩,舒展手腕,撿起大刀,加入戰團。
錢師爺手無寸鐵,一開打又受了內傷,本來早該敗陣。幸好使刀弟子跑去對付血如冰,這才以一對二,苦苦支撐。血如冰加入戰團,使開玲瓏刀法,接過使劍弟子的攻勢。洪荒派的鳳凰劍法取自浴火鳳凰,搭配絕妙輕功,長劍拖曳火辣勁風,威力奇大。可惜該弟子功夫沒練到家,火侯不足,才使到第三劍上便讓血如冰刀勢帶開,橫刀直進,刀鋒架到脖子上,連忙棄劍投降。
錢師爺點倒最後一名洪荒弟子,取麻繩跟血如冰一起將三人綁上木樁。「血姑娘。」錢師爺邊綁人邊說。「我師父忙著對付小江湖三十二派人馬,沒空來管你們。妳們這就去吧。逃得越遠越好,最好離開仙寨,別讓我師父抓到了。」
血如冰指指孫有道。錢師爺取出鑰匙,打開石床鐐銬。孫有道下床,朝錢師爺拱手道謝,又問:「那周容生下落如何,錢兄弟當真不知?」
錢師爺搖頭:「我師父都要殺你滅口了,有何理由騙你這個?」
血如冰走向大鐵門。「地牢裡的人,我要通通帶走。」
錢師爺稍加遲疑,隨即揚起鑰匙,隨血如冰走向鐵門。三人來到門前,尚未開門,卻聽見門後地道深處傳來巨響,跟著是沈重鐵門落地之聲。三人吃驚,連忙貼牆散開,靜觀其變。沒過多久,腳步聲響,鐵門推開,走出六個人來,正是苗千手等落難囚犯和毛真。
「毛老爺子!」血如冰跳出來道。
毛真大喜:「哎呀!血姑娘,妳逃出來啦?老夫正要來救妳呢!」
「多謝老爺子關心。」
毛真看見錢師爺,說道:「小錢,你良心發現,來救血姑娘?」
錢師爺突然下跪:「師叔祖,本派有難,請師叔祖救命。請師叔祖救救我師父!」
毛真神色為難。「無畏濫殺無辜,只怕救之不易。」
錢師爺含淚道:「請師叔祖救救洪荒派!」
毛真上前扶起他。「怎麼救?你師父弄巧成拙,以為把無邪門打成人間地獄能夠揚名立威。如今洪荒派淪為仙寨公敵,人人喊打,門口招牌都讓人拆下來了。除了來此救出囚犯,稍微彌補無畏之罪,防止情況繼續惡化,我還能怎麼救?」
錢師爺再度下跪,連磕三個頭,淚水流落,咬牙說道:「師叔祖,我們推舉你接任掌門,在三十二派面前以門規家法懲處我師父,如此既能保住洪荒派,又能救我師父性命......」
毛真問:「咱們門規家法如此鬆散,濫殺無辜都不必償命嗎?」
錢師爺說不出話,只是磕頭。血如冰看不下去,上前搭他肩膀,輕聲勸道:「錢大哥,好了。貴派日後如何,毛老爺子有分寸的。」
孫有道走到錢師爺另一邊,與血如冰一同扶他起身。毛真等他冷靜片刻,說道:「咱們趕緊上去瞧瞧,別讓你師父又殺人了。」
一行人步上石階,走出暗門。夜深人不靜,洪荒派瀰漫肅殺之氣,前院正門傳來陣陣叫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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