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如冰出門又往上行,前往距離血泉當舖不遠的天工門。天工門手藝鬼斧神工,乃天下工匠門派之首,在各大州城都有分堂。從印刷農具到機關暗門,天下工藝無所不包。半年前,天工門金州分堂堂主江懷才大老遠跑來無道仙寨悼念摯友,迷上了仙寨中紙醉金迷的荒誕光景,當即覓地開辦無道分堂。之後幾經波折,依附勢力,搶奪地盤,暗中較勁,明擺火拼,得罪許多人,又結交不少朋友,終於在近半年後開張大吉。
至於血如冰識得江懷才,則是江懷才來到仙寨沒多久的事。那日血如冰外出晚歸,於掮客居門外撞見一名哭哭啼啼的男子。血如冰上前關心,那男子抬頭瞧見她,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搥胸頓足道:「血姑娘!我死了好友,心裡好痛啊!」
血如冰手足無措,也不知該不該扶他起來。那哭鬧男子自是江懷才了。就聽他哭道:「我這好朋友名叫鄭瑤,綽號金州神補。這兩年在金州跟我合作破了多少大案。啊!英年早逝,天妒英才呀!大好男兒,正義俠士,就這麼無端端的丟了性命!這世道還有天理嗎?」
血如冰有點懂了:「原來公子是鄭捕頭的朋友......」
江懷才突然握住血如冰雙手,淚眼汪汪說:「聽說血姑娘是最後一個見到鄭兄之人。求妳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告訴我他沒有受苦!沒有受苦啊!」
血如冰回想起鄭瑤身亡當晚,她不巧撞見兇手行兇殺人,滿心擔憂自己的安危,對死者鄭瑤並無同情之心。事後她自大俠莊森口中得知鄭瑤為人,心中頗感唏噓。她安慰江懷才道:「鄭捕頭一劍穿心,當場身亡,並無受苦。」
江懷才哭慘:「鄭兄啊!你死得好慘啊!幸虧你死前有佳人相伴,也算老天待你不薄!正所謂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你在世時好事做盡,死後定是風流快活,享盡齊人豔福啊!」
血如冰微微皺眉,心想此人傷心,胡言亂語,也就不加批評。她說:「公子請節哀。」
江懷才一頭鑽入血如冰懷中,泣道:「姑娘,妳不知道。我江懷才醉心工藝,一輩子沒有交過什麼好朋友!也算是我福大,遇上鄭兄這個好人,願意聽我說話,又肯試用我的發明!雖然他試用後不常推薦衙門採買,但那是我東西作得不好,可跟他無關呀!妳知道的,千里馬尚需伯樂賞識。我失去了伯樂,只怕這輩子都沒指望了。」
血如冰見他一個陌生男子鑽入自己懷中哭泣,認定他輕薄無禮,頗感不悅。但聽他自報姓名,又感驚訝,問道:「公子便是天工門的江堂主?聽說堂主匠心絕倫,乃當世第一工藝聖手。近日謠傳你入了仙寨,大家都在談論呢。」
「那些都是虛名,好似過眼雲煙。」江懷才吸口鼻涕,抬起頭來,愣愣望著血如冰,突然臉紅起來。「血姑娘,妳好美呀。在下失禮冒犯,唐突佳人,好生過意不去。想到......想到鄭兄死前有姑娘陪伴,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那孤寂之心也定有安慰。多謝姑娘陪伴鄭兄。這份恩義,江某人定將報答!」
血如冰惶恐:「江公子誤會了。我......我沒有......」鄭瑤死時,血如冰躲在房裡偷看,完全不敢吭聲,深怕引來殺機。鄭瑤根本不知血如冰在場,更別提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江懷才卻說:「有!妳有!」他再度握起血如冰雙手,誠摯道:「血姑娘重情重義,實在人中之鳳,女中豪傑!鄭兄臨終前得妳相伴,箇中情義可感動天!江某人決定在無道仙寨開設分堂,從此長伴姑娘左右。姑娘有什麼吩咐,只管叫江某去做!我這條命,算是姑娘的了!」
血如冰大驚:「啊?你說什麼?我聽了什麼了?」
「對啦!你聽對啦!」江懷才放開血如冰的手,四肢著地後退,朝血如冰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姑娘,大恩不言謝。江某心裡當妳是鄭兄未過門的嫂子,日後亦會敬妳重妳。告辭!」
血如冰瞪大眼睛:「喂!你等等!什麼嫂子?你放什麼屁呀?」
江懷才一溜煙就跑了。
血如冰待在自家門口,想追上去,又怕自找麻煩。直到那曹諫確認哭聲遠離,這才打開大門,探頭出來。「哎呀,冰姐,這人好麻煩呀,哭個不停。我只好關起門來不理他。怎麼樣,冰姐,你們聊些什麼?」
血如冰呆呆道:「我像是收了個小弟。」
曹諫說:「喔?那或許算好事。」
「或許。」
***
話說半年之後,血如冰離了血泉當舖,來到天工門大門口。路過的伙計認出血如冰,連忙迎入大堂,趕去通知門主。大堂是天工門做買賣的地方,擺滿各式各樣器具成品。有弓弩武器,亦有農具、廚具、車具、挽具。一角擺滿各式丹爐,那是專做奇門街生意的。一面牆上有三道機關門,分別可從內而外、從左而右、從下而上開啟,開門的機關分為拉桿、拉繩、及按壓石板等不同形式,想做暗門、牢門、洞門都行。
其中血如冰最感興趣的是一整面牆上的書櫃。江懷才十分看重印書,認為書是學識之本,即便是傳奇閒書,能夠感動人心的都是好書。他聘請知名雕版師傅,訓練十數名雕版工匠。雕出的書板又快又美,加上用墨絕佳,他手下分堂出版的書堪稱絕品好書。
半年前,血如冰本想收掉掮客居販賣武功秘笈的生意。一來是怕客人練功練出問題,二來也是因為抄錄秘笈太費工夫,不合成本。認識江懷才後,血如冰見雕版神奇,忍不住就想拿秘笈來印印看。她花了整整一個月,把本門知博派的武功抄錄下來,分成《不知劍法》及《不博刀法》兩冊,交給江懷才雕版印刷。她想自師父死後,知博派的武功就只剩下她一個傳人,而她也不太可能開班教授這等粗淺功夫。不如就寫成秘笈拿出去賣,誰愛練讓誰練去。
血如冰拿起書櫃上的一本《不知劍法》,聞著書香,隨手翻閱,心裡竟浮現一股莫名滿足感。
「血姑娘!妳來啦!哈哈哈!」
血如冰不禁微笑,放回秘笈,轉頭面對江懷才。儘管江懷才講話纏夾,東一句西一句,不顧他人感受,也常誤判他人感受,但此人心是好的,也算有趣,血如冰在他身邊,總是輕鬆自在。她說:「江兄,我又來打擾你啦。」
「不打擾。我瞧著姑娘就開心。」江懷才手裡捧著個半木半銅,看不出用途的機關,笑著問:「炎涼洞那抓賊鐵籠還使得吧?」
血如冰豎起拇指道:「使得!昨夜已經抓到賊了。可惜是炎涼洞道童監守自盜。折腰散人已經清理門戶。」
「清了?哎呀,打死人不好啊。無道仙寨真是個沒有王法的地方。」江懷才搖頭嘆氣,又問:「那死相如何?精不精采?」
血如冰道:「聽你這麼問,早知道炎涼洞要參加無道神功大賽了?」
江懷才鬼頭鬼腦道:「我自己想參加,當然得瞧瞧別人的名堂啊!」
血如冰描述懷月道童的死法,順便講起昨晚埋屍之事。江懷才聽得津津有味。「厲害呀!這大寒丹不知如何配法,竟有如此神效。可惜我長於機關,不熟煉丹之法。頂多依照前人記載,配點火藥來玩。」
血如兵壓低音量道:「自己人,我就直說了,你可別跟人家說去。我受人所託,查探各家神功虛實。既知你是專家,便來找你討教。先說說,你們天工門打算怎麼做神功?」
江懷才大喜,笑得合不攏嘴。「哎呀,血姑娘,這事妳不提,我也要找妳來欣賞呀。快快快,跟我去工房。我直接演示給妳看!」說著牽起血如冰右手,往後院便走。
天工門大堂後的院子堆滿工材,木材、石材、礦材都有,院子三面都是工房,數十名工匠就在這些工房中按單幹活。兩側兩座大熔爐,專供打鐵製作大型器具,各有兩三名工匠在排隊使用。兩人穿越後院,來到江懷才的私人工房。這間工房不比其他工房大,但擺放物品特別多,顯得格外雜亂。江懷才請血如冰稍待,自己跑到一面屏風後,神秘兮兮不知搞些什麼。
片刻過後,江懷才走出屏風,雙手揹在身後,說道:「我先給妳演示一套火掌,不過應該不會用它。請。」他帶血如冰走出工房後門,來到一座臥房大小的院子。天工門每間工房旁都建有一座這種小院,方便工匠嘗試新鮮發明。江懷才指向一面焦黑土牆,右掌前挺,大喝一聲。掌心噴出團火,啪咑一下打在牆上。
血如冰嚇了一跳,驚問:「你這是武功,還是妖法啊?」
江懷才大笑,來到血如冰面前,揚起右手。只見他右手無名指間戴有鐵套,掌心下方貼有一小塊火石。他伸無名指在火石上輕劃,激起點點火花。接著他拉開袖管,露出手腕下方一根細銅管,解釋道:「我這麼手掌上翻,牽動機括,噴出特製燈油,遇上擦出的火花,就會噴出火團。只要練得熟了,看起來就像是會噴火的神掌。厲害吧?」
血如冰摸著他的銅管,讚嘆道:「神奇呀!好唬人的。你說不會用它?」
江懷才搖頭:「因為這跟街頭噴火的賣藝人太像了嘛。認定我是冒牌貨的人只要用心細看,定能看出端倪。況且我這火石打火,一個沒算準就燒不起來。到時候噴出一團燈油,那可笑死人了。」
血如冰點頭:「這麼說是挺不保險的。」
江懷才繼續說:「再說妳也不能揹個大油筒在身後呀。油筒要小到能藏起來,最多就只能噴個幾掌。不實用,太不實用了。」他搖頭太大力,嘴裡都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就跟我左手這套冰掌一樣,不實用。」
「冰掌?」
江懷才左手繞過血如冰身子,掌心向上一翻,突然噴出一道疾勁霜氣,嘶地一聲把焦黑牆面都給噴白了。血如冰花容失色,連忙後退,尖叫道:「你別亂噴啦!這白白的什麼東西?」
江懷才說:「血姑娘別亂叫,旁人會誤會的。」他拉下左手衣袖,又是一根銅管。「這機括牽動下,會混合兩筒藥水,噴出急凍寒氣。」他跟血如冰來到牆前。血如冰伸手觸摸牆面,真的結了一層霜。江懷才又說:「最大的缺點是只能發一掌。而且就算我對著妳噴,妳也只是給凍得有點痛罷了。完全不能跟炎涼神掌相提並論。」
血如冰轉頭看他:「那冰也不行,火也不行,你到底行不行呀?」
「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江懷才脫下外袍,朝工房走回去。血如冰見他兩手銅管後接著皮管,又接到背上用好幾條皮帶固定的油筒、冰筒,噴射機括,奇特複雜到瞧不明白。江懷才在工房內穿穿脫脫,說道:「我就想啦,要冰要火那等先聲奪人的東西,我是比不過奇門街那些傢伙的。想贏他們,等靠兵刃或暗器。」
血如冰鼓掌叫好:「你的暗器一定很厲害吧!」
「我的暗器自然一流。要是黃皓想跟我訂製一套無道仙寨的獨門暗器,我可以讓他獨步武林!但現在要得不是暗器,是神功啊!」他又換了另一套黑色外衫出來。這套沒有寬鬆衣袖,兩手纏有腕套,袖口綁在腕套裡,看起來藏不了什麼機關。他走到院角一根直立木樁前。那木樁有大腿般粗細,常人高矮,樁面上有許多刻痕,似是刀劍砍出來的。他說:「我現在演示的這套叫做『天工霸絕刀!』耍得是手刀,不是真刀。但那刀氣呀,可比真刀更加凌厲。」
他以掌為刀,橫劈而出。就聽見破風聲起,手刀掠過木樁,連碰都沒碰到一下,木樁卻應聲而斷,憑空讓他切下一尺高的樁頭來。那樁頭咚地一聲落地,差點砸到血如冰的腳。
血如冰神情崇拜:「厲害!這真的是現切的,沒事先切好吧?」
江懷才再度出掌,又切下一段木樁。他擺個架勢,煞有其事地說:「我的刀氣凌厲,稱得上是霸絕刀吧?」
血如冰點頭如搗蒜:「太凌厲了。毫無破綻。」
江懷才得意洋洋,扯開右手護套,露出套在手腕下的一塊圓盤。圓盤下連著一把薄如蟬翼的軟刀,藏在黑色衣袖中。江懷才把血如冰拉到身旁,朝前方迅速揮手。軟刀無聲無息彈出,以圓盤為軸轉一整圈,停回原位。機關運轉,旋緊圓盤,蓄勢待發。江懷才道:「出刀快,刀身薄,大太陽底下尚能看出反光,稍微陰暗點便瞧不見了。」他拉拉黑衣袖,衣袖下緣有好幾道口子,方便軟刀斬出斬入。「幾層輕薄黑布編在一起,不仔細看是瞧不出破綻的。」
血如冰說:「這可以。就用這個吧。」
江懷才嘖了一聲。「就是有時候收不好會卡布。還得再研究研究。況且每次出刀,我掌心都會傳來涼風,搞得我心裡發毛,老怕會砍到手呀。」
「那也不可不防。」血如冰改變話題:「你有聽過巧藝坊的吋進拳嗎?」
江懷才搖頭道:「馮小手的手藝還過得去。我也很想知道他會端出什麼菜來。你說他的叫『吋進拳』嗎?那多半是以突進的機關推動暗器了。突進式的較難避免聲響......」
血如冰道:「你幫我查查。」
「沒問題。我待會兒就去巧藝坊溜溜。」江懷才一口答應,隨即問道:「血姑娘要去查哪家?」
血如冰說:「洪荒派。」
江懷才「嘶」聲吸口長氣。「粉身碎骨拳很殘暴呀。」
血如冰揚眉:「你見過?」
江懷才臉色一變:「仙道谷打爆小賊那回事,我跟大夥兒一起去瞧過熱鬧。那現場真是血肉模糊,屍體上半身都沒了。我至今想不明白,怎樣能夠一拳把人打成那樣。江湖傳言,近年有高人煉出威力強大的黑火藥,可以炸山裂石。我是沒見過,也沒聽說有人見過。無論如何,據說毛真出手時,現場沒有爆炸聲響,也沒有絲毫火光。再說,他若是用火藥,自己的手難道不會炸爛嗎?神奇。真的神奇。」
血如冰問:「你只見到屍體,沒親眼見他出手?」
江懷才搖頭:「我後來跟了他幾天,一有空就去洪荒派門外守著。可惜他之後不再出手,無緣得見神功。那幾天呀,洪荒派門外每天擠滿了人。一邊是去拜師學藝的,另一邊就是去瞎起鬨,要毛真出門示範神功。最後毛真出來說了番話,倒也挺有道理。」
「他怎麼說?」
江懷才引述:「『我又不是殺人王。沒事找個人來打成肉醬給你們看?』」
血如冰點頭:「很有道理。照你這麼說,要探他虛實並不容易。」
江懷才說:「很高明。不再示範就不會露餡。血姑娘打算怎麼探?」
血如冰說:「拜師混進去查。」
江懷才訝異:「有必要做到這樣嗎?」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血如冰道。「毛真此人,意向不明。無論他神功是真是假,洪荒派都是不容小噓的勢力。跟他們打好關係,總不會錯。」
江懷才指著她抖動手指道:「帶點暗器防身。」
「好!」
江懷才帶她進屋,打開暗器櫃,講解各式暗器功效,讓她自行挑選。血如冰挑了一副束腰式的金針暗器,發射機括設在後腰,專門應付遭人擒獲,手腳綑綁的情況。謝過江懷才後,血如冰趕往洪荒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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