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姐,江湖好難混呀。」血如冰坐在掮客居外堂,右手靠桌,捧著臉蛋,一幅慵懶無力的模樣。「有些事,我好希望自己沒見過,沒聽過。有時見多識廣並非好事。」
上官明月隔桌坐在對面,提壺倒茶,說道:「既然如此,便忘了吧。」
血如冰瞪眼道:「說得那麼容易,說忘就忘的嗎?」
上官明月放下茶壺,拿起茶杯於嘴前吹氣,問她:「妳是在說江湖,還是在說男人?」
血如冰瞧她片刻,啪嗒一聲,整顆腦袋摔在桌上,蒙著頭說:「唉唷,煩啊!」
上官明月聞聞茶香,滿意輕笑。「妳的意中人不在仙寨。妳不離開仙寨,找不到他的。」
血如冰窩在自己臂彎裡,愣愣片刻,喃喃說道:「意中人什麼的,日子久了也就淡了。我們江湖兒女,心裡總會有個意中人。若沒遇上取代他的人,夜深人靜,便會想想。」
上官明月問她:「無道仙寨裡奇人高手多如牛毛,妳都沒遇上個好的嗎?」
血如冰嘆:「曾經滄海難為水。」
「嗯。」上官明月輕笑。「是呀。曾經滄海難為水呀。」
血如冰推著桌面,坐起身來,搖頭道:「可我在說江湖,不是說男人。我只是感慨,有些事情知道表面就好了,真相不要硬挖。挖多了沒好處。」
上官明月幫血如冰倒茶。「所以照妳說,粉身碎骨拳是真的?」
「看來不假。」血如冰搖頭又說:「可惜還是沒人親眼見過誰被打成肉醬。苗千手的右臂被洪無畏一拳擊碎,在場數百人都有看到,也都信了那是粉身碎骨拳。但真說起來,一拳打出手臂骨骼,只要算準方位,拳力剛猛的高手都辦得到。」
「無邪門一十三具屍首呢?」
「大家都只看到屍首,沒趕上動手。」血如冰稍停片刻,嘆氣道:「就連是洪無畏還是毛真打得都無法肯定。」
上官明月揚眉:「我聽說是洪無畏打得?」
血如冰點頭:「那是洪無畏自己說得。但他最後也說人是毛真殺的。沒人信他。」
「為什麼不信?」
「認定一個罪證確鑿的壞人,對大家都方便。」血如冰說。「洪無畏長久以來作威作福,得罪太多人,又被揭發殘殺女子之事,小江湖的人只想除之而後快。毛真回歸洪荒派後,除了帶回一門絕世武功,並無其他作為。由他接掌洪荒派,只是洪荒派內之事,與他人無關。加上他武功高強,制得了洪無畏,大家樂得讓他主持公道,自然假裝聽不見。」
「妳擔心他嗎?」
血如冰再度垂頭,看著眼前的茶杯,輕聲道:「我只盼他表裡如一,安份守己,好好當他的慈祥長輩。即便另有所圖......」血如冰沉默片刻,繼續道:「也盼不關我的事。」
上官明月笑道:「閒事太多,等有理由管時再去管吧。」她食指輕敲桌面,若有所思道:「我聽師父提起過洪荒派的開劫渡難拳。這套拳法失傳超過百年,師父他老人家也沒見過。據他所知,開劫渡難拳威力奇大,真有粉身碎骨之效。不過那套拳法需要高深內力為根基,一般弟子學不來,是以洪荒派歷代以該拳法成名的高手不多,會失傳也是意料中事。倘若毛真帶回得真是開劫渡難拳,而他又練成了,那他的功力不會在我之下。看來今晚的無道神功大賽可有趣得緊。」她抬頭問:「妳會來吧?」
「來,看熱鬧怎麼不來?」
上官明月告別血如冰,逕自準備當晚的無道神功大會。血如冰又坐了一會兒,眉頭越鎖越深,終於搖頭嘆氣,出門到前院走走。三十二派圍洪荒已是半個月前之事。洪無畏經脈俱斷,成了廢人,讓洪荒派收回地牢囚禁。毛真接掌洪荒派,約束弟子,勤加授課,半個月來不惹是非,三十二派也沒人上門找碴。苗千手傷勢沈重,抬到醫館巷找好幾個神醫醫治,花光畢生積蓄,還讓血如冰貼了二百兩,這才終於保住性命。孫有道失去了梁王府的信念,人生茫茫,暫時留在洪荒派跟著毛真學藝。其餘遭受洪無畏囚禁的江湖人士各自散去,迫不及待遠離小江湖這個是非地。
血如冰在掮客居前院緩步繞圈,一顆揮之不去的大石壓在心口。洪荒派之事已經圓滿解決。死了許多人,但也救出了許多人。即便毛真當真城府深沈,趁機奪權,那也是他們洪荒派的家務事,輪不到血如冰去管。她究竟為何放不下此事?
曹諫自門外歸來,見血如冰在前院散步,上前招呼道:「冰姐。」
血如冰胸口正悶,看到曹諫,舒暢了些,笑問:「你去天工門嗎?江堂主怎麼說?」
曹諫走到大水缸前,揭開缸蓋,拿木瓢舀水喝。「江堂主正忙著晚上的神功大會,本來是不見客的。但一聽說是掮客居來訪,馬上就衝出來。妳都不知道呀,冰姐,他瞧見是我不是妳的時候,臉上那失望的呢,嘿嘿。」
「閒話少說。」
「好。」曹諫放下水瓢道。「江堂主說冰姐吩咐的事就是他江懷才自己的事。不管時間多緊迫,他都會趕工出來。」他搖頭嘆道:「冰姐,我瞧這江堂主是想跟我爭呀。」
「好呀。你們慢慢爭吧。」血如冰聽見遠方騷動,走向門口。「外面吵什麼?」
「像是市集上有人鬧事尋仇。」曹諫跟著出去。「我急著回來,沒瞧熱鬧。」
血如冰探頭出大門,轉往巷口查看。掮客居位於鬧中取靜的僻靜巷道中,距離十餘丈外的巷口便是市集大街。她才一探頭,巷外已經竄入一人,布衣藍杉,撞上土牆,模樣狼狽,轉身往巷內奔跑。他身後緊跟三人,都是山野獵戶打扮,持刀縱躍,沒幾步便攔住藍衫人去路。血如冰定睛一看,只見那藍衫人少了右臂,布條包紮,新斷不久,竟是那千手大佛苗千手。
巷口湧入十餘名閒人,有得貼牆而立,有得躍上巷道兩旁的矮牆屋頂,都是跟進來瞧熱鬧的。
血如冰皺起眉頭,比個手勢,同曹諫一起走近。
為首的刀客提刀指著苗千手大喝:「姓苗的,當年你率眾圍勦咱們虎頭寨,可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苗千手適才撞牆,觸動傷口,如今斷臂處滲出血來,劇痛萬分。他喘口氣,強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我苗千手一世英明,竟然虎落平陽被犬欺!」
刀客呸了一聲,罵道:「你綽號千手大佛,氣燄囂張至極。如今斷了右臂,老子還有不打落水狗的嗎?哈哈哈!」
「我躺在醫館養傷,都讓你揪出來打。」苗千手扯緊手臂布條。「今日不教訓你們,醫館巷永無寧日。」
他這話是說給旁觀路人聽的。果然牆上有人一聽便幫腔:「哎呀!說好了醫館巷不尋仇!人家斷了手臂,已經那麼慘了,你們還把他從床上拖下來打,這還是人不是?苗千手,我支持你,快教訓他們!」這位口頭支持,並不打算出手相幫。
苗千手突然發難,撲向為首刀客,左掌狠狠劈出。那刀客時刻警覺,一看苗千手移動腳步,立刻提刀架在面前。苗千手心知自己難以久戰,在此掌中灌注十成功力,只盼一舉擊倒一人。那刀客武功不強,但反應迅速,臨危間轉動刀鋒,等著苗千手自己送掌來切。苗千手綽號千手大佛,一雙手掌變化無窮,每一掌擊出總有七、八式變化,足以因應對手任何變招。要是從前,他只要掌心翻轉,便能在對手腹部、下陰、左肩三處擇一擊之。憑那刀客的功夫,非當場死了不可。可惜他重傷之下,力不從心,只能臨時收掌,掠過刀鋒時出指側彈刀身。就聽見「噹」地一聲,刀客虎口巨震,放脫刀柄。那單刀旋轉而出,竄向一旁矮牆,讓坐在牆上觀戰的路人出手接了下來。
為首刀客死裡逃生,只嚇得臉色發白。回看苗千手,見他頭冒冷汗,嘴唇發抖,右臂斷口布條一片血紅,顯已無力再戰。他朝兩名夥伴揮手道:「上!殺了他!殺了他!」
兩名虎頭寨刀客對看一眼,提刀撲上。就看到眼前紅影一晃,兩刀客感到手腕遭扣,身體不由自主轉動,跟著兩把單刀同時遭人奪去。他們連忙跳出戰團,退到為首刀客身旁,這才看清動手奪刀的是個美貌姑娘。
為首刀客問:「妳......妳是什麼人,竟......竟敢來壞老子好好好事?」
血如冰使個眼色,曹諫連忙上前攙扶苗千手。她將兩把刀往地上一丟,笑道:「你們到我掮客居的地盤鬧事,還敢問本姑娘是誰?嘖嘖嘖,好大的膽子呀。」
刀客嘴硬:「什......什麼掮客居?聽都沒聽過!」
血如冰佯怒:「哎呀?你這樣講話,本姑娘要生氣啦!」
血如冰上前一步。三刀客連忙後退一步。旁觀眾人大樂,登時鼓譟嘲笑。「血掮客都不認識,你混哪裡的?」「血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她要生氣起來,你們死無葬身之地!」「虎頭寨我才沒聽過呢!夾著尾巴快跑吧!」
有人自市集拿了些不要的菜葉、廢紙過來。眾人也不多問,拿起便砸。虎頭寨三刀客就這麼被人砸出無道仙寨。
血如冰跟曹諫一同扶苗千手回掮客居,招呼他在外堂坐下,取乾淨布條換下血布,再拿半年前莊森贈予她的半罐玄日宗金創藥來塗抹傷口。大俠莊森醫術卓絕,調配出的金創藥具有神效,血如冰一直珍藏,捨不得拿出來用。她邊抹藥邊說:「苗大哥,我這金創藥是大俠莊森親手調配,十足珍貴。今日拿來救你,足表如冰對你看重。只盼你記在心裡,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
苗千手訝異:「妳......妳看出來了?」
血如冰放下藥罐,開始包紮傷口。「你傷勢雖重,也不致於打發不了這三個毛賊。如冰倒有一事不明。你若當真尋死,又何必大老遠跑來掮客居呢?莫非你指望著我救你?」
苗千手愣愣瞧著她:「我......我只想再見姑娘一面。」
血如冰拉緊布條,故意弄痛苗千手。「苗大哥還欠我兩百兩。尋死什麼的,還了錢再說。」
苗千手突然落淚。「千手大佛斷了右手,十成功夫剩下不到三成。我......我......」
血如冰打好布結,拍拍他肩膀道:「世上斷手斷腳的人很多,苗大哥不必妄自菲薄。想那七海遊龍方勝天大哥,腳斷了那麼久,不也是堅強活著?聽說你失蹤,連忙把家裡的積蓄都拿出來,混進洪荒派去找你。有友如此,夫復何求?你萬不可辜負好友義氣。」
苗千手拭淚道:「是。勝天兄是好朋友。去年他腳剛斷時,我也似姑娘這般安慰於他。如今輪到我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出來的。下次見到他,可得向他討教討教。」
血如冰皺眉:「怎麼你還沒見到他嗎?」
苗千手搖頭:「我一直待在醫館。勝天兄也沒來找我。或許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裡。」
血如冰瞧著苗千手,又轉頭瞧向曹諫。曹諫知她心意,搖頭攤手回應。血如冰站起身來,神色氣惱,說道:「我把他給忘了!」
苗千手問:「忘了?」
「就是這個。」血如冰喃喃自語。「這些日子來我心神不寧,就是為了這個。」她轉向說:「方大哥為了找你,跟我同時混入洪荒派。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躲在洪無畏住所外的樹上監視他們。我讓人發現了,只好先走一步,後來便沒再見過他。我一直以為他先離開了,而洪荒派的事當晚便已解決,我便沒再多想。」
苗千手問:「說不定他真回家了?」
「倘若真是如此,自然最好。我一會兒上刀客窟問問。」血如冰神色不寧。「問題是在洪荒派裡失蹤的人比地牢裡找到的人多。」
苗千手搖頭:「那不是被練拳了嗎?」
「不是。」血如冰回想毛真給她看過的名冊。「交五百兩入洪荒派習武之人共有一十五位,扣除關在地牢和已經被練拳的人,還有三個人下落不明。」血如冰認真回想,繼續道:「一個是梁王府的周容生。他沒回王府,所以梁王才又派了孫有道來。一個是方勝天,希望他沒失蹤。還有一個叫邱長生。我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苗千手說:「邱長生是玄日宗的人。」
血如冰一驚:「啊?」
苗千手續道:「他是玄日宗掌門梁棧生的大弟子。武功高強,但總待在總壇辦事,江湖上名聲不顯。妳若去過成都,便會知道他。」
血如冰站起身來,來回踱步,片刻後道:「苗大哥,我有事要辦。你在這裡好好休息,當自己家。」
苗千手急道:「血姑娘,此事凶險,我與妳同去!」
血如冰頭也不回,往門外走。「曹諫,照顧苗大俠,別讓他亂跑。」說完轉過大門,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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