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东北变了天,日本人赶走了张学良,找来满清的末代皇帝溥仪,东北成了满洲国。城外山区、野外的土匪、抗联打的热闹,但吉林市面很快恢复了秩序,日本兵军管下,并没有太大动荡,大批日本移民过来,工厂、学校、商店一家家立了起来,慢慢街头又恢复了人来人往,买卖铺户生意也越来越好做。
小店关了几天,又开板营业,生意还算不错。掌柜的也二十大几了,身边出了两个秃小子,从不见有家眷照料,便打听到这掌柜也是自小闯关东来的山东高唐老乡,便有人上门提亲。
开始介绍的都是山东老乡家的姑娘,可都被廖世德推辞掉了,见也不见,后来听说,他只想找个本地的大脚姑娘,有人便想这人确实会算计,山东姑娘是好,但父母大多是逃荒而来,没什么家产,可老家还一沓穷亲戚,怎么能比得上本地人?可本地人家,占着房子躺着地的也未必看得上他这个只有两间铺面小店的外乡人,提亲的人,慢慢就少了。
街底大院子里住着一大户人家,据说是蓝旗满族,汉姓叶,在京城做过王爷,和皇家有拐着弯的八竿子亲戚关系,大清亡了就回了东北老家,死的骆驼比马大,城外有几十垧地,城里有布店、药店半条街的十几间铺子,深宅大院,和左邻右舍很少来往,都不知道这家到底是啥底细,大门口经常停着马车,车上下来的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有钱人。还有人见过留着仁丹胡穿着黄呢子的日本人进过他家的大门。满洲国后,有人传日本人请这家的老爷出来做事,老爷说身体不好给推掉了。
这家的长孙少东家叶公子,隔三差五,就带着几个仆从,拉着七八条大狼狗,在街上溜达,一个仆人拉两条狗,狗见到人,汪汪叫,拉狗的赶紧身子往后仰,恐怕拉不住窜出去伤了人,街上行人迎面遇到都唯恐避之不及,赶紧侧身躲进街边的店里,扒着门框看,等着叶公子过去。
一到秋天,叶公子更是和一群朋友带着随从,骑着高头大马,背着猎枪,后面追着汪汪乱叫的猎狗,咵嗒咵嗒的穿街过市去城外老林子打猎,威风八面。
一日傍晚,天刚擦黑,廖世德正打算让伙计关店上板,突然有个秃脑袋穿长衫的中年人,一迈腿进了店里,一眼看到坐在桌子边上的廖世德,拱拱手,“掌柜的!”
廖世德连忙起身相迎,看来人气质不俗,便也拱手还礼道,“您来了,快请进,打算带点什么?”
那人不接话,只是站在门口背着手,脑袋转圈把店里扫了一遍,目光扫过两个小伙计,伙计们连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看老板招呼着,也就都没吱声。眼光最后落在廖世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轻声问了句,“你就是廖世德?”
“正是,正是。”廖世德看着他并不像要买什么东西,就请他在桌边坐下拿了个空碗给倒上茶水,赔笑问道:“您是……?”
那人大喇喇的叉着腿坐着,眼睛盯着廖世德的脸,“我是街底叶家的!”
“哦!?”廖世德又连忙躬身施礼,“失敬失敬!”
那人笑笑,端起茶碗“我姓德,他们都叫我老三!”
“德三爷!”廖世德依然站在德老三的面前,又施了一礼,心里盘算着,却想不出叶家人来干什么。“今天您老得闲啊?有兴光临小店!”
德老三自顾自说道:“廖掌柜,您坐,别客气。”德老三手往旁边的空座上一展,廖世德这才缓缓坐下,心想这德老三,看穿着打扮应该也是个跑腿的,但人家毕竟是给大户人家做事,肯定见过世面,反客为主的做派,让自己这掌柜的倒客气了起来。又想他对自己说话多少用了个“您”字,还算有礼,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
德老三脑袋又转了一圈,仔细打量着这家小店,嘴里嘟囔着:“听说生意还不错啊?开了几年了?”
“哪里,小本生意,只是维持,勉强糊口,都是邻里帮衬,到八月才满五年。”
“恩,不错!”德老三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是山东来的吧,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二老都走了,老家还有些兄弟姐妹。”
“老家生活咋样?”
“来信说还好吧,这几年没什么大灾!只是兵荒马乱的不太平。但老家偏僻,也没什么大乱,庄户人家,暂时饿不着,还算过得去。”
“那看来你这儿总是要给家里填补填补吧?”
廖世德顿了一下“也不用补贴太多,爹妈走了,兄弟姊妹已成人,地虽不多,但还够吃!”叶家人突然来店里当面问这些话,不回答也不好,回答了又觉得不妥,是叶家看上了我这两间小店吗?一想又不太可能!叶家还能缺这么个小铺子?于是不再主动说话,就等着德老三再问些什么。
德老三拿起茶杯,在手里转了转,端详着,啜了一口,嘴角一跷,“还不错!”却不再喝,放在桌上,就站了起来,一拱手,“打扰了!”也不等廖世德送,便迈腿走出了大门,廖世德追出门口,躬身施礼,说了句您慢走!抬眼看着德老三已经走远,心里合计,什么还不错?茶叶还不错,还是我的店还不错?这是唱的哪出?
没两天,北街的汪老太太来提亲,说是叶家的姑娘。
廖世德楞在那里,叶家的姑娘?哪个姑娘?
汪老太瞪园了眼睛,一脸的惊讶,像在看个傻子,“哪个?这条街还有几个叶家呀?您这倒是稳重的很,还问哪个?就是街底的大户叶家!这要是别人,早乐的合不拢嘴了吧!”
廖世德依然泛着楞,心想这汪老太恐怕是个老糊涂,眼睛眨巴两下歪着头说,“叶家是大户,我就是一个小商人,我和他家向无交往,怎么突然就来提亲啊!那既然要结亲,我看他家里人进进出出得有几十口人,那到底和哪个姑娘结亲呢?还请汪奶奶说得详细一些!”
“哎呦!也是呀,还是掌柜的仔细,可是吧,你这还真是把我问住了,叶家人口的确多,我一个老太太,人家的门槛有一人高,迈不过去呀!昨儿个,叶家人去我家点你的名托我来提亲,只说了是叶家的姑娘。我当然也问了是哪个闺女,人家只说是偏房生的,别的是什么也问不出,可是有啥好问的,毕竟姓叶不是,叶家的闺女能差的了?再说了!这大户人家都是不愿意和外人细说自家的事。掌柜的你命好啊,这要是和叶家沾了亲,转年这小店……,哈哈,肯定发达了,你说这是怎么话说的,你一个闯关东的外乡人,人家怎么就看上你了呢?这归了包齐是件好事不?”
廖世德放下烟袋,在桌子沿上磕了磕,垂着眼说:“这找您的人是德老三吧?”汪老太眼神一晃,露出一丝惊奇,马上又收了回去“你认识叶家人?”
“不认识,听说过而已。还要麻烦汪奶奶,让您再跑一趟,这毕竟是婚姻大事,总要知根知底,这不清不楚,我也没法给您回话,还请您多多包涵。”说着站起来,从柜台下面拎个袋子过来,递给汪老太,“您多担待,再给咱打听打听,成不成的不打紧,不会让汪奶奶白跑。”
汪老太一脸为难,想了想只能说,“这叶家的大门我是进不去,那天德三爷也说了,明天还来我家,那我再问问,问好了,我再来,人家不说,我也没办法,那你等着吧。”说着展开袋口一看是一袋白花花的大米,嘴角撇撇,脸上露出笑来,忙说:“那你等着吧,一有信儿,我立马告诉你!”说着站起身,抖了抖围裙,提溜着米袋又颠了颠,心里满意,把米袋子往怀里一抱,一片腿出门了,头也不回,一溜小跑回了家。
日本人来了以后,定了《米谷法》,满洲的大米成了战备物资,只能给日本人,中国人是不能吃的,让日本人知道了有偷吃大米的,逮着了,轻的是一顿大嘴巴子,重的拉到街上一顿鞭子外加罚跪,有敢偷贩大米的,情节严重的,更有直接就枪毙的。所以汪老太得了一袋大米心里自然知道这东西的珍贵。
转天下午,汪老太一脸春风,扇着手里的蒲扇又晃进了小店,“行了,这回给你打听清楚了!”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个空碗,满上茶,哧溜哧溜地喝着,廖世德吧嗒着烟,眯着眼看着汪老太,汪老太喝饱了一大碗茶,接过廖世德递过来的烟盒,装满一袋烟,借着伸过来的洋火,吸了两口,“你这烟可以,比我的有劲!”
“汪奶奶抽的惯,那就带二两回去,”廖世德说着下巴冲一个伙计扬了一下,伙计连忙找油纸铺在柜台上,铲了两铲烟丝,仔细包上,用细麻绳拴好,小跑过来,躬身放在汪老太手边桌上,汪老太瞥了一眼方方正正的小纸包,也没说话,又给自己满了一碗热茶。吸溜两口慢慢说:“这丫头是叶家老王爷也不知道几房太太的闺女,黄花大闺女,人家生在北京的王府里,能写会算,人长得也宽敞立整,一看就能生养,保证你子孙满堂,旺夫旺家!”
生在王府里?廖世德皱了下眉头“多大年纪了?”
汪老太顿了一下“这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是挑剔,一般人是看不上的,掌柜的你是年轻才俊,人家才同意这门婚事,姑娘今年也就二十二,会疼人,壮的很,有心有肺的,能写能算,嫁过来肯定能帮衬掌柜的不少。”
廖世德锁着眉毛,二十二?原来是个老姑娘,那就难怪了。“身体没啥毛病吧?”
“哎呀,你这是说啥呢,但凡有毛病的,我还不早跟你说了,还能瞒着你干这缺德事不成?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的,哪个街坊说起我汪老太太不挑个大拇指?我这一辈子做人就是个实在,你要是不信我,我是没办法的?”说着老太太脸上就挂上了一层黑。
廖世德脸上堆着笑给老太太续了茶,“汪奶奶,您别生气,我这人做买卖小心惯了,我信您,当然信您,街坊都说您是吃斋念佛的月下老,修的福报,能活一百岁!”
这几句话听的老太太心里舒畅了许多,“这又不是做买卖,这是姻缘,你小子有福,那叶家的门可不是好进的,那怎么地?掌柜的?我这就回话去?”
廖世德垂着眼又愣了一下,然后板着脸翻着眼定定的看着老太太“汪奶奶,我还是想见见那姑娘。”
老太太一听,立时刻是一脸怒气,站起就往门口走,“我是没招了,哪有没过门就去看人家大姑娘的,可真有你的,亏你想得出,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外乡人就是奇怪,可也真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得嘞,回见吧,掌柜的。”
廖世德连忙追上去,把烟丝往汪老太的手里塞,“您多包涵,多担待!就这点要求了,您再给费费心!”
老太太甩甩手,还是接过烟丝,头也不回,扭扭的出了小铺。
三四天过去了,午后的街道空落落的,知了滋啦滋啦的一遍遍的叫着,廖世德守着八仙桌,望着小铺门外被太阳晒得刺眼的青石板,心想,那叶家的婚事恐怕是没戏了,这汪老太也是得罪了的,不过也罢,莫名其妙的事情,多半不是好事,婚事不成,想那叶家也不会难为自己什么吧。
正想着,一个光头走了进来,穿着长衫,进门拱了下手,“掌柜的!”廖世德眯着眼看了半天,连忙起身回礼,“德三爷!”
德三爷招呼一声,你跟我来,便转身走了出去。廖世德连忙跟了出去。德三爷个子高腿长,应该是个练家子,走步又快又稳,廖世德个子也不矮,但还是跟着费劲,啪嗒啪嗒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大太阳在半空挂着,晒得人睁不开眼。廖世德一只手甩着,另一只举在脑门上,打着凉棚,德老三背影在前面一晃一晃,忽明忽暗,三拐五拐,来到一堵高墙的后面,这里是个背阴,倒是有点凉爽,墙面的砂浆斑驳,露着大块的青砖,藤蔓攀墙而上,小风掠过,藤上的叶子像无数的小手微微摆动着。
廖世德不明来意,心里有些忐忑,但看着德三爷微笑着背手站在墙下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危险,却越发的糊涂,“德三爷,您这是……?”
“你不是要见见姑娘吗?”
廖世德心里一紧,不敢回话,觉得自己要见人家没出嫁的姑娘毕竟是对叶家的冒犯。不敢承认,也不敢不承认。就缩着肩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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