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局刑警队长张宝举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被下放到农村去劳动改造!作为一名老公安,老刑警,从运动开始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这场运动为什么会波及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比以前历次运动都猛烈,自己到底应该如何表态,向谁表态?
现在,他每天都心慌得很。眼看着身边大批干部一个个被打倒,被下放,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悬在半空,明知道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可偏偏又不是!局长贾田对他说,军队是不能乱的,军队乱了,谁来保家卫国?公安也是不能乱的,公安乱了,社会秩序谁来维护的嘛?对贾局长的话,张宝举很以为然,心里踏实不少。但上面很快传来“砸烂公检法”的口号,上面又派来个阴阳怪气的军代表,所有人都明白了,运动已经波及到公安系统了。贾局说,不管那些,只要埋头好好工作,应该就不会被波及到你个人头上。张宝举点头称是,少说少动,龟缩起来,等着运动结束吧,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可是没多久,贾局长被造反派揪出了历史问题,打成了反革命,关进了牛棚。这让张宝举乱了方寸,每天都是提心吊胆。
贾田在牛棚的生活条件很差,劳动又辛苦,本来身体还是蛮好的,只是有痔疮的毛病,住在牛棚里心情自然不好,加上劳累,就犯了病,成天屁股血呼啦啦的,劳动回来,只能趴在床上,整夜整夜熬着,也没人管。贾田撑不住了,跟管事的请假要求去医院,管事的瞪着眼睛说,你这个老狐狸不要再耍花样顽抗了,痔疮还能咋地?不就是流点血吗?我看还没老娘们月经来得多,想逃避劳动啊?我还没见过得痔疮死人的呢!再装病,我给你关个单间,让你好好享受享受!
贾田每天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只能趴着,不敢拉屎,也就不敢多吃,吃不下,睡不好,还被说成是对抗改造,对抗文化大革命,成天挨批,据说已经半死不活的了,只剩下了一口气。
李本山找张宝举问要不要去看看老局长,张宝举半天没说话。李本山骂他是个啥玩意啊!怎么也得去看看吧。张宝举挨了骂也是不吭气,心想怎么看?去看一个反革命吗?虽然贾局长对咱确实不错,但我这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多少只眼睛盯着我呢,正愁找不到我的茬口呢,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妈的!你个李大头,你仗义?你咋不去看啊?让我去?我命硬啊?!
军代表宋水民,春节后入主的县公安局,来了没一个月,就把贾田干掉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形式,立刻苍蝇一样围着宋代表,表中心,表决心。
宋水民四十多岁,整天四个兜的军装笔挺,面无表情,一双细米拉的小眼睛永远眯缝着,薄薄的嘴唇绷紧着,不苟一丝笑意。虽然只是一个营级干部,腰板挺直,派头十足能赶上军区司令员了,不抽烟不喝酒,也从来不开玩笑,但他说话一张嘴就是一口浓重的唐山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评戏《杨三姐告状》里的高贵和,听着颇为俏皮。不听内容只听调调,还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奏是在开玩笑呢。
局里几个老公安先后被下放农村劳动,宋代表话讲的很清楚:“公安机关十七八年来,不嘚,这都十九年了,干尽了坏四(事),要打倒、要砸烂。说的就是你们贼(这)些人!我奏看你们还羊蹦不?你们地起根奏(就)不是个好东西!今儿个,奏是要楔楔你们的威风,都给我好好的改造气(去)!”
老人一个个的走了,可就是没人找张宝举谈话。张宝举越来越恐慌,咋没人对我动手呢?简直成了惊弓之鸟。这是不是要往死里整我啊?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张宝举每天下班总有个错觉,就是有人会跟踪他,他把这个错觉告诉了李本山。过了几天,李本山跟他说也被跟踪了,而且很确定,就是被跟踪了。
张宝举被气乐了,跟踪你干啥,你个李大头一没钱,二没权,三没当面说出口,你个废物点心,坏事都不敢干一件,跟踪我刑警队长,那是可以理解的,怎么可能跟踪你?要下放就下放好了,这是整哪出啊?突然明白了,李本山没事就来自己办公室串门,这跟踪李大头不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吗?但张宝举觉得自己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没做过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只要自己不乱说乱动做个王八别人也拿自己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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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张宝举睡不着,黑着灯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熬鹰,心里思来想去,以后到底咋办,这个年纪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真要下放去农村,孩子怎么办?思来想去,越躺越清醒。旁边老婆已经鼾声如雷,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真想一脚把她踹床底下去,睡睡睡,睡个屁!
突然窗前月光一晃,好像有人,张宝举腾的坐了起来,脱口而出:“谁啊?”,嘭嘭嘭,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一片响,应该是院墙头的瓦掉在了地上,张宝举推了一把熟睡的媳妇,从枕头旁摸出手电,冲到外间,顺手操起灶台上的菜刀,踢掉门栓,撞开门立在院子里,院子里撒着银白的月光,院门大开着,门边墙头分明是缺了一块,墙根地上有几片碎瓦,嘿!还不是一个人!他冲出院门,站在胡同里,眼前一片黑洞洞,胡同尽头木电线杠上晃荡着一盏昏黄的路灯,也照不多远,要死不活的亮着,路面几片干树叶在地上打着卷转,街道静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张宝举站在院门口张望了一会,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一点点风声,突然感觉浑身冷得打颤,连忙转身进了院子,仔细顶好院门,在墙根用脚划拉划拉地上的碎瓦,回头看见老婆和闺女儿子扒在门框上,紧张的望着自己。老婆哆哆嗦嗦的问:“闹啥呀?深更半夜的!”
“有贼!”张宝举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心想贼还能跑刑侦队长家偷东西来?这得多不开眼啊?再说,我家有啥啊,一口锅,一缸米,剩下就是四条命了!这得是多缺心眼的贼啊?
“丢啥了?”老婆穿好衣服要去查查丢啥了。
“啥也没丢,跑了,有啥可丢的?睡吧,天亮再说!”
张宝举一夜未眠,支棱着耳朵听了一夜的风声,终于熬到了天麻麻亮。
准时到了办公室,坐在桌子前寻思昨晚的事情,想着给李本山打个电话,手刚伸向电话机,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几个人挤了进来,最后一个进来站在中间的是宋水民,绷着脸,上下仔细的看了张宝举有一分钟,张宝举觉得时间凝固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明白了,自己也完了!
宋水民吧唧了一下嘴终于开口说了话:“你奏是张宝举吧?”
“啊……?是我!”张宝举心想,听天由命,爱谁谁吧!
“逮走吧!”宋水民一挥手,自己转身出去了。几个人过来站在张宝举身边,一个人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张队长,起来吧,走啦!”
“去哪?”张宝举此刻想到了贾田。做了老局长十几年的部下,对老局长像师长般的尊敬,老局长被打倒以后,张宝举觉得自己差不多了,每天都在等待着这一天,此刻终于来了,只是还不知道来的是什么。
张宝举被直接从二楼的办公室带到了地下一层公安局临时关押犯人的小号里。门哐当一声锁上了,他隔着门喊看守的名字,门外曾经见面就堆笑脸的同事,此刻也聋了一样,一声不响。
第二天上午张宝举从门上二指宽的小观察窗缝里看到了被押到隔壁的李本山,心想这个倒霉蛋,好事不沾边,倒霉事从来落不下。隔着墙问李本山咋也进来了?李本山没好气的说,“还不是因为你!你昨晚没回家,你媳妇半夜去公安局找你,大门都没让进!她就去我家,给我敲醒了,我说你进不去,我就能进去了?有事明天早晨再说,公安这行临时有事回不去家,可能有大案子了,这还不是家常便饭吗?你媳妇说最近看你神不守舍的,怕你出事。我说不管咋样也得天亮再说了。我这不一早就过来了吗?嘿,他们倒好,说,你就是李本山啊?这回省的去你家了,来吧,直接给我关起来了。这到底咋回事啊?我那一大家子人咋办啊?你到底咋了呀?你干啥坏事了?”
“屁!我能干啥?”张宝举也找不出理由,“这关我吧,我有准备,你知道现在不是要砸烂我们吗?老局长都倒了,我是早晚的事,我有心理准备,可跟你啥关系啊,你是咋回事啊?”
隔着一堵墙张宝举听到李本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等着吧,哎,肯定是你兔崽子牵连了我,我这家里……哎……!”。
“别急,你就是一老百姓,可能是跟我走的近,让你来提供我的材料的,没大事。你如实交代,说清楚就让你走了!”张宝举也想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到底怎么办!
“那你呢?”墙那边传来李本山有气无力的声音。
“谁知道?我这公安干了十多年了,谁知道他们查哪一件,但哪一件,我也问心无愧啊。”
“保举啊!这是要弄你啊,你可好好想想吧,跟人家配合好!别犯驴!哎……!”
俩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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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就这样被关了三天,一天早晚两顿饭,张宝举对着看守大骂说:“有事就说,没事就放了老子,老子没干亏心事,成天关着老子是啥意思吗?你们有逮捕令吗?!”,以前的同事都变成了陌生人,送了饭转身就走,人当不认识,话当听不见。
半夜,也不知道是几点,张宝举被几个人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押到了审讯室,昏暗的审讯室里大概齐有四五个人,都不认识,一个人坐着,其他人都靠墙或坐或站在阴影里。那人坐在审讯桌后面,桌子上立着一盏台灯,灯泡大概有100瓦,对着张宝举的脸照着,晃得张宝举只能眯着眼,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张宝举,你认罪吗?”桌子后面的人缓缓的说着!听着耳生,想不出是谁!
“啥罪?”
啪的一声桌子被拍的山响,“张宝举!你给老子老实点,我们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他妈干了什么操蛋事,我们很清楚!”
“我啥也没干!你们清楚什么!”张宝举纳闷了,这是啥人啊?怎么这么说话啊?一点组织纪律没有!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暗,这种人都能来提审我堂堂刑警队长,还能有个好?
“我们清楚什么?是我说还是你说?我说和你说性质一样吗?你说是坦白从宽,我说了你他妈就是抗拒从严!懂不懂?操你妈,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呵呵!”张宝举心里冷笑了,这是啥水平啊,还审人呢!啥玩意啊!瞎咋呼!不想想老子是干啥的。
张宝举被灯晃得睁不开眼,索性就闭上了眼睛,不想听他的咋呼,反正我啥也没干!
“啪——”一个大嘴巴扇在了张宝举的脸上,给张宝举打了一个趔趄,脸上火辣辣的,嘴里咸滋滋的,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怒火腾的一下从胸口冲上了脑门!张宝举涨红着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下蹿了起来。
“我操的嘞,你他妈谁啊?敢再动我一下,我要了你的命!”张宝举毕竟也是当了那么多年的刑警队长,哪受过这样的待遇?
后面两个人上来抓着胳膊按着肩膀,脚踹膝盖窝,咕咚一声,把张宝举按跪在地上!椅子哐当一声倒在了一边,另外两个人上来,手里拿着木方子没头没脸一通胡抡!把张宝举打了个七荤八素,他在公安系统工作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疼几下他不怕,只是想着这么不留情面不讲政策的对自己,心里溢满了对死亡的恐慌!
张宝举被扶回椅子上,歪斜地坐着,在强光下感觉有点天旋地转,努力睁大被血糊住的眼睛,这是不是一场梦,一睁眼就醒了?!“你谁啊?敢报个名不?”
一个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张宝举的太阳穴上,一张褶皱里满是烟酒味的脸凑到了张宝举眼前,“不认识我,是吧?这回就让你认识认识爷爷,我是谁?连爷爷都不认识?大孙子!今天给爷爷记住了,我就是刑警队长——马志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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