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前,学校突然说跃跃已经毕业了,因为家庭问题,没有中学接收。吴川急了,小学缩短至五年,这是国家统一政策,没什么好说的,可跃跃5年级才上一半,怎么就毕业了呢?又为什么不让上中学呢?刚刚11岁的一个女孩子,让她去哪里?
子弟小学的当权派,那些书记、校长和主任们,运动一开始就被揪出来批斗了无数次,然后下放五七干校劳动去了,如今校革委会主任是刚从厂办调来的张光明,厂革委会主任刘玉芹的丈夫。
文革开始,张光明没跟着刘玉芹在厂里闹革命造反,他经历过大大小小数次运动,这次运动来的猛烈,媳妇看准了风向,马上冲在了运动最前沿。张光明劝刘玉芹,你应该懂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吧?过两年运动结束了,你打倒了这么多老干部,闹得这么欢,运动结束了,你怎么收场?咱们什么没经历过?还不长点记性?先看看风向再说,不要贸然行动!刘玉芹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反而讥讽张光明,你看不懂《五一六通知》吗?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就你这样,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刘玉芹甩开张光明,自顾自紧跟着堂弟刘大鹏闹了起来。当年刘大鹏还是通过刘玉芹的关系调到长平县,在县委后勤科当了个小科员,运动开始率先造起反来,因为心黑手狠,成了造反派的头头,夺了县委的权。
张光明眼看着媳妇打倒了厂里的当权派,成了厂革委会主任,作起了机械厂的一把手,知道自己确实太犹豫了,没跟上东风,虽然心里依然不踏实,但也不好再啰嗦什么,硬求媳妇把自己塞到学校去,摇身一变成了子弟小学的领导,一方面远离厂里轰轰烈烈的运动,冷眼看热闹,一方面学校虽然受厂里领导,但毕竟是独立单位,在这里自己说了算,比以前在李友来眼皮子底下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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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明坐在办公桌后面,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手里翻着小红书,不冷不热的队吴川说,“你的孩子去哪里,问我干什么?”
“我不问你问谁?您不是校革委会主任吗?”
“没错!这是工厂子弟学校,是工人阶级的子弟学校。你们那是啥家庭?你心里没点数?”
“我们家庭怎么了?我也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的孩子为什么没学上?”
“工人阶级?你老婆是特务,是叛徒,携款潜逃台湾,至今未归,没追究你就不错了,还跟我这说什么说?快滚,再啰嗦,我让保卫科把你抓起来!你个反革命家庭,跟我说什么说!走!走!走!”
吴川没有发怒,而是转身离开了,如他所想,妻子失踪事件的余波依然没有平静,跟这些人也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更不值得发怒,可转身离开的时候依然气得双手瑟瑟发抖!
回到家里,吴川拉着跃跃的手说:“跃跃,没事,咱们不去上学了,爸爸在家教你,知识不一定在课堂上学,只要肯学,在哪里都是学校,都可以学习!”
跃跃不听,只是一直哭着要上学,吴川想着自打妻子消失,女儿跟着自己受的苦,心如刀割。只能抱着女儿,仰头看着顶棚发呆。
有人在敲院门,吴川起身,让跃跃去擦把脸,自己去开门。
江梅站在门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脸蛋和鼻头通红。吴川把江梅请进房间,跃跃扑到江梅怀里大哭:“江老师,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江梅深吸了一口气,眼圈泛红,却微笑着,紧紧抱着吴跃,摸着孩子的头:“吴跃,不哭哈,我们有学上,老师就是为这事来的。”
吴川连忙请江梅坐下,给江老师泡茶,江梅让他不要客气,说完事就要走,吴川嘴里应着,手上却没停,沏好茶,递到江梅手里,江梅捧着暖暖的茶杯,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吴跃去小柜子旁,把糖盒捧过来,打开摆在老师面前,“老师,您吃糖!”
江梅笑着说:“好!”随手捡了一块,却没有撕开,攥在手里,转过头,表情严肃起来,对吴川说,“吴跃的事我知道以后,马上找了张光明,我知道,你前几天也去找过他,给我的原因应该和对你说的是一样的。”
吴川点着头,认真的听着。
“我跟他说吴跃是个好学生,不能就这样失学,太可惜了,可任凭我怎么说,他也还是那副样子,……”,江老师的眼圈红了起来,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吴川心里一动,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又不好问。张光明的好色是众所周知的,之前就曾传出过几件满城风雨的风流韵事,多次被他老婆刘玉芹捉奸,江梅这样的美女主动去找张光明,张的那副嘴脸可想而知。吴川胸中不禁燃起了一股怒火!张大了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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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正和跃跃说呢,打算在家自学!先这样吧,一边学,一边想办法,总不会这样一直下去吧!中学的课程,我是能教好的,问题不大。”
“不行的,学知识是一方面,环境也是一方面,学校也是个小社会,孩子是不能脱离社会的!”
吴川何尝不是这样想,但又能怎样?此刻只有沉默,无可辩驳,无可奈何。
“我今天中午找了王代表,他人不错,愿意帮忙!”
“王代表?他能管吗?”
“能!”江梅讲起了她找王代表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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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底,县委被夺了权,省机械厂子弟学校老校长也被赶到农村去劳动改造,革委会派张光明当了校革委会主任,接着县里派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来监督教学,他原是县郊十里堡的贫农,解放前苦大仇深,世代贫农。解放后,翻身做了主人。大儿子参军死在可朝鲜,家里成了烈属,可老婆子悲伤过度,很快就病死了。二儿子修水渠时,遇上塌方被埋在土里压死了。老头现在孤身一人,被县革委会请进学校来监督学校的“政治方向”,冠以贫农代表的身份,大家都叫他“王代表”。
王代表黑黑的面皮,一脸褶子,爱抽旱烟,被学校安排在操场边一排小平房里的一间住着。上课时间他会不请自来,进教室溜后墙根拉把椅子坐着听课,孩子们回头看他,他就笑着挥手让孩子们看黑板。开始老师见他来了多少有点紧张,恐怕哪里讲得跑了偏,出什么问题,可是老头也从里没挑过刺,整节课都安详的坐在后面,和孩子们一起认真地听,听着听着脸上还会露出天真的笑容。老头最爱听的是语文课和历史课,很少去听数学课,开始听了几次,总是听一半就打起了呼噜,之后就很少去了。
王代表来了以后,就没人见他回过农村的家,每天早晨会去食堂买七八个馒头回小屋,从来不买菜,就着凉开水吃馒头,闭着眼大口的嚼着,一脸的享受,一天两顿大白馒头。
王代表没事就喜欢蹲在操场边,自己小房的门前,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整天都蹲在那里,也不说什么,看着孩子们闹得开心,就会露出一口黄牙,也跟着乐的很开心。遇到孩子打架,会过去劝开。他谁的名字都记不住,叫男生男学生,叫女生女学生,从他嘴里出来,听上去像是在叫“狼笑声”,“驴笑声”。
偶尔开会,王代表就会坐在主席台的中间位置,紧挨着张光明,依然拿着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让他讲话,他虽脸上表情木讷,可一张嘴里却总能讲出很多毛主席语录上的话来,而且讲的头头是道,这让全校师生对他都高看一眼。
他总随身揣着那本小红书,从不离身,时常会翻出来沾着吐沫仔细的读!可有人说他其实是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别人以前念给他,他自己强记下来的。也确实有很多次,看到他找高年级的同学在身边,给他读语录,他就闭着眼,抽着旱烟认真的听,露出吃大白馒头时一样的很享受的样子。
江梅在操场边找到了王代表,和老头讲了吴跃的事,也讲了吴跃家里的事情,恳求老人帮助这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不要因为妈妈那件根本没有结论,无法定性的事情,影响孩子一生。王代表眯着眼,抽着旱烟,默默地听着,始终一句话没有,最后说了声,吴跃家里的事我倒是听说过哩,没娘的孩子苦着哩,那我去问问,就不再说话了。
江梅本来不报多大希望,今天在食堂老头提着一袋馒头走过来说,“那女学生的事情应该可以了,等着上学就好了。”江梅的表情应该是不相信,老汉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找的县革委会主任,他答应我的,应该错不了。不行,你再告诉我,我再找他!我的面子,他是要给的!”
吴跃听到这里,高兴地蹦了起来,“哦,又能上学了!”一把抓住江老师的胳膊,“江老师,那我又能和四丫同学了,哈哈!”
“恩,会的!”江梅也开心的笑着。
“太棒了,最好能和四丫在一个班!江老师,你要是也能在一中该多好啊!”
“傻孩子,你们大了,要毕业了,可江老师还要继续教小弟弟小妹妹们呀!”
吴川看着吴跃和江梅抱在一起开心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开心的笑,恍惚间觉得江梅侧面有些像丽萍,心里慌了起来,自己对自己解释着:也许是看到许久没有见过的跃跃和妈妈在一起才有的那种开心吧,才会有了这种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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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区小路边的胡同口,昏黄的路灯下,吴川送着江老师,走了一段,江老师扶着车把站定,“回去吧,吴跃一个人在家呢,我家也不远。别送了!”
灯光打在江梅的侧脸上,一张清瘦而轮廓清晰的面庞,双眼和鼻头泛着光,吴川明确的感觉到了自己的一丝心动,“啊,谢谢您呀,江老师,多亏了您的帮忙!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您才好!”
“先别谢,这不录取通知还没来吗?你也别客气,都是为了吴跃,她是个好苗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回去吧,再见!”
“我再送送您吧,天这么黑。”
“不用了,我骑车一会就到了。不远!”
吴川只好微笑着站住,望着江梅离去。
她突然又转过身,很认真的看了一眼吴川说:“都会好的,跃跃已经是大孩子了!”说完骑上车,渐渐远去。吴川傻傻的站在路灯下,张望着漆漆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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