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rchay突然沒來由地不安起來。
他放下課本,離開房間。站在黑漆漆的客廳裡,父母留下的房子裡空空蕩蕩,所有的東西都安靜的在黑暗裡端坐,像逼視人的雕塑。
打開了燈,Porchay安慰自己:沒事的,哥哥也不是第一次晚歸,自己早該習慣了才是。
自從十年前父母意外去世後,大他七歲的哥哥就一把將養家的責任接過去,明明同樣是未成年,卻早起貪黑地打各種臨時工。即使再怎麼節省,但是保險理賠跟父母的遺產總是有用完的時候。為了支付哥倆高昂的學費,三年前哥哥甚至找了個酒吧的工作,從那以後,晚歸就變成了常態。Porchay原先也不適應,總是擔心哥哥在那些龍蛇雜處的場所裡會不會發生意外,不過自從哥哥帶他參觀過玉姊的酒吧,並充分展現自己在那裏如魚得水的能力後,他就學著把自己的不安收納起來。三年來,哥哥也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安全,他會帶著酒氣,帶著吻痕,可是很少帶著傷回來。
把客廳點得燈火通明,Porchay想辦法讀書,書上的文字卻好像飛散的雲霧,進不去他的腦海裡。上個月也有一次,超過凌晨三點哥哥還沒有回來,事後證明哥哥只是打完架,跟女人逍遙去了。Porchay當時氣極了,單方面跟哥哥冷戰了幾天,之後哥哥只好答應如果有第二個行程,會先告知Porchay。
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全身緊繃。
胸腔裡心臟震顫,要是他是隻兔子,早就立起長長的耳朵,細聽風吹草動。
「叮鈴鈴鈴!」手機突然響起來,Porchay一把抓過。
是叔叔。
「Porchay!快躲起來!他們過去了!」叔叔驚慌地喊道,Porchay剛想說些什麼,耳朵裡就只剩下忙音。
又來了。
Porchay駕輕就熟地抓齊家中僅剩的貴重物品,掩身跑到在不遠處的公園。積雨雲似的樹叢遮住了他的身體,只留下一對黑洞洞的眼睛,看著幾輛黑頭車停在自己家門口,鑽出來一夥人,凶神惡煞的衝進房子裡。
即使他聽不到、看不見,也可以想像出他們骯髒的腳是如何踏進自己的家,沾滿罪惡的手是如何碰觸哥哥與自己珍愛的東西。
他內心冰涼,只能難過地抱住自己。
叔叔是父母死後主動說要照顧哥倆的人,為此哥哥和Porchay都很感謝他。但四年前叔叔開始賭博後,那股感激就開始摻進了恨意。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叔叔想要賺更多錢,於是把錢投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虛擬貨幣市場中,毫無意外地虧得什麼都不剩,於是開始「投資」賭場,十萬、三十萬、五十萬,人類貪婪與無能在叔叔身上嶄露無遺。
因為他是僅剩的、重要的親人,哥哥和自己一開始都希望能幫叔叔還過賭債,為此拿出一筆又一筆父母留下的錢。後來Porchay意識到這樣是不行的,試著想說服哥哥放棄吧,只是哥哥比自己更重感情,於是把這筆總是會不停增加的債也一把扛在他還不夠強壯的肩膀上,天天就像拉磨的驢一樣不停工作,甚至還打起黑拳。
哥哥以為他不知道,其實Porchay一清二楚。每次哥哥受傷,騙說是教訓了幾個在酒吧鬧事的小混混,Porchay就會裝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一邊聽著哥哥吹噓自己的英姿,一邊在心裡詛咒叔叔。
直到聽到黑頭車開遠的聲音,Porchay才抬起頭來。曼谷夜晚的風帶著一點涼意,吸血的蚊子在腳上環繞,他不耐煩地拍開牠們,慢慢地往回走。
不過與其說他恨叔叔,Porchay更恨自己。他覺得自己和叔叔一樣都是貪婪的蚊子,趴在哥哥身上吸血。
父母生前做進口豪車的生意,家裡稱得上富裕,毫無疑問地為兩個孩子選擇私立的國際學校,每年幾十萬的支出也很隨意,可是父母意外去世之後,公司元老、親戚便瓜分了所有賺錢的項目,只留下一些錢。
起先哥哥也不知道自己每天上的學、坐的車要花多少,全靠當時還有正經工作的叔叔養,一個人肩負起兩個家庭的開銷,原本以他的薪水也能應付,但命運對他們並不仁慈。
先是Porchay升學的壓力,每年要再增加二十萬泰銖以上的花費,而後叔叔的家裡面臨巨變,因為投資失敗,妻子帶著孩子離婚,他們三個便被世界推到了一起,也被錢狠狠勒出悲哀的印記。
每次暑假要結束,Porchay就開始焦慮,那時候哥哥總是回來得很晚,長年帶笑的嘴角也抵不過生活的壓力,滿臉都是疲憊,他知道哥哥在為了他的學費努力。
哥哥想要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之後,偽裝著什麼都沒有變,他的弟弟依舊能夠上父母希望他們上的學校,依舊能維持自己對音樂的愛好,依舊能有個光明璀璨的未來,為此付出了太多。而Porchay自己只能裝著什麼都不知道,在哥哥回來的時候給他笑容,當個可愛的孩子。
屋子裡不意外是一團亂,書撒落一地,原木地板上被踩出無數的污漬,Porchay小心地撿起每天擦拭的全家福合照,拂去上面的灰塵。
他已經不再想知道丟失什麼了。現在是凌晨一點多,也許自己有時間把這些收完,就像以前一樣,讓哥哥看不出痕跡。不知道這次要對哥哥說什麼謊?
嘆了口氣。一切都令人厭倦。
班級群裡突然傳來了消息,今天幾個同學發起活動去唱KTV。冰冷的手機裡跳出滿是歡樂的照片,Porchay有點承受不住,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時門口傳來熟悉的引擎聲,是哥哥回來了,他還沒收好!Porchay慌慌張張的抹過自己的臉,抓了幾張唱片就開始往櫃子裡塞,但來不及了。
「Chay,我買了粿條,你要不要吃啊?」哥哥手上拎著路口那家粿條,語氣昂揚。他看到屋裡的慘狀,驚得停住了。「怎麼回事?!誰做的?是那個Kinn搞的嗎?」
「誰是Kinn?」Porchay一開始還埋著頭,不想讓哥哥看到自己的淚痕,但聽到哥哥嘴裡陌生的人名,忍不住看向他。哥哥的臉上又帶著傷。
「你怎麼了?有沒有哪裡受傷?」Porsche看到弟弟的眼睛紅紅的,連忙丟下手上的粿條,掰著弟弟的手腳,看有沒有傷口。
「我沒有受傷,我躲起來了。」Porchay安撫Porsche,「誰是Kinn?」
「那群黑幫。」Porsche不願多提那些惱人的傢伙,「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他們?」
「我不知道。他們就突然衝進來,還好我接到叔叔的電話,先躲出去了。」
「叔叔?」Porsche驚疑不定,他怎麼知道的?「我去找他問問看,Chay,你在家裡好好等我。」
Porsche看著弟弟還帶著天真稚嫩的臉,忍不住抱緊了他,語氣沉重的保證:「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Porchay環抱住了哥哥,眼裡含淚,安靜地點點頭。
-*-
Porsche到了叔叔現在的住處。叔叔在離婚後就搬出了原本的家,租了間小套房。每次來到這裡,Porsche就會想原諒叔叔,這裡陰暗、潮濕又悶熱,貧困的人像蟑螂一樣乞食著命運的憐憫,過去體面的他們從來不會走到這裡來,為了兄弟兩人,叔叔也付出了自己能有的,上一次有人來鬧事,叔叔還幫忙擋架,要不是叔叔,Porchay一定遍體鱗傷——可是他為什麼會知道有人要過來?
心裡的疑惑像泡泡一樣,脆弱地一戳就破了。叔叔的門前又上演了一齣逼債的老戲碼。周圍的鄰居神情麻木的繞開,Porsche在拐角處站得直挺挺的,看著不遠處凶神惡煞的流氓與被踹倒在地的叔叔,心裡面只是輕輕地說著:果然。
他帶著一絲疲倦,慢慢走上前去,打了個招呼:「P’Gold。」
P’Gold一抬手,手下就停住了暴行。
「又見面了。」
叔叔在地上喘息著,聲音像破了洞的風箱。
「五月的時候,我確定我已經把錢還完了。」
「五月是五月的事。」P’Gold漫不經心的把手插進口袋,「你這位叔叔『投資』再度失敗,膽子大得很,逃了四天,我只好找上門來。」
「這次要還多少?」Porsche咬牙切齒地試圖有禮貌的問。
「加上利息,兩百萬。」
兩百萬?!
「假的吧,叔叔,這不可能!」Porsche忍不住叫出來,兩百萬,怎麼還得完,他這幾個月拚了命也就攢了一百萬出來,這是留給Porchay的學費,他哪裡還有命再變出兩百萬。
「噢對了,你不是有棟漂亮的房子嗎?抵押了。」
「什麼?!」
一定是上次他來的時候,順手拿走了房屋的產權證。Porsche的腦袋簡直要炸開了,他狠狠地瞪著叔叔,像是一頭攫人而噬的野獸。
叔叔瑟縮身子別過頭,不敢看Porsche。
真恨自己還記得他衣容整潔、微笑慈愛的模樣。
「這樣吧,P’Gold,給我一個月,我會還上。」
在陰暗的燈光下,P’Gold露出殘缺的黃牙,歪嘴笑,叫他在地下拳場上的別號:「NoNoNo,小鳳凰,你得罪誰啦?看在我們以前合作良好的份上,我給你三天。」
Porsche咬緊牙根。
「三天之後,見不到兩百萬,你們就等著死吧。」P’Gold惡狠狠地說完,就領著手下,威風凜凜的走了。
慘白的燈光一閃一閃,照得彼此的眼睛明滅不定,Porsche倚著牆,累得滑坐在地上,耳邊只剩叔叔粗重的喘氣聲,他呆滯地望著前方,貧窮是絕望的影子,所愛的親人卻將他推入更深的暗室。
事已至此,Porsche也什麼都不想講了,他嘆了一口氣,想走,卻被叔叔捉住腳踝。
「對不起,Porsche,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叔叔畏縮的趴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的外甥,Porsche看不過眼,一把將他拽起來。「他們騙了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信什麼?夠了沒,叔叔?說謊有意思嗎?」Porsche咬著牙關,從喉嚨裡逼出些話,「要不是你是我叔叔,我肯定把你揍扁!賭鬼除了自己,還會關心別人嗎?」
像是被打傻了,叔叔呆愣愣地看著他。
真是可憐。
Porsche閉上眼睛,又嘆了口氣,「算了,你走吧。」
聽著叔叔又要賣慘求原諒,他已經受夠了,今天的他已經受夠了,忍不住吼道:「走啊!」
破碎的聲音在窄道裡迴盪,一瞬間Porsche覺得自己的世界也就這麼小,就像在泛著污漬的紙箱間爬動的蟑螂,永遠只能如此不堪。
「所以你也不要我這個叔叔了,是嗎?」
Porsche沒說話。
叔叔瞪視著自己的外甥,滿是傷痕的臉上逐漸帶上一絲狠意,看起來與剛才離開的P’Gold越發相像。他不知道想到什麼,低低地冷笑起來,「我從小把你跟弟弟拉拔長大,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了你們做了什麼?你今天這樣把我趕走,好,很好。」
Porsche看著叔叔踉蹌遠去,心裡面又氣又難過,無數的情緒激盪在腦裡,幾乎要爆炸了。
今天發生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先是那黑幫來玉姐酒吧搗亂,自己被抓到船上,被神經病綁著威脅加入黑幫,成為保護那貨色的「保鏢」,Porsche自然不樂意答應,誰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勾當。
雖然自己跳水逃出來了,可是家裡又發生這些事,兩百萬,不意外肯定是那傢伙搞的鬼,前幾天打拳受到的傷都還沒好,自己該怎麼辦?
Porsche重重地喘息著,耙了一把頭髮,先回去吧,Porchay還在家裡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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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漫長的一天。
Porsche把重機停在車道裡時,腦子裡只剩下這句話。
遠方的天邊已經透出一點光,他疲憊地走進房子,腦袋發脹,滿溢的憤怒與怨恨在看到正在拖地的弟弟時,就平靜了下來。
見他回來,Porchay只是安靜地給了他一個擁抱。Porsche摟緊弟弟,把剛才的事情解釋了一遍。
看著哥哥的表情,他就知道事情不順利,但沒想到叔叔會做這種事。
Porchay忍住淚水,擠出跟平常一樣的微笑,輕推哥哥坐下,自己拿加熱的披薩過來。
圓圓的麵皮上鋪滿各種材料,好像大大的微笑,即使冷了也金燦燦的。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也是前天他們與叔叔一起慶祝還清積欠房租的剩菜。那天夜裡哥哥像是強大的獵人,帶著戰利品回來,叔叔轉手便將那條手錶賣出一個好價錢,還清了催得最急的幾筆債,那天成為好久以來他們少數不用擔心金錢的一晚,於是久違的開了啤酒慶祝,Porchay自己喝著牛奶,也醉倒在那快樂的情緒中。
可是夢終究要醒。
「哥,吃點,好嗎?」Porchay擔憂地看著哥哥,「消消氣。」
我好像已經沒有別的路了,可是我當了黑道,Porchay怎麼辦?
他強笑著,嗅了一下被微波爐加熱的披薩,好像是什麼珍饈美饌,他滑稽的表情逗笑了Porchay。看到弟弟露出真正的笑容,他才放心,咬了一口披薩。「吃了,可以嗎?」
一個老大會用這樣的方式逼人入夥,他能怎麼善待手下?
Porchay笑著點點頭。他的心裡壓抑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來:「......錢的事情,別在意了,我們可以搬到其他地方去。」
Porsche沉默地盯著Porchay,弟弟長大了,可是還太小了。
「可是我喜歡這個房子。」
「誰不喜歡啊?哥。」Porchay苦笑,他低下頭,「但是,算了吧。我們可以拿著剩下的錢,到別的地方租一間小房子住。」
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Porsche聽著這可愛的話,也勾起唇角,心裡百味雜陳,他搭住弟弟的肩,認真地跟他說:「這是我最後一筆存款,這筆錢是給你上大學用的。」
聽到這裡,Porchay更難過了。
「讀了也沒用。」他難以自抑的哽咽,但還是試著揚起笑容,他真的不想在哥哥面前哭,哥哥已經夠辛苦了,「我去工作吧,也能減輕你的負擔。」
我能活著回來嗎?
Porsche微笑,輕輕捧住弟弟的臉,無比珍惜的看著他:「我最希望的,是你在好的學校上學,在好的環境裡生活,交到好的朋友。我不想父母對我失望。」
他們會讓我做什麼勾當?爸爸媽媽能原諒我嗎?
Porchay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為了這些,哥哥付出了多少,可是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報他?
「他們都知道的,哥,你真的盡力了。」Porsche幫他擦去眼角的淚,他笑了一笑,「哥,你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我也可以幫忙的。」
如果我死了,Chay怎麼辦?
Porchay看著哥哥顴骨、手上紅腫撕裂的傷口,不知道衣服下還有多少傷痕?
「哥,痛嗎?」
如果Chay死了,我怎麼辦?
趁低頭的瞬間抹掉自己的眼淚,然後帶著笑容,輕輕撫過Porchay的臉龐。「我不是什麼好人,我一個人辛苦就夠了。」
沒路了,兩百萬,買我一條賤命吧。
「好嘛,哥,我們就去別的地方,找個小房子,一起住,」Porchay邊哭邊說,「等我們有錢了,就開一間哥你夢想中的小酒家,你負責調酒,我呢,負責酷酷的駐唱。」
Porsche聽著弟弟的話,不禁快樂地笑,多麼美好的圖景啊,可是「現實生活沒那麼簡單的。」他打趣Porchay,「因為啊,就你這水平,客人都跑光了。」
「嗷,說什麼呢?」Porchay一推哥哥,含著淚水,驕傲地拍拍胸,「你到時候等著看好了。」
「喲,看著呢,我看著呢。」Porsche用手把眼睛撐開,怪模怪樣的,逗樂了Porchay,兩人都笑起來。
該死的命運,為什麼這樣對我們?
Porsche伸臂攬過Porchay,兩人緊緊抱著彼此。除了彼此,他們也沒有別人了。
「我愛你喔,哥,很愛很愛。」Porchay認真地說。
Porsche沒有回答,他什麼都說不出口,喉嚨哽咽著,只能沉默地吻了吻弟弟的額頭,摟著自己唯一的親人,默然凝視著未知的命運。
-*-
Porchay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人了。
他慌張地跑遍了整棟房子,連天台也不放過,最後在客廳裡找到哥哥留下的一封信。信上說著自己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不但可以解決叔叔的債務問題,Porchay未來幾年的學費問題也有了著落,自己的夢想還能實現,雖然是幫別人的酒吧當調酒師,但「以你哥的能力,幾年內肯定混得出頭,對吧?」只是合約規定不能夠聯絡外界,也沒有放假,所以暫時不能跟最愛的弟弟Porchay說話了。
祝福我吧,Porchay。
Porsche最後寫道。
Porchay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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