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choco late - [1]

「……好冷。」屈可勤哆嗦，拾級而下，聳肩步過空曠的草坪，抵達鐵皮搭建的車棚。

二月十四號情人節，再冷也要披著寒風去牽車。

因為那裡有著他朝思暮想的──

好伙伴150機車踏板上兩個小盒子散落著，還有個塑膠包裝疑似被風吹落到輪胎邊，把上手掛著的超級小紙袋也因冷風吹拂劇烈搖晃，提繩都快打結，只有塞在前置物箱的七七乳加一條與大波露一塊安然無恙。

二月十四號，開學首日，大多人選擇自動延長一天寒假，缺席率達半數；加上寒流，今年的收穫可說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簡單說就是三個字：爛透了。

成果慘不忍睹就算了，但只有悽涼程度是以往的一百倍到底怎麼回事。

屈可勤孤單、寂寞，覺得冷上加冷。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經濟不景氣，做人要知足；錯過一百不要緊，別放過眼前每一個就沒問題。

然後他心裡邊用近來怨聲載道的民生頭條安慰自己，邊蹲下來撿拾巧克力，至於地上那包只要拍拍灰塵仍然是一條好漢。

做人就是要像這樣放低身段、來者不拒去者常追才會在這一天也還有巧克力可以吃。

今年大三的屈可勤，人稱巧克力獵人，不管是告白的同情的人情的做失敗的雜牌的難吃的多餘的不想要的他通通歡迎，只求善男信女踴躍捐獻讓他每年情人節別抱蛋。

實在因為國中抱怕了、高中又拿太多了、大學擔心大勢已去又會重溫惡夢，遂出此奇策，果然各路人馬無不傾囊相助，已經兩年滿載而歸。

主要還是出在他長得算有魅力，而且只要巧克力什麼都好、什麼都收，一律笑納絕無第二句話，反而讓人覺得心情舒爽願意賞他幾塊吃。

即使被揶揄沒節操沒尊嚴或是想紅，這種對自己誠實的人恰好正中當今大學生們的下懷。有的人嘴巴說說，依然旁觀甚至湊熱鬧。

屈可勤也不是光收，他本人也喜歡吃，歷來所有戰利品全都被他嗑光光，片甲不留。於是才被封為「獵人」，而不是難民之類。

「唷！會走路的巧克力樂捐箱。」但有些朋友會這麼叫他。

屈可勤撿完巧克力還蹲著便聽到這句招呼語，轉頭一看是同堂通識課上認識的別系男性友人，暱稱猛讀。

猛讀有張白淨書生臉，以及經典黑框眼鏡，一週五天的課表整齊得跟小學一樣，是他認識的朋友之中最認真的男人。

「會在情人節同時是開學第一天出現的男人，除了我果然就只有猛哥哥了～」他嬌嗔，只是裝可愛的表情搭上兩腳開開台客蹲很詭異。

「廢話，我是來上課的，不像你是為了身外之物。」猛讀稍微瞇起眸子注視他懷裡的巧克力，續道：「窩的天天天啊，慘斃了你，今天完全就是你專屬的天氣。」

哪裡啊！好啦雖然他前面一開始有喊「爛透了」，可‧是。

「你沒看到還有七七跟大波露在那邊嗎？CP值很高欸！」便宜又好吃，老牌子真正好。

「而且換個角度想，這種時候沒有掛零根本超棒的好不好。」屈可勤又說，把盒子湊上去炫耀。

「好好好，這樣你也好，你高興就好，記得地上還有你兩年前掉的節操啊。」本來想跟他舉例那小盒子興許是今天學校辦情人節活動的贈品，但又想到他絕對有去參加，應該也知情了，就懶了。

「才沒有掉咧，死相！你都說我是『樂捐箱』，當然是不管誰給都心懷感激地收下並且通通吃完啊。」

「吃完了然後呢？」

屈可勤一愣。「什麼然後？」

「See，這就是我說的節操了，你該不會明知自己有那張臉卻依然以為豐收了兩年，其中沒有告白巧克力吧？」說完猛讀打了個冷顫，腦袋掠過「為何要在四面通風的車棚跟個男人循循善誘？」的自我吐嘈。

「哦，你說那個啊，像我們系那些潮男正妹都有把那種難處理的過給我。」

過咧，又不是房子。別人的真心，說的可真是簡單。

猛讀大剌剌在他眼前翻了個白眼：「我是說，真的要跟你告白的。」

「喔，sure。」屈可勤學他撂英文單字，把巧克力放入背包，然後打開置物箱塞進去。「就是那個『本命巧克力』對吧？」

「對。你對這種也比照辦理？吃完不理？」

「猛哥哥你講話好難聽，我面對每個本命巧克力都是懷著感謝的愛吃完的耶！」

「……然後巧克力之外的告白就一概以不回覆當作婉謝。」

「那是當然。」

猛讀被他的理所當然砸到啞口無言，只能吐出：「唉。」

「怎麼了猛哥哥？」屈可勤眨眨眼睛，乖順地坐在機車上等待發落。

猛讀看他還願意聽，就借坐他旁邊的車上，近距離面對面開講：「送本命巧克力的人想要的不是你對巧克力本身的謝意OK？你連這也收下，等於給人家想像空間，但你壓根沒那個意思。我勸你乾脆就別收了，不然為了區區巧克力喪命登頭版多不值得。當然不是叫你收山，只收同情巧克力還是別人不要的也沒問題，是吧？」

這番語重心長的叮嚀屈可勤銘感五內，不過他仍是忍俊不禁，因為──

「哈哈哈喪命也太誇張！」

猛讀頓時的反應是又一個白眼。

屈可勤笑嘻嘻，然後稍微整整神色道：「但你說的沒錯。現在不求回報的人很少囉，可是少雖少還是有的。猛讀，我會被叫樂捐箱正是我對於巧克力的一視同仁，也就是不管怎樣都會收下巧克力這一點，他們才放心把本命巧克力放到我車上，而且沒有留任何資料。因為我只要收下、吃掉那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回報，所以我所能做的當然就只有心懷感激吃光，不是嗎？」

對面的眼鏡青年不語。他曉得他正在把他的說詞吃進去，遂停了三秒又繼續說下去。

「要是他們希望，大可留資料或是直接找我私下聊，所以我怎麼好意思扼殺這種保守又含蓄的感情交流呢？不如說要像對待傳統文化一樣，持續保留下去比較好吧？這也才不枉我的名號啊～」

有道理，都已經收了兩年如今才開始個別辦理也不太好。「唉，既然如此你自己明白就好。是說……」

「嗯嗯？」

「如果有人真的留資料還是親自告白怎麼辦？」猛讀問。

「如果對方是朋友，而我覺得人也不錯就可以直接交往看看；如果不認識，但感覺不賴那就先當朋友。」屈可勤條列說明，「要是上述皆非，就會跟對方說『謝謝，巧克力很好吃』之類的。」

一副「即使如此，本命巧克力還是會先吃掉」的預設安排。

「……你的節操真的掉了。」猛讀面無表情地下此結語。

「哎唷哪有啦！特地歸還才不好吧……？」屈可勤偏頭，噘嘴。

「算了算了，憑你這張臉跟個性，他們應該會吃這套。」主要是他不想在外頭跟這傢伙耗了，討論原來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話題，著實是各種意義上的冷死。

「討厭～」結果樂捐箱竟然因為裡面疑似誇獎的字詞難為情地扭動。

「反正一句話，世事難料，你自己小心，尤其得人好處是不可能平白無故的。」

「噢！感謝哥哥的勸世警言～我愛你！」屈可勤蹭過去，抱住青年順便拍了拍他的背，上下其手。

「噁，不要隨便摸人又動不動說那三個字。」猛讀不想回抱又爭脫不了，只好一直拉開自己的臉與他的距離，附上嫌惡的表情。

「哈哈哈哈，好、好！」嘴上應和著，他還是照抱不誤。「明天那堂通識課也要請你多多關照囉！」

「又來！你都有一個同系的可以互相cover了！」猛讀按捺不住，抽出手巴他頭。

「是有這麼一個人啦，可是我跟他沒有很熟。」巧克力獵人沉吟。

嗄？！「那你對我就這麼好意思？」

「Sure！你是我的猛哥哥捏！」

於是屈可勤的頭又被猛巴兩下。

※

大三了，縱使週一還有課可也沒幾堂，屈可勤刻意把主修排在下午而不是乾脆不排，原因除了約束自己也還有為情人節趁早作安排。

沒想到這次差強人意。

屈可勤戴著耳罩、口罩、圍巾，並套著成人雨衣的上半件，全副武裝騎車回住處，一瞬間還是有種早知如此就別排課在週一的想法。

他的租屋處位在離學校差不多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是靠近商圈、生活機能相對來說更好一點的公寓。

而公寓隱身巷弄裡，老舊普通，樸素得不錯。雖然設計陽春，但簡單乾淨，一樓出入口不會成天陰暗佈滿灰塵，可見維護有加。

這棟公寓不侷限租給學生，不過住戶都很單純，因為房東就住在隔壁的透天厝，所以除了管理環境，住戶進駐前也都有先把關。

車子可以停在對面一小塊有遮雨棚的空地，挺方便的。

整體算是鬧中取靜，學生還有租金優惠──他會住到這種好地方或許真的是憑著他那張臉和個性而房東也剛好吃這套。

加上他只有一個人，沒養寵物也沒有伴侶，便順理成章入住三樓，和另外兩名社會人士分租一間家庭式套房。

「可勤，上完課啦？」房東太太聽到引擎聲，認出是他的車，親自出來迎接。

「阿姨好～」屈可勤還包著緊緊的就馬上先打招呼，「對啊，星期一不要上太多課對身體比較好。」

房東太太促狹，隨後換上有點神秘的笑容問：「今天怎麼樣啊？」

「嗚……跟今天的天氣一樣。」他直接把苦瓜臉曬出來，顯示這也因為天氣緣故很難乾爽明亮。

「時運不濟，好可惜。不過沒關係，天無絕人之路，來！」房東太太自身後亮出一包松露巧克力。

「阿姨──！」屈可勤的表情瞬間撥雲見日，大放光采，眼眸閃著星星。

因為這一顆顆巧克力乍看平凡無奇，實際上擁有苦甜又濃郁滑順、入口即展開一連串美味作用的口感。

而且在大賣場買非常便宜，簡直經濟實惠，其冬季限定更是令人無法抗拒。

「這包啊，原本就買好等這一天給你，想不到這麼剛好，這下子有沒有好點啦？」她拎住袋口晃了兩下，金色的包裝反光，耀眼奪目。

「有！謝謝阿姨──！」屈可勤何止感覺好一點，根本內心充滿溫暖與感動；當然對於先收到的七七等其他也是很感謝，不過阿姨的疼愛完全是讓他想把這包松露巧克力供起來了！

「記得要冰冰箱喔，不然會融掉。」

所幸阿姨的提醒及時打消他的異想天開。

「好～」他笑得合不攏嘴，模樣幸福，接過巧克力之後非常紳士地給了房東太太一個大擁抱，而她也十分樂意地回擁，和他一樣開心。

「那阿姨我就先拿回去冰起來囉！明天見。」與房東太太再次言謝並道別之後，屈可勤直接略過信箱上樓。

這棟公寓的信件與包裹幾乎都由房東代收，一來是維持一樓環境整潔，二來也不會讓不方便的住戶和東西陰錯陽差。

所以信箱就變成房東做記號請住戶前來領取的地方，同時他們也會打內線通知，若是帳單、傳單那種印刷品，房東太太還會直接親送各樓──從門縫塞進去之類。

他看了看鞋櫃，確定室友都在，然後安靜地進門，沒料到其中一位正在看電視吃東西。

「我回來了～」

「小屈，禹琮說冰箱有給你的東西。」這位室友叫沈恒斌，外表俊逸，和他差不到幾歲，是個口齒清晰但語調中有睡到下午產生一點懶洋洋的男性。

而屈可勤因為不到兩分鐘馬上出現第二個人跟他提到冰箱，會心一笑。

「謝謝。剛剛阿姨給了我松露巧克力，大家一起吃吧！」

「太好了。今天例行排休，沒辦法收到學生發剩下的渣渣，然後氣溫還這麼低，我好鬱悶。」沈恒斌嘴裡吃著湯麵依然向青年伸出手要來巧克力，立刻拆了倒出幾顆放在衛生紙上準備當餐後點心。

然後他拈起桌上一角的橡皮筋俐落綁好袋口還給他，道：「謝了。」

屈可勤將之拿到冰箱冷凍庫放，在上層沒發現另一位室友要給他的東西，於是打開下方冷藏室，立刻溢出驚呼。

裡面有一個不小的蛋糕盒，透過盒子上方的透明板看進去是一個感覺很有內涵的巧克力蛋糕。

「沈哥，你確定這是琮哥要給『我』的？」那可不是一個人可以享受的大小。

沈恒斌閒適瞅著他，懶懶道：「應該想先找你試口味……吧。」

「那～晚上一起吃？」

「好。」沙發上的男性不假思索。

屈可勤心滿意足地關上冰箱。「好，等晚上琮哥醒來我再告訴他一聲。我先回房間。」

對方含糊應了下表示有聽到，青年便踩著柔軟的室內拖放輕腳步走過另一位室友的寢室。

正在狂補眠的林禹琮從事晚班工作，這位先生因為週二放假所以今早一回來就與前一週的疲憊展開戰鬥。

屈可勤進了自己房間，先開電腦，迅速把今天的戰利品擺上桌，拍了一張合照傳上社群網站，下面還寫一段話感謝這些不知名的捐獻者。

結果立即有人按讚跟回覆，於是他接著開玩笑說今天不克前來學校也沒關係，明日還是能夠接受補交。

他邊和一些與朋友、伴侶去遊樂地打完卡的友人抬槓，邊正式品嚐起自己得來的巧克力。

依慣例一定會有個容器裡頭裝的其實是餅乾糖果，但即便它們來自大賣場，甚至是便宜貨、口感普通，他仍舊吃得津津有味；自己並不是十分清楚可是在咀嚼時總也嘗到一種奇妙的感覺，或許是累積豐富經驗的緣故，有時這像身體得知巧克力味道之外的訊息。

也會禁不住經由包裝、東西種類臆測捐獻者的樣子，同時重視彼此的緣分。

如此的未曾謀面彷彿萍水相逢，甚至隔了好幾個山頭那般，看似遙不可及，但說不定是為以後人生路上未知處的相知相惜奠下基礎。

猛讀提到的「有人留資料或親自告白」，他實際上有遇過幾次，真的進一步發展的寥寥無幾，而且都在高中時代，大學反而一個也沒。

他不知道情人節沒有女友陪也很少跟朋友狂歡是怎麼回事，似乎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準備牽車時順便收成，回住處一個人關在房間慢慢品味──就算他如猛讀所言的確吃得開，還擁著「巧克力獵人」、「巧克力樂捐箱」外號，也不一定會理所當然地多加利用，甚至產生其他效益。

「寧缺勿濫嗎……」屈可勤不禁呢喃，隨即因感受到嘴裡巧克力的觸感而失笑。

因為巧克力絕對是例外。

可惜他一時忘記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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