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早已忘了此人,或是刻意不去想念,頗長一段時間,她在我生命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曾幾何時,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戀人,彼此眼中只有對方而已;可是,當流星劃過夜空,火花燃燒殆盡,我們也不得不接受現實,各走各路,如同不曾相識一樣。兩條相交的直線,無論如何伸延下去,也不可能重遇,只會越走越遠,直至無窮無盡,這是牢不可破的真理。
縱然如此,我們還是「重遇」了,在一場異常隆重的追悼會上。主角就是她,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生。
我是從舊同事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的,知道了後,迷迷惘惘度過了一個星期,直到喪禮當日,還未能徹底消化這個事實。
追悼會在全城數一數二的殯儀館舉行,規模之盛大,也是全城數一數二的。會場中央擺了一幅巨型彩色遺照,輓額以書法字體寫上「音容宛在」四字,其下堆放著無數花牌花籃,清一色素雅潔淨的白菊花。兩旁坐椅全是白色的,中間留有通道,供賓客上前行禮。
我在喪禮主持的安排下,完成了一個簡單而由衷的鞠躬禮,隨即轉身,接受旁側家屬致意。他們為數不少,坐滿一個區域,全身黑色素服,眉宇間散發與眾不同的氣派,看來非富則貴。會場上座無虛設,盡是些名流政要、達官貴人,好幾位更經常在媒體露面,讓人一眼便能認出。
這個曾交往過的女生,家族背景原來如此顯赫,我可是做夢也不曾想過。她生前只告訴我,從小在外國讀書,畢業後返回本城,不知幹些什麼,便隨便找一份不大討厭的工作做做看。我們是貿易公司小職員,位置連在一塊,工作性質差不多,名義上是文書處理,實際上是什麼瑣碎雜務都得去幹,整家公司無人不可吩咐我們做事。那段時間,我幫了她很多,她也幫了我很多,彼此朝夕相對,日久生情,自然而然牽起對方的手來。
關係維持一年左右,竟在一個風和日麗、平淡無奇的下午宣告結束。她無緣無故帶我上公司天臺,莫名其妙提出分手的要求。我問她為什麼,她說自己根本不瞭解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知道在之後的日子裏,雙方碰面時總是尷尷尬尬的。沒多久,她向公司提出請辭,補上代通知金,當日就走。也許,對著我,她連一刻鐘也捱不下去。我在她走了後,也做不長,很快離開那個工作崗位,另覓出路。我和她之間所發生過的一切,就像夢一樣,醒來後了無痕跡。
想著想著,來到接待處,放下了一個白信封。我一向不在乎傳統規矩,只在封面寫上「沈憶女士仙逝,友人謝放敬悼」兩行字,聊表心意。隨後,我被領到隔壁一個小房間觀看直播。房間裏坐無虛席,一人一對大眼睛,緊盯著銀幕看,心情都是一般的沉重。
我倒覺得一切已無所謂了,反正人死如燈滅,再隆重的送別儀式,死者也不會看見,我們這些仍在生的何必執著呢?於是隨便選個角落,靜靜地坐著,腦子放得空空的,不大留意正在進行的喪禮程序。
如此過了一小時,終於輪到家屬發表致謝詞了。那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頭翁,身穿圓領袍衫,手握鑲玉撒扇,頗像古裝劇中的人物。鏡頭所見,會場賓客個個屏息靜氣,翹首以待,似乎今日抽空出席的目的,並非為了送別早逝的小女生,而是為了給眼前這白頭翁面子而已。他一開口就是「小女……小女……」重複地說著,聲音沙啞,態度真切,顯然因為女兒之死而感到極大悲痛。寥寥數語,幾度哽咽,得返回座位稍作休息,抹乾眼淚鼻涕才能繼續說下去。
我趁著空檔拿出手機,到網上搜尋沈憶父親的背景。原來他是某家跨國電子公司的大老闆,身家逾百億,手下員工過萬,名副其實的科技大亨。這副裝束,這個形象,實在難以聯想到高科技電子產品上去;不過,一間公司賣什麼東西,又與它老闆的衣著喜好有何關係?賣中藥的一樣可以西裝革履呀。
只是,與沈憶相處的日子裏,我絲毫不覺她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個性平易近人,爽直開朗,從不亂發脾氣,從不自我中心,懂得體諒和包容他人;日常衣著清雅樸素,飲食不大講究,上下班乘搭公車鐵路,無人管接管送,從裏到外,無一不是鄰家女孩的模樣,怎樣也不像有個富爸爸。可事實就是如此。
也許,她就是不想依靠父蔭,希望過獨立自主的生活,才到一家小公司當一個小職員,由低做起,發奮打拼;不然,像她這種吃穿不愁,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小姐,哪裏需要由低做起,日日受人頤指氣使?她心底真正想法到底為何,現已無法得知,只能憑著我對她的認識,作出淺薄的猜想罷了。
喪禮最後環節是瞻仰遺容的儀式。當棺柩自內堂推出,一眾賓客在主持安排下,分批離開座位,秩序井然繞棺一圈,與逝者作最後道別。銀幕上可見,他們當中有的黯然神傷,有的崩潰痛哭,有的木無表情,有的刻意迴避,總之是各有各心境,各有各想法,不能一概而論。
等到主會場賓客完成儀式後,工作人員安排房間賓客魚貫進入會場。我排在最後,跟隨人群走至柩前,目送昔日戀人離開世間。沈憶面目安詳,嘴角帶著笑意,似要告訴所有見她最後一面的人,自己已經活夠了,已經心滿意足了,再無別的牽掛,可以一直睡到天荒地老。
以上是我送別沈憶的過程。我們的關係雖然只維持了一段短暫時光,但彼此都付出過真心,可說是不枉的了。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使我在喪禮當晚,直直躺在床上,呆呆望著天花,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自己還在想沈憶,心情複雜,無法入睡,索性打開手機,登入社交網站,回顧照片與留言,以作懷念。看了一會,驚覺自己從未與沈憶拍過一張合照,也從未仔細讀過她所寫的東西,更遑論留下片言隻語。此刻,我多想做些什麼去補償她,多想向她表達關心之情,多想柔聲問她「最近生活好嗎?找到了心中所愛嗎?」可惜,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什麼東西也不會再有。
我不知自己過了多久才入睡,只知平日的我絕不會開著手機睡覺;但由於今晚是如此特別的一夜,當我躺在床上,合上雙眼時,手機依然握在手中,並且沒有關掉聲音。
這種情況,許多人都試過,如今科技發達的年代,手機伴著入睡,不過小事一樁,沒什麼好在意的。
「叮咚」、「叮咚」、「叮咚」……鈴聲接二連三響起,劃破黑暗中的寧靜。我一個人住,手邊只一部手機,定是什麼人給我傳訊息了。本打算由得它響,等明早再看,可訊息如雪片般飛來,叮叮咚咚沒完沒了,全無停止的意思。我思忖道:「誰在三更半夜老發訊息擾人清夢?」於是漆黑中舉起手機,一鍵打開,任由強光刺痛惺忪睡眼。但當見到了訊息內容,刺痛的不止眼睛,還有腦子裡數以億計的神經細胞,那種感覺,簡直就像被燒紅了的鐵枝直插腦門一樣! 因為,發訊人是沈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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