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中,黑豬在前駕駛,我和呂紅詩並排而坐,三個人都沒說話,目光皆放在窗外。天空不知何時沒了日光,佈滿了密雲,一層一層延伸至遠方,使整座城市也昏暗起來。路上還是有許多車輛,奔馳的奔馳,拐彎的拐彎,一如繁華鬧市的日常狀況。
長髮之下,呂紅詩總帶著一份神秘感,眉宇間不知蘊藏著多少心事,言行背後又不知有多少秘密,教人難以捉摸。黑豬駕車之餘,整張臉掛滿憂愁,一有機會,必然往後鏡望去,心思都放在妻子上。
我暗中觀察著這個女人,一直在想,她是如何知道沈憶的事?乃當事人親口相告,抑或通過某種途徑得知?二人之間,究竟因著什麼而連結在一起?此情況屬於妄想症的一種嗎?聽說過自以為是某知名人物的例子,也聽說過以虛構人物作為幻想對象,卻沒聽說過會幻想自己是某個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陌生人;更沒聽說過,可如此鉅細無遺地說出對方的事,她簡直完全代入了角色之中,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阿放,」呂紅詩突然開口道,「離開了那間公司後,你日子過得好嗎?現在在哪兒工作?仍住在那間兇宅?」我轉過去望著她,不知該不該回答。她繼續道:「今天真不好意思,麻煩到你了,我嘗試過找其他人幫忙,可惜一個都沒找到,只找到了你,你以為我不怕嗎?我也怕你不理我,畢竟我們都有半年沒聯絡了……」抿抿嘴唇,指頭不住戳著下巴。
我打斷道:「半年?你說什麼?你說我們半年沒有聯絡?」呂紅詩道:「對呀,已經半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回想起來,好像是昨日的事。」我聽得一臉茫然,不禁道:「我離開我的舊公司,差不多有四五年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沒跟沈憶聯絡了,你這個『半年』,不知從何說起?」
呂紅詩難以置信道:「你在說什麼呀?哪裏有這麼久?四、五年過去了,那你現在豈不是廿七八歲?哈哈,我今年才不過廿二,你大我一歲多,頂多廿四吧,別跟我開玩笑了。」
看呂紅詩那張零瑕疵的臉蛋,若說只擺了廿二個年頭,天下間肯定無人置疑;但我自己的年歲,又豈有搞錯的可能?這個女人所扮演的,並非今時今日的沈憶,而是往年往日的沈憶。以徐健的話來說,她不是被「死去的沈憶」附身,而是被「過去的沈憶」附身了。
「呂小姐,于太太,請問你知道如今是幾年幾月幾日?要不要看一下日曆?不然扭開電視機,看看今日的新聞好了。」我實在忍不住拆穿她的謊言。
「你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你別老是說些可怕的話,你知我受不得驚嚇。」呂紅詩這樣道。我看不出她的無知是真是假,轉而向駕駛座道:「黑豬,你老婆說她只有廿二歲,關於這一點,我想你應該可以發表一下意見。」黑豬頓時十分尷尬,明知妻子決不可能只有廿二歲,甚至可能是車廂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但又不敢明說,怕惹老婆生氣,於是道:「詩詩說是廿二歲,就是廿二歲,在我心目中,詩詩永遠都是廿二歲。」聽見黑豬這樣說,我除了無可奈何外,就只有無言以對了。
呂紅詩也不是傻的,她聽得出我和黑豬的弦外之音,心裏有點不安,開始對我產生懷疑:「你們兩個,怎麼說話怪怪的?阿放,難道你也站在這胖子的一邊?」緊張地握住車門扶手,叫道,「停車!我不看醫生了,你們讓我走,我自己去公司找爸爸。」
我道:「別鬧了,你要找誰去?沈氏集團中沒一個人認識你,包括沈老先生和公司上上下下一眾員工,他們沒有一個會認為你是沈憶。坦白告訴你,今早在我找到你之前,就已到過億始總部與沈先生會面了,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他女兒早在三四年前離開公司,跑去非洲當志工,只在喜慶節日才回來與父親團聚,我這才知道,你短訊中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話。沈憶的確死了,你是個冒牌貨。事到如今,你必須面對現實,乖乖讓醫生把你的病治好。」
呂紅詩緩緩地撥一下頭髮,好像在思考什麼,久久沒有說話。當車子在迴旋處拐彎,進入其中一個路口時,她忽然開口道:「如果我不是沈憶,何以對你的一切知道得那麼清楚?何以對我們之間的事如此歷歷在目?我記得我們是怎樣開始的,也記得我們是怎樣分手的,我腦海中所有回憶,內心的一切感受,難道還會有假?」側轉過來,一雙大眼對著我一眨一眨,「放,無論我變成怎樣,我還是你認識的沈憶。分手之後,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好幾次想打給你,問問你的近況,彼此寒暄幾句,卻總是下不定決心,怕你不想再理我了。剛才在最危急的關頭,你出現了,你知道我內心有多高興嗎?撇除外在一切事物,往我的心裏看,你能感受到,我就是你的沈憶嗎?」
我沒有回答,也不敢再望向她,只怔怔地看車窗外的景色。車子在一條直路上搖來晃去,最終在交通燈前急急煞停。黑豬聽見呂紅詩的自白,知道了沈憶與我過去的一段情,開始心神不定,無法專心駕駛。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曉得此刻是否吃醋的時候。
我把頭靠在車窗,不期然執起一撮頭髮,慢慢地搓著,陷入心無旁騖的思考境界中。我漸漸覺得,坐在我旁邊的,乃注入了沈憶靈魂的一副軀殼,實則與沈憶本人無異。
這時候,呂紅詩輕聲道:「你還是這樣,想東西時誰都不理,一直搓頭髮。」這句話令我心中泛起一陣溫暖,沈憶的模樣似在眼前出現。呂紅詩繼續說:「那種很苦的巧克力呢?有沒有帶在身上?我想試一試。」不知為何,我竟然很想請她吃,於是從口袋拿出一排純黑巧克力,撕開包裝,掰一小塊出來。她接過後,毫不猶豫送進嘴裏,然後閉上眼睛,整張臉皺成一團,道:「很苦很苦,還是像以前一樣苦,真的受不了。」
我內心一陣悸動,想起沈憶生前種種往事,她每次見我吃這種巧克力,都忍不住拿一塊去試,總是挨不過那苦澀滋味,使勁捏我手臂,直至巧克力在口中融化為止。如今,呂紅詩不敢這樣做,可在我們心裏,都知道是什麼一回事。
車子在隧道中高速行駛,兩旁拖拽出一縷縷昏黃燈光,恍如置身夢境之中。我感到口中的巧克力比平日更苦,比平日更難融掉,腦海中某人的倩影揮之不去,甚至能在呂紅詩臉上看見沈憶的樣子。而且,呂紅詩跟我說的一字一句,大概就是沈憶的原話,或是說,沈憶通過呂紅詩的嘴巴,跟我說了以往沒機會說的話。此刻我若跟呂紅詩剖白心跡,傾訴衷腸,不知道沈憶又會否聽得見?
想到這裏,一股莫名的罪疚感油然而生,瞬間佔據了我的心,似乎做了什麼事情,玷污了逝去的故人。於是壓下情緒,硬起心腸,故意說出不好聽的話:「于太,由此至終,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你無須跟我說許許多多的廢話。」她先是一愕,然後罵道:「你這沒良心沒感情的冷血動物,我再也不要跟你說話了!」說罷果然悶聲不響,雙手抱胸坐在那裏,什麼反應也沒有,只擺出一張臭臉。
車子出了隧道,行走於熱鬧繁囂的街道上。四周高樓如林,行人如鯽;道路縱橫交錯,拐一個彎,爬上天橋,風景已截然不同了。
我注意到遠方有一頭鷹正在展翅翱翔,為灰濛濛的天空添上生氣。這種鷹在城中不算罕見,往往穿梭於大廈之間,又或沿著行車天橋飛往不為人知的地方。都市人營營役役,甚少抬頭望天,少見而多怪,才會視之為奇珍異獸。
橋上車輛越來越多,隱約形成車龍,開始有點堵塞;對面線的情況則好多了,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交通暢順得很。那頭鷹始終在我視野中徘徊,卻是越變越大,從最初芝麻般的小黑點,到現在恐龍般的龐然大物,眨眼間張大了翅膀,車前一掠而過,繼而飛往無窮無盡的天空去。黑豬眼前一花,急忙剎車,使得我和呂紅詩不由往前傾倒,雙雙撞到前座靠背上。後方隨即傳來刺耳的刹車聲,然後是一下巨響,不知哪輛車子的尾箱被撞上了。
呂紅詩伏在大腿上,修長秀髮披散下來,一時遮住了臉。黑豬回頭一望,緊張地問自己老婆:「詩詩,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呂紅詩一抬頭,便向黑豬報以怨恨的目光,同時解了安全帶,快手按下門鎖,毅然打開車門,一躍而出了車廂!我立即伸手去抓,卻礙於安全帶的關係,手不夠長,只抓了一把空。 只見呂紅詩拼命奔跑,一股腦兒闖入隔壁行車線,在一架接一架的車輛之間行走,處身於四周颼颼而過的急風中,情況驚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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