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這一趟還是要去的,就告訴自己是為了拆穿偽冒者的謊言吧。沈憶父親看來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得知過世女兒的社交賬戶遭人盜用,應該不會袖手旁觀……不錯,我直到此刻依然以理性說服自己,那人並非真正的沈憶,只不過是個假貨;可既然是個假貨,我又何必理睬呢?實在想不明白,總覺得這事有點蹺蹊,隱隱然與沈憶之死有關。
億始國際是一個跨國企業集團,業務遍及全球,主要銷售高科技電子產品,諸如平板電腦、手提電腦、電腦軟件等等。其總部設於本城最昂貴的商業地區,負責管理全亞洲各分公司的日常運作。集團現任主席為沈古朴先生,也就是沈憶的父親,他坐在這位置上少說也有二三十年了。
正常來說,集團主席應該身處公司總部,直接上門求見總是錯不了;但昨日舉行過沈憶喪禮,今早沈先生絕不可能回自己公司去,他還要上山送別女兒最後一程,此刻不是在喪禮會場,就是在山上火葬場,前往這兩個地方,大概就能見沈先生一面。
晨曦自窗戶透射而入,送來鳥兒們的陣陣叫聲。我匆匆梳洗過後,穿上一貫的衛衣衛褲,輕裝出門,直奔附近車站去。途中只在快餐店買了個漢堡,上車後躲在角落偷偷地吃,三兩口全塞進嘴裏。手機裏的「沈憶」持續向我報信,更新她那裏的情況。「瘋警」還是一直在房間外面待著,好像沒什麼動靜,也不再貿然打開房門了。房間裏暫時是安全的,但時間一久,可就不能保證,因此行動必須要快,免得有所耽誤,無法阻止悲劇發生。
當我匆匆忙忙趕到昨晚喪禮會場時,發現現場早已人去樓空,只剩下無數張白花花的座椅,整齊排列在那裏,冷冷清清,似乎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緊接著,馬不停蹄趕去火葬場,直接在入口處停下計程車。門外兩名保安門神般立著,見我走近即上前攔阻,表情兇得要吃人一樣。我禮貌地表明來意,坦言有急事必得見一見沈先生,可否請他老人家出來一會兒。保安們的回應出乎意料,竟說沈先生根本不在裏面,甚至整個早上都未曾出現過。
我當即呆住,不由自主退到一邊,臉上盡是迷惘之色。回頭加快腳步下山,並在路上攔到車子,迅速返回了市中心。
沈先生居然沒送女兒最後一程,這是什麼一回事?昨日喪禮致辭時說得聲淚俱下,感人肺腑,似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今日卻連個影兒都沒有,跳過最後的送別儀式,難道不忍親見女兒遺體化作飛灰,抑或出了什麼意外未能前來?
目前恐怕只有一個地方有機會找得到沈先生,但這地方卻又是最不可能找到他的──那就是億始集團總部大樓。
我在大樓外踱了好一會兒,暗中觀察公司職員進入大堂的情形。他們男的西裝革履,女的高跟鞋咯咯作響,沒有一個像我這樣,隨便一套運動服裝的。假如直接走進去,定會給大堂保安攔截下來,詳細問話,那時候該用什麼理由見沈先生呢?遲疑之際,一輛豪華房車在路邊停了下來,從車廂中走出幾個西裝筆挺的白領人士,簇擁著中間一個大人物,一步步走入大樓。定睛一看,正是億始集團主席沈古朴先生。
他的形象與昨日完全不同,長袍扇子通通不見,換上了光鮮亮麗的襯衫西褲,打上領帶,披上外套,正正常常一副大亨模樣。如沒見過他昨日的古著打扮,此刻絕不會生起格格不入的感覺,畢竟大多數老闆都是如此穿著的;但正正是見過了他那個一反傳統的造型,突兀之感才會油然而生,總覺得這一身裝扮,並不適合懷舊古樸的沈先生。
當下沒想太多,箭步上前,踏實地落在大堂發亮的地板上。沒有幾個上班族注意到我,保安人員也只顧低頭道早晨,一時忽略了訪客的存在。大堂盡頭,等候電梯的隊伍彎彎曲曲,繞得像蛇一樣。大老闆一到,眾人莫敢作聲,靜靜地望著電梯門徐徐開啟。沈老先生在隨從陪同下走了進去,還未轉身,便有一保安發現了我,急步走來問我是誰,有否預約之類的問題。我抓緊時機衝入電梯,及時按鈕關門。只見一眾上班族怔怔地望著我這不速之客,跟他們大老闆同處一個密閉空間裏,升了上去。
大亨身邊總少不了護衛他的人,這些人從房車中一直跟到電梯裏,藥膏般緊緊黏著,不知是保鏢抑或下屬。他們見我闖了進來,立刻以身擋在老闆面前,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彷彿跟前來了個刺客,要取他們皇帝的性命。
「你想幹什麼?快退開!退到角落裏去!」一名隨從大聲向我喝道。沈老先生鎮定自若,輕輕推開下屬,從包圍中擠了出來,雙手交疊胸前,歪著頭把我上下打量一番,才緩緩問道:「年輕人,你有事找我?」
「沈先生,我……」正要一口氣說下去,忽想起事情怪異蹺蹊,難以取信於別人,便急忙打住,改道,「我是沈憶的朋友,昨日出席過她的喪禮,現在有件要緊的事想跟沈老先生談一談,未知是否方便找個地方……」
沈老先生臉上一沉,正要開口,身旁隨從即搶著道:「先生,就算你是沈小姐的朋友,也要先登記預約,不能這樣衝進來要求見面,我們老闆的時間可是十分寶貴。」我忙道:「我明白,要不是這事十分緊急,我也不會用到這方法。沈先生,我不是在開玩笑,不是在搞惡作劇,這事與你女兒……與你女兒之死有莫大關係,請你老人家務必一聽。」
電梯忽然抵達頂層,叮的一聲打開了門。沈先生摸著下巴沉吟一會,隨從耳邊說了幾句,然後越過我身旁,走出電梯。那名隨從打個手勢,示意我跟他走。我們越過一個廣闊的辦公空間,再穿過一道寬闊的走廊,來到一間四壁透明的會議室。甫一坐下,那名隨從轉身即走。沒過多久,一名辦公室女郎端著盤子,面帶微笑地走了進來,為我奉上一杯熱騰騰的香茶。我朝著杯口呼了幾下,又呷了幾口,還未試出什麼味道,便又有人領我出去,直走至董事長的辦公室。
沈老先生正站在玻璃窗前,面向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以及遠方靜謐的港灣,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我從門口走了十多步才到達辦公桌前。沈老先生背著我,叉著腰,一動不動佇在那裏,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我把辦公椅拉來坐下,並道:「沈先生,關於你女兒的事……」
沈老先生霍地轉身,嚴肅地盯著我看,嘴巴一張一合,緩緩道:「我女兒……死了……」
我忙道:「當然!昨日才剛舉行過她的喪禮……不過,也就在昨晚,我遇到一件怪事,跟你女兒有關的怪事。」
沈老先生沒有坐下,居高臨下俯視著我,依然是那一句:「我女兒死了。」不過這次說得出奇地平靜,似在說別人的女兒,而不是自己的女兒。我被他盯得有點毛毛的,也同時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陰沉冷森之氣,昨日那位哭得撕心裂肺的老人家,去了哪裡?
「聽說,沈憶生前就在這裡的人事部門工作,她那時候有沒有遇過一些怪事,或者,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我轉了另一方式去問。
「等等,」沈老先生揮手道,「你怎知我女兒曾在人事部門工作?似乎你與她頗為相熟哦……不錯,她生前曾在公司幫過我一陣子,但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這女娃兒一直在非洲當志工,喜慶節日才肯回來探我……其實我都慣了,只是沒想到這一次,發生了那麼可怕的意外……」
「三四年前?你是說三四年前?她已有三四年不在這公司工作了?」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錯愕,以致沈老先生也以錯愕的表情看著我,心裏不明白這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他終於坐了下來,兩手搭在黑得發亮的座椅扶手上,繼續說下去:「我女兒是在過馬路時被車撞死的,唉,真是一場可怕的意外。車禍發生之前,正打算跟我慶祝生日,我都派車去接她了,沒想到就在途中發生意外……」
我咽了一口唾沫,腦子裏像是有塊小石子撞來撞去,半晌不能停下。沈老先生見我默不作聲,淡然笑道:「我女兒已經死了,警方說是車禍,現場亦不乏目擊者,應該不會有錯。現在沒有任何事情是關於她的了,她已經在這世上徹底消失。」
我皺眉道:「沈憶這幾年都不在你身邊,她每次回來的時候,樣子有沒有改變?還是說,依然保持著四年前的那個模樣?」我這一問,使得沈老先生更加莫名其妙,只輕輕地搖著頭,似乎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
見他如此態度,我也不好勉強,於是站了起來,鄭重鞠了一躬,道:「真對不起,一早打擾你老人家,我這就離開。沈憶生前的私人物品,希望沈先生能找個可信的人處理一下,因為我懷疑,她的某個社交賬戶被人盜用了,藉此發放一些惡作劇訊息。抱歉,沈先生,我要說的就是這個。」
離開辦公室,等候電梯的時候,手機裏的「沈憶」又再傳來訊息,可我這次一字也不回,直接封鎖帳戶。本想把對話紀錄一併刪掉,卻又捨不得沈憶生前跟我說過的話,還是保留下來,塵封於手機之中吧。
進了電梯,想起一大清早給那假沈憶騙得團團轉,平白浪費不少精神時間,就覺一肚子火。沈憶早在三四年前離開父親公司,不可能如那假貨所說,上班時候突然暈倒,莫名其妙被運至一個陌生房間。一開始已是謊言,往後就更是謊言。我不想追究對方是如何知道我的事情,也許他本來就認識我,又或真是沈憶說給他聽的,總之不是沈憶本人嘛,何必深究? 回到大堂,保安員換上了恭敬笑容,向我點頭說再見。我勉強一笑,急步離開。臨近門前,依稀聽見他們在背後竊竊私語,其中一個是這樣說的:「十多年了,第一次見沈先生穿西裝上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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