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捧著茶杯,咕嚕咕嚕一飲而盡,接著呵一口氣,得意地說:「阿放,我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了,怪不得黑豬啊,換了是我,我也會像他那樣……」我皺起眉頭,疑惑地望著他,期待他下一句話。他搖頭嘆息道:「這麼漂亮的屋子,這麼漂亮的女主人,也難怪黑豬睡得不好啊。」我一頭霧水道:「你在說什麼?」徐健道:「你昨晚沒去婚宴,沒見過新娘子,所以不明白我說什麼。嘻嘻,黑豬啊,真是個外貌協會高級會員,老婆比明星還要漂亮,穿上婚紗出場,不得了,不得了,是男是女都忍不住拍掌歡呼,實實在在的一位女神啊,渾身散發『仙氣』……」我漫不經心地喝著茶,乘他話裡有隙,插口道:「誇張!」徐健放下杯子,往梳化上一拍,辯道:「你沒見過又怎知道?那可是真正的女神啊。將來賺到錢,我也會跟黑豬一樣,買一間漂漂亮亮的房子,娶一個漂漂亮亮的老婆,人生若此,夫復何求?」突然眉頭一揚,話鋒一轉,「不過,高興歸高興,也應當適可而止,凡事做得太盡,精力也勢必早盡,黑豬就是個好例子了。新婚之夜,怎麼也得忍一忍,來日方長嘛,何必搞到自己萎靡不堪呢?」豎起指頭在我面前晃了晃,裝出一副看透世事的樣子。
這麼多年來,徐健的鬼頭鬼腦,徐健的裝模作樣,我也見怪不怪了,他往往篤定地説出一些奇怪的結論,很難想像他腦子裏究竟裝著什麼東西。
「喂,徐健,你看,哪裏有什麼不同?」徐健順著我指頭往前看,目光落在客廳的一堵牆上,可距離太遠看不清楚,索性上前伸手亂摸,摸了一陣,霍然回頭,驚訝地對我說:「這地方凹了進去!」仔細摸索,發現該處留有拳頭般大的窟窿,只是牆紙鋪在其上,不易察覺罷了。
徐健在牆前摸摸看看,不時回頭,向我報以疑惑的表情。我又來一指,他馬上繞過裝飾櫃,走至電視機前,探頭觀察上方牆壁,竟又發現一個窟窿。我接連指向廳中另外三個地方,全是不知何故而凹了的牆壁。
徐健探索完畢,張大嘴巴坐在我身旁,問道:「這家是新裝修的吧,為何到處都是窟窿?」我直接回道:「黑豬剛剛打出來的,就在我們站在門口的時候。」徐健恍然道:「他一拳把自己新居的牆壁打凹了!這也太恐怖了吧,打在人身上,內臟豈不都要碎掉?話說回來,阿放,你的眼力未免太好了,這樣也能看得出來,我自進屋到現在,什麼痕跡都沒發現。」我沒好氣道:「你第一天認識我嗎?」我的視力異於常人,尤其運動視覺特別發達,往往一眼就能看清快速移動的物體,如同在腦海裏定格播放。徐健讀書時期已認識我了,當然一早知道,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才覺驚訝。
徐健又道:「黑豬受了什麽刺激,搞成這個樣子?」我道:「大概跟他老婆有關吧,你想想我們進屋那麼久,他老婆躲到哪兒去呢?正常來說,應該早出來見見客人吧。」徐健壓低嗓音道:「那就是說,黑豬可能跟自己新娶回來的老婆鬧彆扭,所以大發脾氣。」我點頭道:「大概是這樣吧,這是別人家事,我們別過問太多,也不好再打擾人家了,待會黑豬出來,就跟他說我們要走了。」
徐健竟不答應,反道:「我們應該問問黑豬發生什麼事,關心一下朋友嘛。也許能幫上一點忙……」我馬上瞪他一眼,責備道:「你不要多管閒事!你今天還要上班,喝完茶,我們就走。」徐健堅持自己的想法,說道:「我遲一點上班也無所謂,補習中心下午才最熱鬧,現在回公司也不過準備教材而已,反而黑豬的情況才真令人擔憂。阿放,他是我們的朋友,他也許經歷著什麼困難,需要別人幫助,我們不知道還好,既然知道了,好應該慰問一下。你放心,等他出來,讓我來說。」每當牽涉到朋友這一環,我都知道肯定勸阻不了徐健,便索性合上嘴巴,任他自由發揮。
正值此時,黑豬捧著剛才的銀盤從廚房走了出來,並將一碟糕點、一碟煎餅和一些零食放在茶几上,客氣地請我們隨便吃,然後打開櫃子,拿出一盒名貴巧克力,拆開包裝,擺在我們面前。最後,痴痴地站在一旁,目光不知往哪兒放。
我本想開口道別,身子都要站起來了,可徐健見到眼前如此陣仗,深受感動,搶在我之前道:「黑豬,雖然我們只見過幾面,但也總算相識一場,在我和阿放心裡早已把你當成朋友了,朋友之間患難與共,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儘管說出來,說出來讓我們幫你分憂,總比憋在心裏好,憋在心裡,肯定難受得很。」
黑豬聽罷,往頭上搔了搔,勉強擠出笑容,顯露一排潔白的牙齒,與周圍粗黑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他把手往前一遞,回道:「徐健、阿放,你們吃吧,不用客氣,這些都是我親手做的。」看起來依然是苦兮兮的樣子。
徐健馬上站在他身旁,想把手搭到他肩上,卻發現手臂不夠長,只好順勢而下,貼在他腰間,就這麼懸在那裏,然後抬頭道:「謝謝你,黑豬,一早為我們準備點心,你人實在太好了!黑豬呀,你才剛剛娶了個漂亮老婆,開心一點嘛,昨晚見你還高興得跟中獎一樣,怎麼一夜之間變了個樣呢?看看你這張臉,苦得都能榨出汁來,給你的漂亮老婆見到又怎會高興呢?來吧,笑一下吧,夫妻之間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你們才第一天就弄成這樣,日後可要怎麼辦啊?」一口氣說了許多,起初還打動不了黑豬,可一談到他的新婚妻子,他就像被雷劈中一樣,渾身哆嗦不已,似有千般苦楚,萬般委屈,積於胸懷,無從宣洩。
徐健鍥而不捨鼓勵他道:「去吧,黑豬,嫂子是在房間裏吧,去叫她出來吧,我為你們講講笑話,搞搞氣氛,大家談著談著,自然慢慢熟絡,新居也能熱鬧起來。去啊,臉上多點笑容,語氣好一點,老婆是要哄的。」
黑豬彷彿把徐健的話聽了進去,慢慢挪動腳步,從廳中進入走廊。走廊盡頭有一道門,門後大概就是臥室。我們看著黑豬背影立於昏暗過道上,遲遲未肯前進一步,哪知他心裏有什麼好猶豫的。徐健在後面一直催著說:「快去啊,黑豬,快去啊,你到底在害怕什麼?自己的老婆,有什麼可怕的?」此刻,我們都覺得這壯得跟牛一樣的男人,實在婆媽得像女人一樣。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他終於開口談及自己妻子了,卻一直在那邊喃喃自語,不肯走前一步。忽然之間,抬起頭來,悲慘地叫了一聲,隨後一個轉身,哭著跟我們說:「我的老婆哪裏去了?誰人能把我的老婆還給我?」撕心裂肺的咆哮聲中,掄起鐵錘般的拳頭,一下下捶在過道牆上,碰碰碰碰全打凹了,其力量之大,令地板也產生輕微的震動。
我和徐健都嚇壞了,怎想到他一時間瘋成那樣子,連忙上前制止,卻被他大手一揮,雙雙推到一旁去。他接著吼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的老婆為什麼一夜之間不見了?誰人能把我的老婆還給我?誰人搶走了我的老婆?」黑豬是個典型的粗魯漢子,情緒激動起來,活像火山爆發不可收拾。見他滿臉通紅,青筋暴現,雙臂亂揮,雙腳亂踢,似要為自己新居再來一次大裝修!
「黑豬!你冷靜一點!」徐健從後環抱黑豬龐大的身軀,喊得喉嚨也啞了,都阻止不了他。這頭蠻牛的力量十分驚人,腰背發力,往側一扭,便把背後的徐健拋擲出去,使之跌跌撞撞落在儲物櫃旁,摸著手臂哎喲哎喲喊個不停。之後,他破罐子破摔,索性把一桌子杯碟掃個精光,嘩啦嘩啦全落在紋理分明的雲石地板上,碎得亂七八糟,碎得血肉模糊。
這大個子莫名其妙亂發脾氣,殃及池魚,實在不可理喻,無可救藥!此刻真想拂袖而去,一走了之,哪管他與妻子之間鬧成什麼樣子,賭氣冷戰也好,感情破裂也罷,實在與他人毫不相干;可徐健就一直以弱小身軀攔在巨人面前,苦口婆心地勸了又勸,不肯離去,弄得我也要站在他身旁,一起去鬥這發狂的蠻牛。
只見黑豬一個踉蹌,收勢不及,整個身子朝向茶几而倒,從天而降壓於其上,一下子令螺旋型支撐崩潰爆裂,鏡面徹底粉碎,整個客廳鋪滿刺刺的玻璃碎片。神奇的是,在他全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一處損傷,他就那麼趴在地上,手腳赤裸裸與碎片接觸,卻依舊若無其事,一會兒更自己站了起來,低頭苦笑不已。
這一摔可能把他弄醒了。他走到一旁,掃走粘在身上的玻璃碎片,平靜地坐了下來。接著,又以鍋蓋般的大手揪住蓬鬆的頭髮,拉了又拉,扯了又扯,任由頭皮屑如雪花般四處飄散。在一下悠長嘆息之後,他重複地說著一句話:「我老婆……不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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