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餐厅后，格丽丝随欧美加到了他的房间外。欧美加的房间位于丰收大厅二楼的走廊尽头，就在走廊的窗户旁，与另一间寝室隔着过道相对。
站在木条拼凑的门外，格丽丝感到一丝兴奋。门后面就是欧美加的房间——属于他一个人的私人空间。这和提丝特的客房还不一样——提丝特的客房是共享的开放式结构，而孤儿院的寝室则完全属于欧美加一个人。里面有他用过的桌椅和床，书架上都是他喜欢的书，床铺上残留的是他睡过的味道……
“米莉娅还要过几个小时才有空，白天她有救助中心的工作。”欧美加掏出钥匙，打开门闩上的锁，“在此之前你要是累了，就先在我房间休息吧。你不介意的话。”
他推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比想象中还狭窄的房间。房间是不规整的三角形，狭窄的单人床就在门边，因为放不下床头柜，枕头边堆了一摞书。墙壁上东一块西一块置物板，放的也全是书。一个小衣柜没什么存在感地站在床头，顶部堆的还是书。房间的窗户是偶玻璃的，由于墙很厚，窗台也够宽。为了保证光线的充足，欧美加恰好没在窗台上堆书。窗户后面是张小圆桌，桌面放了一盏荧光灯，笔筒里插着写字用的羽毛笔，墨水、信笺纸、笔记本一应俱全。
“你是住到书房里来了吗？”
格丽丝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走进欧美加的房间。空气里不出所料弥漫着纸张的味道。欧美加从小泡在艾尔芬的书房里长大，这房间里所有的书加起来还不够他读一个月。
“我累了。借我躺一会。”
她直接倒在欧美加的床上。床板很硬，最多只垫了一床棉絮，跟提丝特的天鹅绒床铺有着天壤之别。这也是她喜欢欧美加的地方——他对物质生活没什么追求，迪安城郊外的草地他也能睡，比起毫无遮盖的地面，铺着棉絮的床铺好得太多。
欧美加从怀里抽出日记本，放进衣柜里。幸亏日记本是随身带的，才没和别的行李一起摔到河里。合上衣柜，他疲惫地呼出肺里的空气，靠坐在窗台上。这是他习惯的阅读姿势。
——属于你的灵魂伴侣。
莱莉温的话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不由得转头看朝床上的格丽丝。她就是我的所谓灵魂伴侣？他想着，立马又看朝窗外。
他太累了。洁白的云朵在眼前华为白雾，眼看就要睡着——
敲门声响起。不出所料，前来接风的是塞尔特和米莉娅两人。
“可算回来了！孤儿院这段时间快忙死了！咦——”
塞尔特跟前来开门欧美加碰了拳头，他发现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少女躺在欧美加的床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啊，欧美加，你回来了……”
米莉娅注意到了同样的场景，眼睛在欧美加与格丽丝之间不断往返。她心跳不已，感觉脸颊发烫，有什么东西塞在胸口。不仅如此，欧美加的眼神跟出发之前很不一样。她发现那个眼神空洞的欧美加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跟欧美加长得完全一样的，是个眼神锐利的美少年。
她一直期待着欧美加能获得这份态度，可一切来得太快，猝不及防。
格丽丝也斜起眼睛打量欧美加的两个朋友，他们两人都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米莉娅看待欧美加的那种眼神，是只有少女看到喜欢的人时才会展露的。这三人的真正关系已经非常明了了——米莉娅喜欢着欧美加，而塞尔特喜欢着米莉娅。表面上是普通朋友，暗地里却互相暗恋的关系，在青梅竹马里面非常常见。她不禁为米莉娅和塞尔特同时感到悲哀。
“你们好，初次见面，”格丽丝从床上站起，她整理了衣着，露出礼貌又傲慢的微笑，“我是黑魔法师格丽丝·莱茵，阿西亚的莱茵男爵的长女。”
塞尔特和米莉娅也慌着做了自我介绍，接着就找不到话说了。
“我是六年前在提丝特认识欧美加的。说来话长……”格丽丝故意对欧美加狡黠一笑，“这次只是碰巧遇到，回家的路又被不死族阻断，现在搞得没有去处……”
“孤儿院啊！”塞尔特一口答道，“孤儿院就是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的归宿，我不是说那种无家可归……”
“别听她扯。”欧美加说道，“卡隆已经同意她在孤儿院住一段时间，至少到道路重新开放为止。作为交换，格丽丝也必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米莉娅——”
“什么？”
“能麻烦你替格丽丝安排寝室吗？”
“寝室……当然。”米莉娅不知为何反应满了一拍，她转着眼珠想了想，“空的寝室就剩你隔壁那间，而且当储藏室用了，打扫起来挺费劲的。正好我房间还有一张空床，今晚要不就先住我房间吧？格丽丝你人那么漂亮，还敢一个人外出旅行，感觉你身上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呢。”
米莉娅露出期待的表情。她好奇格丽丝的故事倒不是假话，更多则是期待格丽丝不要睡在欧美加的床上。
“我没意见。”格丽丝对欧美加投以冰冷的目光，“我的行李先放你房间吧。反正等我的房间收拾出来都好搬过去，就懒得搬来搬去了。”
欧美加瞟了一眼格丽丝的行李，不过是一件精灵斗篷，几件莱莉温送的换洗衣物和一些精灵饼干。把行李留在他的房间，不过是为了满足某种占有欲。懒得跟她争论了。
“客人就拜托你了。”欧美加对米莉娅笑道，“我太累了，明天还有想去的地方。今天先休息吧。关于旅途的见闻……明天一起吃早餐吗？”
“我也加入。”格丽丝抢着回答，“塞尔特也来吧。关于欧美加失忆的部分，我这个青梅竹马绝对可以讲得比他本人更精彩。”
×××××
夜深了，嘈杂的孤儿院终于迎来宁静时分。大家从早工作到晚，唯有入睡前的一两个小时才算得上真正的宝贵的私人时间。哪怕是站在阳台后面欣赏夜景，也值得打开身心去享受。
“失去记忆？”
米莉娅在自己的房间里问格丽丝。
孤儿院通常是两个人住一间房间，欧美加和米莉娅之所以例外，是因为欧美加的角落房间太小，容不下两个人，而米莉娅是卡隆的女儿，算是特殊照顾。
米莉娅把本来属于自己的特权分享给了工作。她的房间的简陋程度与一般人无异，只有基本的书桌、衣柜等家具，墙上挂了圣剑装饰，表明她是一名圣光信徒。除了两张床之外，米莉娅把房间的绝大部分用来存放护理站需要的急救用品，绑带、毛巾、烈酒、止血草，房间里一股酒精味。
两人都换上了睡袍，两张床之间只有二人宽的空间，还放了张圆桌，微弱的烛光在桌上吃力地做着照明工作。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格丽丝没有指明“你”是单数还是复数，米莉娅不敢妄自猜测。眼前这个女生好美——一种天然的神秘之美，不仅一个眼神就能俘获无数男人的欢心，甚至女性看到她也会心跳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格丽丝从哪里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欧美加的旅途里，现在又为什么来到孤儿院。
米莉娅上一次有这样的渴望是好几年前——确切说，是六年前，在父亲的书房里，卡隆把欧美加介绍到她面前。欧美加的眼睛如宝石般漂亮，却空洞无比，令人忍不住想探究那双眼睛背后的秘密。格丽丝的身体里，有着不输给欧美加的神秘感。反倒是这次远行归来，欧美加的眼神变了……
“欧美加好像确实有点魂不守舍。”米莉娅回忆起欧美加平时那漂浮不定的眼神，“院长把他拜托给我，让我多教他一些关于孤儿院的东西。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欧美加初来乍到，需要多多了解孤儿院，后来带他去餐厅吃饭才发现……他……”
“对人类生活的生活方式一无所知？”
“啊，就是这样。我喜欢你的比方。”米莉娅露出天真的微笑，“跟你说的差不多严重，欧美加不但吃不惯西蒙太太做的饭，还老是嫌我们脏，走起路来慢条斯理的，开始很讨人厌呢。”
“他来到孤儿院之前都跟精灵生活在一起。”格丽丝点点头，“嗯，你说的没错，那慢吞吞的样子是很招人厌。”
“最奇特的是他居然是双月女神的信徒，大家都以为双月女神只是神话。”踢倒欧美加过去的事，米莉娅有说不完的故事，“因为找不到神殿，他还烦恼过一阵呢。后来我告诉他，圣所也是神殿的一种，他就开始去圣所里祷告了，虽然祷告的对象还是双月女神……”
“圣所没把异教徒赶出去吗？”
“怎么可能嘛。”米莉娅用天然的微笑表示否定，“背离圣光的人越来越多，能把人聚到圣所已经不容易了，何况欧美加这样的迷途羔羊正好是圣光保佑的对象。”
“既然知道他是迷途羔羊，院长居然没给他找个魔导师？”格丽丝有点听不下去了。
“可惜孤儿院没有魔导师呢……”米莉娅好委屈似的皱起眉毛，“院长发现他在剑术方面的天赋也不错，就开始训练他的剑术了。”
格丽丝不再想继续贪婪欧美加，原因是孤儿院在欧美加身上做了多余的事。他不需要去圣所，也不需要学习剑技。欧美加最需要的是拜师安东尼奥那样的大魔法师，精炼体内的法力。但卡隆没有这么做。他浪费了他宝贵的六年。
更让格丽丝生气的是，本来是想向米莉娅炫耀一下她认识的欧美加，现在完全成了被米莉娅炫耀那个失忆的欧美加。她决定换个更有意思的话题。
“不说那个家伙了。”格丽丝挂上假笑，然后托着下巴，“其实晚餐时我也在场。院长似乎提到了孤儿院的议会什么的，难道孤儿院平时也搞搞投票？”
“是的！”米莉娅两眼发光，她对议会的话题意外地感兴趣。她从自己的床上跳下，跳上格丽丝的床，好像两人是交往多年的闺蜜。“别看孤儿院地方不大，养的人还是满多的。”
“所以就需要代表来帮着大家做决定？”
“嗯嗯！议会一共有七个席位。院长本人算一席；然后是代表后勤的丰收席，目前是西蒙女士做代表；代表军事行动的战斗席，目前是赫克托做代表；代表与外界沟通的外交席，目前是琳做代表；代表财务会计的经济席，目前是梅伊尔做代表。除了这五个席位之外，另外两个席位……”
“很特别吗？”
“啊不，”米莉娅摇摇头，望着天花板，“只有欧美加代表的魔法席谈得上特别吧。以前孤儿院没有魔法师，魔法席好多年来都是空缺状态。欧美加三年前开始代表魔法席以来，一直都是一个人的代表团。有人批评说魔法席的权力和院长席已经不相上下了，毕竟别的席位的代表背后都有好些人。”
“是院长的安排把。”格丽丝很快得出结论，“现任魔法席的知识和智慧是院长不可或缺的力量。”
“啊，经你一说……”米莉娅反应过来，“好像就是因为投票一点也不偏心，后来就没人对魔法席指指点点了。格丽丝果然很了解欧美加啊！”
米莉娅用膝盖蹭着上前，朝格丽丝靠近了几厘米。
“算下来也才六个席位吧。”格丽丝并不想同不认识的女生亲昵，坚持着把话题拉回正规，“第七席是什么情况？”
“是……代表圣所里所有圣光信徒的圣光席。”说到圣光席，米莉娅的表情变得扭扭捏捏，眼球游移着不敢看格丽丝。
“圣光席怎么啦？”
“席尔姆长老上个星期决定退位，大家投票选举新的圣光席代表，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中我了……”
米莉娅的声音越来越小，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她的脸越来越红。看起来是第一次出任决定孤儿院的要职，对自己还没有信心。后天就要针对关于如何处置卡斯狄娅的问题进行投票，米莉娅现在想必压力很大。
反过来想，取得了米莉娅的信任，就等于取得了孤儿院议会的重要一票。以后，欧美加的去留问题也可以用投票决定吧……
“你放心。”格丽丝抓住米莉娅的手，用使她放心的力道握住，同时用坚定不移的目光看进她的眼里，“我们已经是睡在同一间卧室的密友了，不论你之后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
太阳尚未冒出地平线，格丽丝便出现在餐厅。她本来打算与欧美加一起行动，谁知欧美加起床的时间比她想的更早，她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欧美加和米莉娅就已经做完晨祷，并肩走进餐厅。她没有把不快表现在脸上，还是正常问了早安。
欧美加找了个靠近厨房的位置坐下。由于天色尚早，餐厅里的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西蒙女士很快把早餐送来，这天早餐的内容是煮蛋和干面包，就着牛奶可以很快送进肚子里。
“西蒙女士，”欧美加在西蒙女士放下面包的同时叫住了她，直言不讳地问，“关于针对恶魔卡斯狄娅的投票，丰收席的想法是？”
“反对战争！”西蒙女士一口回答的同时用夸张的手势比划着。她那过于丰满的身材显得很有说服力。“不管你们这些政治家有什么考量，战争是后勤的灾难。派兵盖维尔？省省吧。后勤组连孤儿院都照顾不过来。”
“谢谢。”西蒙女士态度强硬，欧美加彻底放弃继续讨论的打算，只是点头。
“魔法席和圣光席呢？”西蒙女士把盛面包的餐盘夹在腋下，先后看了欧美加和坐他对面的米莉娅。她神色匆匆，心里想的还是厨房的活路，只是想听一下意见，并不需要知道原因。
“我要让你失望了，西蒙女士。”欧美加说话的同时手上剥着鸡蛋，“不过，可不要在我的沙拉里掺生肉啊。”
“那得看老娘心情。”西蒙女士用一句玩笑话回答完，瞪着米莉娅。
“啊， 我，我……”米莉娅吓了一跳，坐正了身子。
卡隆召集议会的命令昨天才下，她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西蒙女士的眼神又吓人，米莉娅只感觉脸颊发烫，不敢抬起眼球。一时间，她成了早餐桌的焦点，这让本来就比较内向的她更感到手足无措。
“圣光席还有别的需要考量的东西，你就别催她嘛。”欧美加替米莉娅圆场。
“别，我没问你。”西蒙女士咄咄逼人，“你成天缠着人家圣光席，不要左右别人做决定。等一下……”西蒙女士虚起双眼了欧美加几秒，“老娘怎么感觉你出门一趟回来就不太对劲？是因为那女孩子？”
“也是也不是。”格丽丝露出同语气一样模棱两可的笑容，“我的名字是格丽丝，格丽丝·莱茵。也是一个魔法师。”
“新来的吗？既然是魔法师就等于加入魔法席好了。”
“那得看……”格丽丝故意瞅着欧美加，“魔法席同不同意了。”
“我说同意就同意。魔法席一人独大的日子结束了。”西蒙女士随手拧了一下裙角，半点诚意也不带得行了礼，“在下西蒙，西蒙女士。多看着你的魔法席点，别让他误导了我们的圣光席。我还有得忙，你们继续。”
西蒙女士扭着肥硕的屁股走掉，米莉娅大松一口气。
塞尔特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餐厅门口，欧美加对他招了个手，他跑到米莉娅身旁坐下，抓了个鸡蛋。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在讨论投票的事？”
“西蒙女士太可怕了。”米莉娅回答。
“魔法席有两名成员了。”欧美加回答。
“等下，我错过了什么？”塞尔特起着板凳坐下，“说吧，从头开始。”
“另一名成员是我。”格丽丝敷衍了事地回答，“这不重要。眼下最关键的是圣光席把票投给哪一方。”
“选眼前的和平，意味着把卡斯狄娅绑回盖维尔，到时候卡斯狄娅肯定遭到处决，特贝斯在不久的将来肯定还是面临战争。”欧美加冷静地分析，“所以卡隆这次实际上是主战，反正都是战争，与其在自己家门口打，不如去恶魔家门口打的损失小。”
“院长主战……”塞尔特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三对三？”
“没错。”欧美加摊开两只手，然后举起左手，“三票和平，西蒙西女，还有一向主张和平的琳和梅伊尔。”他举起右手，“三票主战，卡隆、一向主战的赫克托，还有我。所以……”
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米莉娅，她不管投哪一边，都是胜利者。
随着米莉娅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意外地凝固了。早餐桌周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餐具，一齐屏住呼吸。
米莉娅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一圈。虽说平时不怎么做重大的决定，但是到了关键时刻，米莉娅的判断力往往超乎预期。
“圣光席的主张是不变的。”米莉娅格外冷静地宣布，“就算只是拖延时间，也必须尽力避免短期内的流血和牺牲。也许为了这点短期利益会带来日后更大的损失，可谁又能保证战争一定不能避免？圣光席的决定是——主张和平。”
“哎呀？”格丽丝故作吃惊——其实她一点都不吃惊——然后把戏谑的目光投向欧美加，“魔法席的主张似乎——失败？”
“这里边没有正确答案。”
欧美加已经无心进食了。他用餐巾擦了把嘴，起身离开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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