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黑豬猶如士兵衝鋒陷陣一樣,強行橫越行車線,飛撲過去救他的老婆。一輛滿載貨物的運輸車直響喇叭,高速向呂紅詩駛去,而呂紅詩身前身後皆有車輛經過,等於是困在路中央,寸步不能移動。眼看悲劇就要發生,黑豬力貫雙臂,猛地往前一推,呂紅詩就這樣輕飄飄地落在天橋邊緣的石墩上,側著身子,跌倒在地。石墩之下,大概數十米的距離,又是另一條車如流水的繁忙公路。
黑豬自知逃跑不及,索性立定身子,紮好馬步,大喝一聲,硬生生承受這下撞擊。只見一個巨大身影「碰」的一聲飛上半空,再沿抛物線軌跡,跌落至十數米之外,一動不動躺在那裏。運輸車搖擺一輪,終於刹停,橫著攔於路上,後面車輛見狀,逐漸減速,及時在車前停下。
我馬上跑去看黑豬的情況,只見他正面朝上,直挺挺地躺著,昏迷不醒,胸口雙腿皆染滿血跡。靠上去細聽,呼吸聲尚算平穩,似乎沒被斷骨刺穿肺部,其餘內臟則不得而知。看來傷勢主要集中在那歪得離譜,骨頭也突了出來的大腿上。撞傷人的司機嚇得面都歪了,一上來就澄清不關自己事,是傷者突然間跑到馬路上,才釀成意外的。我叫他不要說廢話,連忙打電話報警,並幫忙隔開圍觀的群眾。
此時,呂紅詩緩緩坐了起來,靠著石墩,面向東方的太陽。不知是否陽光刺眼,使其眼眸一開一闔,焦點模糊,整個人神思不屬,恍恍惚惚,如同剛睡醒的狀態。可沒隔多久,她突然看見躺在不遠處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即尖叫起來,連爬帶滾撲倒在傷者身邊,淚水不由得簌簌而下。
「忠哥,你怎麼了?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醒醒呀!別嚇我!」她使勁地搖晃黑豬,試著把他搖醒,又向周圍的人求救,放聲叫道,「救命呀!快報警呀!救救我老公呀!」呂紅詩「回來」了,從失常狀態中清醒過來,變回了黑豬的妻子,也變回了真正的自己。明明在上一刻,她還對丈夫盡現刻薄無情的嘴臉,可到了這一刻,她比世上任何一人更關心自己丈夫的傷勢。沈憶這個名字,難道就這樣從她腦子裡徹底消失?
我見她拼命搖動黑豬,喊得聲嘶力竭,生怕她一時失手,加重黑豬傷勢,於是好意提醒道:「于太,請住手,會弄傷他的。」呂紅詩張開紅腫的眼睛望著我,像是從未見過我這個人,抖著嗓子道:「你……你認識我?」接著乖乖地跪在丈夫身旁,不敢再搖,也無力再喊,只是不停地流淚。
很快,救護車趕到現場,急救員手腳利索,一下將傷者抬上擔架床,然後轉動機關,推入救護車內。他們詢問在場人士誰認識傷者,呂紅詩馬上道:「我是傷者的妻子。」說罷隨同上車。我跟在她後面,也道:「還有我,我是傷者的朋友。」呂紅詩回頭一看,大感詫異。
救護車鳴笛聲徐徐響起,我和呂紅詩坐在車廂中,陪同黑豬前往醫院。呂紅詩一直捉住黑豬的手,臉上盡現擔憂之色,偶爾往我這邊望來,目光稍有接觸,當即撇開,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丈夫身上。我開門見山道:「于太,你不認得我嗎?」呂紅詩抬起頭,眨眨眼睛,眸子裡似是蘊藏著一潭湖水。她含糊其辭道:「對不起,沒有什麼印象,哎吔,我好像忘記了許多事情,為什麼我會在橋上?我記得自己明明是在房間裏……」摸摸腮幫子,又點點下巴,好像想起什麼,卻又想不起來,只好向我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忠哥為什麼會被車撞?為什麼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呢?」
我直接跟她說:「于太,剛才你不顧一切衝出馬路,黑豬……嗯,即是阿忠,是為了救你,所以才被車撞到。」她抱頭痛哭道:「我在幹什麼蠢事啊!我為什麼要衝到馬路上去?我真的笨死了,是我連累忠哥受傷的。」說著把頭埋在掌心,淚珠從指縫間骨碌碌滑下,情感完全發自內心。看來,由「變成」沈憶開始,以至後來發生的種種怪事,通通自她腦袋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到達醫院後,黑豬立刻被送去搶救,醫院當值警員向呂紅詩詢問車禍詳情,可她一句也無法回答,我只好幫她向警員交代清楚。之後,我們坐在急症室外,等候消息。
我一直在想,以呂紅詩的驚人美貌,去到哪裏都會被封為女神,理應大受歡迎,不乏對象才對,何以千挑萬選,選了個又黑又醜,沒甚家財的大胖子?經歷過這場車禍,我終於弄明白了:這世上或許只有黑豬,才會在女神危難之時,上山下海,赴湯蹈火,丟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若選個英俊瀟灑的,難保將來色衰愛弛,被人嫌棄,臨老當上失婚婦人;若選個家底雄厚的,又免不了守豪門規矩,失卻許多自由;還不如選個對自己忠心不二,對愛情矢志不渝的,保證此生永遠被捧在掌心,能在家中呼風喚雨,隨心所欲。如此看來,女神的選擇豈不明智之極?
急症室的門終於打開,主治醫生跟我們說,傷者肋骨骨折,右腿膝蓋骨移位,幸而沒傷及內臟,只需休養大半個月,慢慢等骨頭癒合,便沒有大礙,並叫我們放心,目前情況是樂觀的。聽到醫生這樣說,我們心情都放鬆不少。
等待辦理入院手續期間,我趁機問呂紅詩,昨晚婚宴回家後所發生的事。她往臉上輕輕一抹,抹走殘留的淚痕,靠在牆上,努力搜索僅存的記憶。她說道:「我記得,婚宴過後,我和忠哥回到家裏,都累得要命,可還要收拾東西,才能洗澡睡覺。他身上很臭,我叫他先洗澡,洗得乾淨一點,免得弄髒我們的新房。在他洗澡期間,我把婚宴賓客的禮物一個一個拆開,這種事情我最喜歡幹了。後來……後來……我就暈了過去,醒來就在橋上。」我情急問道:「那麼快就跳到橋上,不對不對,你一定經歷了什麼事情,只是你一時想不起來,你嘗試再想一下,譬如說,當你在臥室拆禮物的時候,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我的意思是,屋內有沒有第三者潛入的可能性?」她搖頭道:「我們的家你有來過嗎?很小而已,哪裏可以容納一個陌生人?更何況,忠哥是警察,有人潛入屋裏,他豈會不知?唉,我婚前已跟他說過很多遍,屋子不夠大,屋子不夠大,應該在郊區買獨立屋,最好有三四層,連著天臺,前後都有庭園的那種,閒時就可以種種花、澆澆菜。不過忠哥不願意,說那些地方交通不便,所以我就算了。」
我不打岔,耐著性子聽她說完,然後道:「屋子的事暫時不要理會,還是說回那些結婚禮物吧。你再回想一下,在你暈倒之前,正在拆什麼樣的禮物?那東西應該十分關鍵。」我這時的想法是,呂紅詩拆開某件禮物時,不知怎的受到極大刺激,導致精神錯亂,妄想自己是另一個人。這個猜想雖然有點怪怪的,但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可能性。
呂紅詩點點下巴,沉思道:「禮物可真多哦,讓我想一想……好像有一套名牌水晶杯,還有一座卡通貓造型檯燈,還有一幅印度風掛畫,還有……還有……」我打斷道:「你不用全部說出來,就說你暈倒之前拆開的那份禮物。」她歎了口氣,望著天花道:「好的好的,讓我再想想。」
接下來,她對自己收到的禮物逐件品評一番,一時說到那樽全球限量的名牌香水,其實名不符實,國外早就沒人追捧了;一時又說到出自某某名設計師之手的音樂盒,可能是件冒牌貨,傳聞該設計師早在兩三年前退休,現在品牌作品均由兒子代為操刀,質量不及從前……總之是囉囉嗦嗦,沒完沒了。而最可惡的是,每當你想打斷她的時候,她總是不理,總能繞回來講她自己喜歡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必得耐著性子聽完她的廢話為止。
一直等到護士叫她去辦手續,她才閉上嘴巴,跟隨護士到櫃檯那邊去。她是傷者親屬,必須填一張表格,並在底下簽字,才能讓傷者入住病房。整個過程我都在旁看著,注意到她在填寫表格之前,下意識地把手伸入衣袋,應是想拿筆出來,卻不知摸到什麼東西,神情為之一變,偷偷地瞄我一眼,然後裝作無事,繼續填她的表格。 如此細微而又突兀的變化,足證她心裏藏著秘密,而且該秘密又與她口袋裏的東西有關。好吧,既然不想我知道,那我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我不再期望能從這女人口中挖出什麼東西來,那樣做的難度實在太高了,未達到目的,就必得先給這女人煩死。唯一的辦法就是偷,我要把她口袋裡的東西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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