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夢境能夠具現化,沒有人猜得到Porchay的內心世界會是這樣幽暗。
他經常被困在巨大的天坑裡,四周光禿禿的,沒有植被,中央是一片冰涼的湖泊,他坐在湖心小舟上,遍尋不到槳,無力划向任何一方,但要是躺下來,能看到頭頂上的天空與飛鳥,只是距離無比的遙遠。Porchay常常感覺周圍的空間明明很空曠,卻又極度狹小,好像吃了魔藥的愛麗絲,一下變大,一下變小。
夢都是片段的,在迷濛當中,他鑽進一個狹小的洞裡,時不時地被地上的回憶所絆倒,有時是一張照片,有時是一個布偶,又或者一輛玩具車,盈盈亮起的是一段帶著笑的回憶,又或者一首貼近心房的歌。在他伸手碰觸那顆音符時,他掉入另一個回憶中。
雨後的地上水滴黏著鞋底,下了課的身體疲憊不堪,心裡面沉甸甸的,13歲的他有太多事情要煩惱。
學業愈來愈重,他自己真的能不辜負哥哥的期望嗎?同學說的話題都像另一個國度的故事,即使沒什麼人要欺負他,自己依舊身在邊緣;儘管哥哥努力掩飾,他也很清楚家裡不但沒錢,還欠了許多債務,這些債務就像貼在身上的告示牌,令人羞恥,每位同學闊綽的舉動都會刺激到他勉作堅強的內心;上了中學以後,他發現自己的性向也不是那麼的正常。
這些亂麻般纏繞的想法,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跟別人說,也許哥哥會聽,但他這陣子老是見不著哥哥,於是一切就像悶燒罐一樣,悶在Porchay敏感的少年心裡。
穿過陰暗窄弄,河邊濕黏的空氣召喚他回到那個夜晚,那天他罕見的在外面遊蕩到深夜,走在橋上遠遠就看見一團人聚在一處,不知道在做什麼,看起來很熱鬧,走得越近聲音就越大,他聽到一群人在大合唱,然後電吉他充滿怨恨的哀號聲像閃電一樣打中了Porchay,愈走愈快,拐過彎就看到無數身穿黑衣鉚釘皮褲的人在搖頭擺腦,Porchay身上的純白校服顯得格格不入,可是他一點都不在意,目光如炬地盯著舞台的方向。
舞台正中間的表演者看起來年紀不大,黑色背心外鬆鬆地掛著一件浮誇的赤紅羽毛大衣,手上的吉他正被他以極快的速度連綿不斷撥彈,像是一道危險的階梯,帶著聽眾不斷爬升,最後融化在太陽裡,所有人隨著音樂墜回人間。然後他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一把抓過麥克風,當眼神掃視過觀眾,Porchay的心臟也跟著一跳。
他的嗓音令人臣服,歌詞也徹底打動Porchay。這個無所畏懼的征服者,自信地指向未來,他嘲笑死亡、嘲笑虛偽,生命種種在他的音符裡不過都是悲喜劇來回上演,即使承認自己無比痛苦地活著,但也沒有人能讓他彎腰,氣勢逼人得像把銳利的刀,讓人恨不得跟上他刀鋒所指的方向。
表演結束要離開時,Porchay迷迷糊糊地,什麼煩惱都忘了,只記住他的名字:WIK。
接下來的夢簡直變成Wik的個人秀,Porchay也不知道自己在內心如此細緻的收藏了這麼多Wik的模樣,一會兒是穿著鉚釘皮大衣的Wik改編〈Victim of fate〉演唱時悲傷的神情,一會兒Wik頸間繫著大得誇張的蝴蝶結出現,戲謔地唱〈Comedy〉,一會兒又是Wik勾著淺笑幫他簽名的樣子,夢境這時鋪展了開來。
還是那個吵雜的學院招新會場,人聲變成一團模糊的低頻音,Porchay也看不到別人,眼裡只剩Wik,他依舊穿著那件皮衣,眼神溫柔地凝視自己,溫熱的手掌按著他的胸膛,Porchay擔心下一秒心臟就要跳出來了,Wik輕笑,帶繭的手夾著筆撫過臉頰,揉捻著他的耳垂,Porchay全身發軟,痴痴地看著Wik的臉越來越近,湊到耳邊說:「所以你希望換成什麼獎品呢?」另一隻手往下滑——
惱人的鈴聲把Porchay帶回午後陽光燦爛的客廳,他正躺在沙發上小憩,雙手牢握手機,就怕錯過一通電話。摸索著點開螢幕,Porchay在看到來電顯示時一掃迷糊,是Wik哥!他清了清嗓子,坐得直挺挺的,接通電話:「喂?Wik哥。」
「怎麼樣?」Wik語氣親暱地打招呼,Porchay的腦袋一片空白,還好Wik也沒要他回答,繼續說,「原本約下週見面,我可以改成今天嗎?」
「今天嗎?」短路的大腦終於接上,Porchay興奮起來,「沒問題,還是在之前的工作室嗎?」
「工作室今天不方便,我去你家幫你補習吧。」
「呃...我家嗎?」Porchay這下徹底醒了神,他掃視客廳一圈,處處彰顯獨居男孩可以有多髒亂,這可不是該給Wik哥看到的樣子。他慌亂地跳下沙發,夾著手機一邊抓起椅子上、地上的髒衣服,一邊尷尬地笑著,在腦袋裡拼命搜尋藉口,「我家也不太行耶……就是……呃……家裡停電了!我們去外面好嗎?」他語氣軟軟地懇求道。
「噢是嗎?」Wik的聲音帶著笑意,「可是我已經在你的家門口前了,我進去幫你修吧。」
Porchay慢慢抬起眼,落地窗正對著大門,鐵欄杆外站著Kim,他靠在車邊,將墨鏡收進盒子中,兩人的眼睛遙遙對上,Kim向他點頭致意。
他眼前一黑,只希望Wik哥沒看到自己一腳踢開垃圾的蠢樣。
-*-
我十八歲的時候有這樣傻嗎?
Kim注視著Porchay抱了滿手的髒衣服就衝過來幫他開門,嘴角微微牽起。
推開鐵柵欄時,Porchay才發現自己又幹了件蠢事,紅著臉低下頭。不過說真的,他也不敢看Wik哥。Wik哥今天不太一樣,簡單地穿一件黑T恤,頭髮披散下來,感覺很放鬆的樣子,鐵粉如Porchay也從來沒看過這樣的Wik,而且一靠近就聞到一股香氣,跟前幾次碰面時那種勾人的甜不同,有種神秘的木頭香味跟菸草的氣味。更重要的是,當Wik哥向他打招呼時,那對令人沉溺的眼睛立刻喚醒適才的夢境,簡直不能更羞恥了。
「對不起,Wik哥,」囁嚅地跟在Wik哥後面回到客廳,Porchay終於鼓起勇氣說,「我剛才騙了你。」
Kim提著吉他回頭看向Porchay,挑起眉毛,等他說完。
「家裡其實沒有停電,就是太亂了,我不好意思讓你進來。」
環視了一圈,Kim安慰他說:「不會啊,我覺得不亂。」
但兩人的眼光都不小心落在電腦桌前的災難。零食碎屑、空癟的飲料罐和隨意堆放的衣服,龍捲風過後似的散落在各處,Porchay覺得自己快爆炸了,連忙走過去整理,嘴上一邊說著:「唉呀,我哥真是的,都不知道收拾一下。」一邊在心裡佩服起自己,居然還編得出這麼合理的藉口。
這下Kim真覺得好玩,含笑打量起房子的格局擺設。寬敞明亮的客廳被舒適的布面沙發隔開,後面靠著牆是一張電腦桌,穿透擺滿物品的層架可以看到廚房、傭人房與樓梯方向,但那些富裕生活的遺跡上新增了更多貧窮的象徵:打砸的痕跡、去除不了的污漬、空蕩蕩的電視牆與收藏櫃、簡陋的桌椅板凳……在在宣告它的主人經濟狀況不再那麼理想。
習慣性地確認一遍各處死角與生路,Kim的視線在一張家族合照前停了下來。照片中一個女子依偎在丈夫身旁,手裡懷抱著嬰兒,年紀較大的兄長靠在父親身旁,每個人都帶著微笑,Kim也微笑以對。
找到了。
「這是你的爸爸媽媽嗎?」
Porchay探頭見到Kim正端詳家裡的照片,那些照片是哥哥去上班以後,他拿出來裝飾光禿禿的家裡,讓父母年輕的模樣、哥哥與自己嬉鬧的回憶陪伴著自己。
「是的,他們出了車禍,」丟開垃圾,他沒什麼情緒的說,「在我小時候就去世了。」
「抱歉。」Kim禮貌地說,注意到Porchay很罕見的收了笑容,眼睛像小鹿一樣。
Porchay莊重的接受了道歉。他還不習慣與別人討論這些東西,他也沒有如他所想像的那麼輕易接受自己的失親身分,即使對雙親幾乎已經沒有記憶了,更多的是失去本身帶來的落差與他人的嘲弄,讓他不斷地加強了失去雙親的傷痛。
「我帶了個東西給你。」Kim遞出他手上的吉他盒。
Porchay困惑地放下手上的垃圾桶,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捧過了吉他。墨綠色的烤漆皮面看起來很高級。
「給我?」他傻呼呼地重複。
手插進口袋,Kim淡淡解釋道:「我覺得這把吉他音色比較溫暖,應該很適合你。」
太難以置信了,Porchay跪下來把沉重的吉他放在地上,仰起臉小聲地問道:「這是借給我的嗎?」
「不是,」Kim逗弄他,滿意地看到他的臉又揚起雀躍的線條,「送你了。」
他早就注意到Kim手上的吉他了,但Porchay以為是等下練習的時候,要做示範用的,從來沒想到居然會是要送給自己的。他驚訝地張大嘴巴,圓圓的眼睛看向Wik哥,再次確認道:「送我?」
這是自己想看到的反應,Kim帶著笑意點點頭。「打開看看。」
Porchay就像得了聖誕禮物的孩子,欣喜的摸索了一圈,急切的打開琴盒。泡棉包裹著一把漂亮的吉他,雲杉單板在光下閃著溫潤的色澤,弦紐、音孔……無處不美,他輕輕一撥弦,音色與自己兩千塊的舊琴截然不同,柔軟明亮。他高興的說不出話來了,可是……「對不起,我不能收下。」在學琴之初,他就知道吉他的價格差距,這把極品不是面單就是全單,價格幾萬元以上,縱使他再想要,也不應該讓Wik哥這樣破費。
「不用想太多,你就當作是幫助你考試突圍的工具吧。」Kim聳聳肩說,「行了,借個廁所。」
「好的,啊,一樓的廁所壞了,得去樓上。」
望著Kim的背影,Porchay叫住他,「那個......Wik哥,謝謝你!」
手舞足蹈的樣子看起來就很開心,笑容也跟著停留在Kim的臉上。
這是他兩週以來心情最輕鬆的時刻,幾乎什麼都不用想,心裡糾纏不斷的聲音也還給他一片清靜。這段時間他不斷在Kim與Wik的種種瑣事間打轉,生活一如往常的割裂,夜裡清掃完現場,血液浸濕了皮鞋,幾個小時後就要笑容可掬的接受媒體採訪,談論最新發表的情歌。音樂對他來說逐漸變成了一層假面,雖然依舊持續創作,但內心的焦躁憤怒仍然沒有被撫平,那些溫柔的歌變成柔韌的網,而不像過去的救贖。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會覺得自己好像又落入到父親設下的陷阱,以為自己能兩面兼顧,保有心靈的自由,可是事實上,黑暗的引力幾乎要把他給吞沒。
確認這個孩子的母親是誰,這種小事其實用不著勞動Kim出手,只不過他還是選擇將這個任務安排給自己。臨行前正好工作室進了一批新琴,其中就有一把Baby Taylor,便被他拎了過來。他說不上自己對於Porchay是什麼感覺,也懶得花時間去想,在他的大腦裡,Porchay只是簡單的貼上了「無害」的標籤。
可是Porchay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他再次提起了戒心。Porchay匆匆趕上來,阻止他開啟某間房間,欲蓋彌彰的姿態和將門反鎖的聲音,讓Kim飽受磨練的大腦又應激活躍起來。上廁所只是個藉口,他慢條斯理地洗乾淨手指頭,就著斜斜照進來的陽光,Kim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疲倦、冷酷、不帶一絲笑意。他習慣做好最壞的準備,這樣面對任何結果都能一笑置之。
Porchay的母親就是那位養女,這點已經得到確認,但令人疑竇頓生的是,Porchay似乎相信他的母親已經死於一場車禍意外。如果那個女人死了,十年前的Kim看到的又是誰?雖然沒有任何知情人告訴他那個女人的下落,可是父親叼來的女人從來沒有放回去的道理。更能讓Kim接受的是,Porchay必定被某個謊言所欺騙,畢竟他十年前不過八九歲,又是那麼好騙的樣子。至於這個謊言是誰編織出來的,他認為Porchay的兄長、叔叔都有嫌疑,而那間刻意被反鎖的房間或許隱藏了這個家族不可告人的祕密。
懷著各種心思,Kim打發了Porchay出門買點粿條回來,隨後回到一樓半,用迴紋針解開喇叭鎖,他安靜地鑽了進去。
房間不大,應該是Porchay的臥室,進去是張小尺寸的雙人床,牆上花花綠綠的海報,展示櫃上放著琳瑯滿目的獎盃、紀念品,沒有異狀。
展示櫃後面還藏了一個空間,Kim抿著嘴靠近一看,卻不禁啞然失笑。
左進的小空間裡為懶骨頭椅、CD櫃跟一張書桌所佔據。不過更醒目的是貼滿整面牆的照片,與照片裡無數的自己對視,感覺迅速回顧了一遍自己的音樂生涯,Kim有些尷尬地發現連自己覺得最蠢的那幾張都有。桌邊掛了一件BOC中學的校服,校徽上方簽字筆的痕跡變淡了,但還是很清楚:WIꓘ。
這樣被珍而重之地收藏,令他一顆冰冷的心都輕輕跳動起來。
告別了屬於Wik的神龕,Kim反鎖上門,慢慢地走下樓,回到陽光底下。
-*-
Porchay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要點什麼粿條最好,巷口那家粿條賣大骨清湯、酸辣湯頭,還做腐乳湯,不過採訪的時候Wik哥說過自己不吃辣,點魚肉麵好像不錯,他家的天婦羅很好吃,可是Wik哥好像也不喜歡吃海鮮。
啊,真難養啊。他甜蜜蜜地抱怨。
最後他拎著兩碗豬肉麵快步走回去,見到Wik哥正坐在庭院的石桌邊,懶洋洋地隨意撥弄琴,Porchay登時感覺極度滿足,帶著壓不住的笑意鑽進廚房把食物裝盤,還特別選了一對漂亮的碗。
「Thank you。」Kim很少吃這種國民小吃,不過看著正靦腆地對他笑的Porchay,「看上去不錯。」
「這家的雞肉麵也很好吃,下次我們也可以一起去吃喔。」
Kim只是莞爾一笑。
Porchay也不氣餒,叫了聲「Wik哥」,正打算要問點別的,就被Kim打斷了。
「叫我Kim。」見Porchay不明所以地歪著頭,便拿了張紙過來,寫下WIꓘ,然後把紙轉了個方向,就變成KIM。他解釋道:「Wik是藝名,Kim才是我的本名。」
雖然大腦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不過竊喜已經舉著大旗爬上Porchay的眉眼。
「Wik是我的另一面,或許,我更喜歡這一面。」Kim垂眼看著字跡,若有所思地說。他的本性是個隨心所欲的人,雖然一直覺得沒必要告訴Porchay自己的本名,但大概被陽光照傻了吧,他突然想說,於是就說了出來。
快樂幾乎要脹破Porchay的心肺,他壓著自己想跳舞的手,脫口而出:「不管是哪一面的你,我都喜歡!」當對上Kim有些詫異的眼神,整張臉都紅了,弱弱的補充,「我是指,呃,你的音樂……」
Kim又一次被逗樂。他毫不懷疑Porchay有多熱愛自己的音樂,先不說MV數得出來幾隻貓咪,他剛才還看到他那兩張只有在現場售賣的實體EP被擺在CD架的頂端,哪天Porchay混到他的粉絲後援會Wikifandia當會長,他都不會感到意外。
至於其他的嘛,Kim噙著笑意望向Porchay,溫聲道:「吃吧,都快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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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針對細節跟語句有一些些改動。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6cj0WEhx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