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行李箱伴我度過好長一段年輕的歲月。
記憶中出現行李箱的場景,有些包含優理,大多則是我窮困潦倒的孤獨身影。行李箱蘊含我的偏執面,而且邏輯自相矛盾——帶著行李箱是要留在優理身旁,卻也替隨時離開做好準備。
我和優理相識於大學,從大三開始交往,旋即步入同居生活。那些日子我們經常出遊,每逢休假必定盛裝打扮,合影留念發佈社群,羨煞親朋好友,樂此不疲。或在寒冷的夜裡相擁而行,她以容顏溫暖著我,我以與生俱來的好歌喉滋潤著她,彷彿全世界因為我們有了光彩。等候紅燈時,我們視他人為無物,當街深情熱吻,許諾誰也還不起的千言萬誓。我們無知,所以無畏,貪婪地享受大好青春,以及那富足的性生活。
畢業以後,我們憑藉著「等我服完兵役再打算」,假裝自己仍是大學生。然而,當我頂著光頭回到優理面前,就如一閃天雷粗暴地揭開現實的帷幕——我們已經失去名為「學生」的保護傘,明天起床該做什麼?下個月生活費如何攢得?從那天起再也沒有人幫我們鋪路。
我們有過熱戀,年輕的我們也只懂熱戀。如今認為平凡不過的考驗,當時卻足以裂解我們的情感。
優理十分徬徨,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我們靠自己承擔不起體面的租房,我更不願意委屈優理。優理是台北人,理當回去三重老家,先站穩腳步再說。
優理忙著求職,以及重新適應老家的規矩,期間我們完全沒見面,幾乎可說音訊全無。我成為無家可歸的北漂族,沒有工作、沒有存款,暫時借宿朋友家,勉強熬過分居初期。
我害怕失去優理,抑或害怕熱戀時的記憶淪為歷史塵埃。當我獲取第一筆收入,我選擇「走路就能去見優理」的地段尋找租房。
爾後長達數年,我輾轉流連於捷運黃線。與其他急著回家的藍白領擠出月台閘門。沿途吸吐車輛廢氣。視線搜索對街人行號誌的綠色小人,如果它開始奔跑,我就必須奔跑。橫越斑馬線,加入路邊攤排隊人潮,我被山寨精品與香水調和的汗臭味團團包圍。有人發出尖叫,是攤車銜接人行道的排水孔出現蟑螂,也可能裝食物的免洗餐盒爬過蟑螂。我接過餐盒,與餐車阿姨無意識地問候,隨手抹去零錢沾染的油光,弄髒僅有的西裝長褲。
無論台北橋、菜寮、先嗇宮或新莊,租屋處必定躲在巷弄之間,那裡有喧騰的機車引擎,情緒不穩的婆婆,早晚定時挨揍的孩童,吵了三個月依然不分手的北漂情侶,以及沒有優理的狹小雅房——種種亂象監視我嚥下一盤盤肉絲炒飯。我吃了好多炒飯,數量逐漸超越大學時期和優理用過的保險套。
獨居生活一成不變,「帶炒飯回家」成為我辛勤工作換取的尊榮享樂。我大口吃著炒飯,品味劣質沙拉油,吸收過多的碳水化合物,在體內生成脂肪,皮表湧現不再青春的青春痘。
某天夜深人靜,我被自己困在公用淋浴間,光著身體審視鏡子,忍不住鄙視鏡面反射的男人——他變胖了,變醜了,而且獨自一人。
不可以這樣!
鏡子裡的男人朝我咆哮。
我被男人賞了一巴掌,總算清醒過來。
我拼命追求根本不想要的東西,甚至安慰自己:加班後還有一盤炒飯能吃、薪水夠我找到容身之所,這樣就夠了。這樣怎麼夠?僅僅讓我活在台北而已。
我領取不到三萬的月薪,住在沒有浴室的違章隔間,加班與外食導致身材走樣⋯⋯誰要跟這種男人約會啊?
我得想辦法過得體面一些,發揮巧思改善飲食,還要培養健身習慣,別讓自己這麼難看;房間光靠打掃不夠,換季物品必須好好收整,騰出一個優理的位置,倘若哪天優理願意造訪,我才有餘裕歡迎她的到來。
半年內用不到的東西,我不敢收進租屋處的櫃子,因為濕氣太重,容易滋長黴菌。於是我突發奇想,買了一只二手行李箱,充當租屋處的收納空間,每次搬家也能帶著走,適合那些年的租房生活。
它是一款色彩鮮豔的復古行李箱,整體比例有如放大版的方形餅乾鐵盒,塞不下機艙置物櫃,可能也不適合托運,我猜它的做工品質經不起碰撞。我將散落於租房各處的閒置物收入行李箱,讓它靠牆站立,展示箱體布料繽紛淘氣的菱格紋。那些灰暗的雅房,因為行李箱添增了些許色彩。
房間裡的東西都有妥當收納,至少減去令優理煩躁的因素。我們難得共處一室,所以罵主管也好、抱怨通勤不便也行,我想聆聽優理的生活瑣事,笑容多一些,我們與青春的距離就不至於遙不可及。
可惜的是,雖然「住在附近」自然增加見面機會,卻僅是微幅縮短兩人的距離感,不會因為我住附近,優理的煩惱就突然獲得解方。優理依舊情緒低靡,拒絕大部分的約會,我閒著也是寂寞,所以養成週末拜訪朋友的習慣,把朋友當成不用錢的心理諮商師,話題全部圍繞在優理。
我不滿優理固執冷漠,不懂優理為何鎖上心房,更別說,沒機會見面等於沒有性生活,二十出頭的男人豈能接受性事黯淡。那麼,你想過分手嗎?朋友屢屢反問。我真的試過分手,兩次都是我主動提議:我希望妳信任我,妳卻一直封閉自己,而且我真的不能沒有性生活,所以分手吧。
第一次分手維持三天,另一次維持兩週。沒過多久,優理以「還我某件東西」當成幌子,夜裡敲響租屋處的門鈴。
我讓優理上樓,嘗試開啟分手後第一次談話,結果根本按耐不住,我好傷心,而且好想念優理,於是過了一夜,我們立刻恢復情侶關係。
她的做法彷彿是哄著我:又搞分手是吧?那就來做愛,你不就是想做愛嗎?以後不准生氣了。我很為難,因為那晚溫醇可能成為複合後的唯一一次。
如今回想,無論挑選租屋處的考量基準,或添購行李箱收納閒置物品,似乎都在思考如何重拾我們的性生活。年輕的我不懂還有什麼方法足以卸下優理的心房,所以我渴望做愛,用「美滿富足的性生活」驗證青春,盼求優理毫無保留地相信我。我貪圖優理的身體,更懷念優理無所畏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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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行李箱換過一間又一間乏善可陳的廉價雅房。最後幾次搬家不只有行李箱作伴,那些凌亂時刻有優理的身影。
記得喬遷內湖不久,優理就想丟掉我的行李箱。
優理覺得行李箱的花色放在內湖住家顯得過於花俏,而且材質笨重,每次拖地都要移來移去很是麻煩。我認同優理的觀點。內湖住家坪數足夠,可添購傢俱收納物品,何必存在一只「僅用於存放雜物」的笨重行李箱?以往是因應每年搬家,以及缺少櫃子的雅房,才有行李箱的存在意義。但我告訴優理,我喜歡行李箱的花色,想留著當作書房擺設,同時紀念長年遷居的生活。
其實捫心自問,還有一個原因藏在心底——我「不敢」丟掉行李箱。
我不看好同居邀約,畢竟優理是因為「不敢自己一個人住」,才找一個男朋友作伴。不確定下次搬家時,我會不會又像過去一樣獨自離去,屆時需要那只行李箱。
我與優理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跨過之後即為「信任」。我費盡心思牽掛著優理,卻彷彿永遠跨不過那道屏障。時光悄然飛逝,青春已成過眼雲煙,我們的性生活不見起色,是否代表著,我們永遠不能達成互信的關係呢?
這樣的我們,卻在幾年前的跨年夜晚決定攜手共度往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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