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向不思考未來,卻難以克制窺探優理的未來,像個呆子一樣瞎操心,而且優理也不見得需要。抑或我的推論根本是錯的?這倒不會。我在優理的時間軸扮演拉普拉斯惡魔,所有細節盡收眼底,準確預測短時間內將要發生的種種變化。
例如一小時前,我預見晚上九點半的未來,那裡有令溫度計發出警示音的優理。
連粥的香氣都不足以提振精神,優理果然發燒了。
優理氣自己的虛弱,更不滿無冤無仇的病毒為何侵門踏戶。她眉頭緊鎖,口中囁嚅著,聲音細小模糊,但我很有把握,她在向我發出求救信號,順便罵道:「都是老公的錯。」是的,都是我的錯,如果一小時前堅持帶她去看醫生,她就不用承受直線飆升的體溫。
原本纖細的手變得更加無力,優理想拿手機,查找以前去過的 A 診所,卻一直發抖,手機根本拿不住。我取走優理的手機,告訴她,剛才我已經查過 A 診所,只營業到九點,不過大直的診所還有看診。
我不等優理發表意見,逕自為她戴上口罩。老婆,躺著別動,我來幫忙準備。我試圖安撫優理,扎扎實實、緩慢地順著髮流,確保優理感受到我的誠意。
其實沒什麼需要準備,我已經從臥室拿出優理的外出配件,放置沙發矮桌,好讓優理一起身就可以著裝。目前九點三十一分,大直診所最後的掛號時間是十點,十點二十分要丟垃圾,行程非常緊湊,不允許突發狀況。
「你有沒有收好衣櫃?」
優理看見包包放在矮桌上,知道我動過她的衣櫃。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奢侈品的家是否安好?我差點笑出來。
優理不想穿長褲,我又一次擅作主張為她套上。平時足不出戶的優理沒有大衣,我讓她穿我的羽絨外套,自己披了一件鋪棉的款式,其餘防寒措施交給一直以來不離不棄的體脂肪。
戶外天空飄著綿綿細雨,加劇十二月的冰寒刺骨。我們只有機車,勢必面臨一段艱苦的考驗。
從內湖前往大直路程不遠,但我得刻意放慢騎乘速度,避免過度搖晃,被動延長考驗的時間。
優理渾身發抖,雙手塞進我的外套口袋。我上半身向前傾,頭歪向右,讓優理牢牢貼在背上。原來我的騎車技術堪稱出神入化?這種歪曲的姿勢都能騎得如此平穩。
飆車的大學生啊,我不該在你們違反交通規則時破口大罵,應當以和為貴,請原諒我日前的粗魯行徑。不認識的機車騎士彷彿聽見我的請求,沒有人危險駕駛,偶有超車經過,也記得保持安全距離,平時聽來惱人的引擎聲都顯得溫柔和煦。感謝諸君不計前嫌,但我就事論事,如果往後遇見你們彎道超車,我還是會問候你們祖宗十八代。
東北季風無比張狂,撕扯我的指骨。我抓住機車油門,越捏越緊,即將感受不到末梢血液流動。如果我會開車,優理就不必面對季節無情的一面,可惜我視力欠佳,隔著擋風玻璃看不清昏暗街景,等於不能在時常下雨的台北開車。
家裡只有這台機車,陪著我們東奔西走,買回生活所需,帶走回憶,歷經從容或艱辛的時刻。
此情此景見怪不怪,我絕非第一次替優理阻擋寒風。
我想起一段往事。
仔細回想,說不定那是優理願意「相信我」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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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大學開始交往,卻有好多年處在若即若離的關係,以前優理對我十分冷淡。
優理在大學畢業後踏入職場,面臨受薪階層的種種無奈,所以缺乏自信,而且沒有目標,找不到快樂的理由。那些年我獨自在外租房,唯獨週末有時間約會,優理卻情願閒在家中虛度年輕的歲月,我們的性生活也逐漸黯淡。
後來優理的父親釋出房產,想給女兒圓一個夢,讓優理回到年幼時居住的老家。等最後一批租客離開,優理以「不敢自己一個人住」當作說詞,邀請我一起搬來內湖。
我也在同居不久後,發現優理真的只是不敢自己一個人住。
優理對我依舊冷淡,動不動就發脾氣,我們之間有著難以忽視的溝通障礙,無論如何優理就是不願意相信我。那樣的我們不可能有性生活,出遊的經驗寥寥無幾,待在同個空間裡各忙各的,生活並不開心。我當時不禁懷疑,是否任何人住進這個家,對優理而言都一樣呢?
某天加班途中,發生了那起關鍵性的往事。
我收到優理的訊息,內容輾轉表述,某位朋友在路邊撿到瀕死的幼貓,已經送去醫院,但朋友身上現金不夠,等等還有其他行程,詢問優理是否能在晚上十點前去一趟醫院,接手幼貓的事務。那隻幼貓就是後來變成家人的黑白貓,我當年親自接她回來,她卻看到我就跑?真不知和誰學的。
優理不敢一個人去探望幼貓,而且醫院位於新店山腳下,從內湖搭公車過去好比上西天取經,由我騎機車載她是最佳解法。
多年以來始終傲氣凌人的優理,以向主管提案的正式語境對我發出求救,坦白說,這麼做反而傷了我的心。我依稀記得,剛看見優理的訊息,我已經開始收拾工作環境,就要拋棄公司下樓牽車了,優理怎麼不對我任性一點呢。
那個夜晚優理沒有感冒,卻如此刻緊緊貼著我的背。
記憶中,我騎得飛快,為了趕上醫院開放訪客探望毛孩的時間底線。年輕的我有時分不清是非對錯,其實一通電話就能解決急迫性的問題,醫院不可能阻止一對從內湖趕去新店關心幼貓的情侶。
我們從鬧區殺出一條血路,在不違反交通規則的情況下,盡可能違反仁義道德,我比後來罵過的飆車大學生還要莽撞。
優理,別害怕。快到了,醫院快到了。
我在每次等紅燈的短暫休憩,鬆開一隻握著機車龍頭的手,撫慰優理抱著我的纖細小手。當號誌燈色即將轉綠,我稍微使勁,示意優理抱緊我,絕對不可以放手。
是妳主動向我求助,所以不用懷疑,因為妳很幸運,妳的直覺永遠是對的。
相信我,然後抱緊我。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都不可以放手。
寒風呼嘯而過。優理渾身顫抖,天氣冷是個原因,害怕也是。
時至今日,顯然優理已經學會緊抓不放。即便感冒,都記得一定要抱緊我。
我也不再是當年的衝動小夥子。前往大直診所路上,我騎得非常慢,脖子歪向一邊,讓優理的頭靠在肩膀。
抵達診所時,優理幸運趕上最後一個掛號名額,但我覺得脖子落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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