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逐漸趨緩,巷口垃圾車卻仍是喧騰,如果優理現在從大直診所搭上 Uber,說不定稍晚會遇見拎著垃圾奔跑的鄰居們。
我把行李箱搬下公寓,讓它陪我等候優理歸來。
最後一次帶著行李箱搬家就是前來這間內湖住所,也是我和優理決定結婚的關鍵年份。你能想像嗎?我們竟然結婚了。行李箱暫時沈默,似乎緬懷過去那段漂泊的年月。
還好你們沒有分手,我再也承受不起每年搬家的生活。
依稀聽見行李箱的嘆息。我心想,讓它長眠吧,它真的老了。
行李箱倚靠公寓鐵門,接納從天而降的綿綿細雨,霧水匯集成珠,滑過防水布料,一條條濕潤的軌跡反射街燈,偶然喚醒菱格紋的鮮豔色澤,我認為那是喜極而泣。
我和優理分手過兩次,都是我主動提議,然而最終選擇共結連理,優理亦是被動的一方。我的判斷取向令人摸不著頭緒,幾個月後也許想法又會改變。不過關於結婚的事,我不會三心二意,這次我要跟優理永遠走下去。
然而多年前的跨年夜,我原本是要帶優理最後一次去花蓮玩,結束之後就分手,殊不知優理許下改變命運的新年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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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們在南濱公園迎向海風,聆聽潮水漲退,擁抱夜晚的海洋,可惜沒有在漫天星空找到飛碟,煙火倒是見到無數次⋯⋯「煙火」過於美化,其實就是沖天炮,花蓮人有在各種場合引燃爆裂物的習性,所以可想而知——跨年當晚南濱公園沿海跑道佈滿煙硝的臭氣,以及參差不齊的爆破聲、毀壞海景的飛天火花。
奔向夜海的寒風沿途擄獲行人體溫,我看見優理直打哆嗦。誰要妳不買羽絨外套?才不理妳。我故意不牽手,要優理用身體感受我心中的寒冷。
我暗自盤算著壞主意,估計維持十公尺路程?我情不自禁脫除羽絨外套,替優理穿上,還牽起她的手。好可憐,萬一感冒怎麼辦呢。喂,關你什麼事?你已經決定和優理分手了。但我們還沒分手啊?我仍是優理的男朋友。
究竟如何是好⋯⋯我拿不定主意。
突然之間,閃現眼前的沖天炮嚇得優理驚聲尖叫。一群貌似猿類的小男生旋即吆喝,是在向我們致歉,卻不等回應,他們又繼續放鞭炮。死猴子,如果弄傷我女朋友,我會宰了你們。我只是在心裡碎唸,這種時候絕對不能主動引發爭端,萬一那群高中生是瘋子,結果我嗆回去,反而會讓優理遭遇危險。
我能在多數情況下妥善控管情緒起伏,牢牢壓抑滿腔怒火,我也只有這個優點,但我無法控制優理的行為。
只要牽著我的手,優理似乎什麼都不怕,竟敢對不認識的人破口大罵:「不要在有人的地方玩啦!顧一下女生的心情好不好。」優理口中的女生,意指幾步之外看外表估計也是高中生的少女,合理推斷,她們是那群男生帶來的女朋友。這招漂亮啊,高中生最怕在女朋友面前出糗,還被稍微年長的女性教訓。
優理很兇,但言之有物,我欣賞她有話直說的率性。
在我交往過的對象當中,優理是脾氣最暴躁的一位。
優理不懂忍耐,每次都狠狠地教訓我,要我收拾房間、改變穿衣風格、剪掉長髮、戒除菸癮、學習傾聽取代論述、換一個更賺錢的工作⋯⋯若將所有曾經被優理點出的缺點匯集於一身,我絕對比那些高中生更不成熟。
其實我明白,是因為優理的任性,使我變成更好的人。
我真的要放手了嗎?抱著行李箱重返獨居生活,屈就於精神匱乏的人生⋯⋯
當時的我對未來毫無想法,沒有所謂的新年新希望。然而優理卻滔滔不絕,令我十分詫異。
優理在跨年之夜說過的新年新希望,其實我無法完全還原。但我推測,倘若回到當時,我會從優理口中聽見這樣的心願——
首先,優理決定要自行開業,正式登記工作室,想找父親吃一頓下午茶,希望父親別賣掉內湖的家,讓她用來登記工作室,也讓「我們」繼續住在那裡。
其次,或許「我們」沒辦法一直住在內湖的家,優理的父親隨時可能收回去,但該做的修繕還是得做。優理計畫打掉廚房,弄一組新的系統廚具,便能享有更舒適的料理時光,也讓「我」有充分空間發揮廚藝。
再來,客廳的廂型冷氣該換了,「我」不知從哪天開始,天氣一熱背上就狂冒痘痘,雖然我捨不得在書房安置冷氣,但如果客廳換一台變頻冷氣,優理也用得到,既不擔心燒錢,也讓書房降溫一些。
印象中,優理的新年新希望全部都跟錢有關,若不是花錢,就是賺更多錢,優理真的好喜歡錢。我突然想起那張中了一千萬的發票,說不定還在家裡某個角落?如果找得回來,所有願望不就都能實現⋯⋯
除了錢以外,優理的願望還有兩個名詞反覆出現,就是「我」與「我們」。
優理期許的未來,全部都有我的參與。
明明這些年我們經歷許多不愉快的時光,優理怎麼對我們的未來充滿期待呢?
明明我們有過數不清的矛盾。明明優理時常對我口出惡言。明明無論我怎麼做,優理就是不願意親近,我們沒有性生活,所以缺乏信任⋯⋯
是嗎?
如果優理不信任我,為何只要牽著我的手,她就有勇氣當面指責一群不認識的男生?
如果優理不信任我,為何總是拋給我負面情緒?難道不擔心我生氣?我的體重是優理的兩倍,發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為何優理一次又一次將我逼入絕境?
如果優理不信任我,為何她的未來需要我呢。
我擋在優理與夜海之間,假裝看不見鞭炮花火炸射,睜眼卻無視煙硝瀰漫,側耳傾聽優理預知我們的未來。
這時我赫然發現,原來青春時期的我,果真不能分辨是非對錯。
優理發脾氣時毫不隱晦,恣意指責我沒有用、不負責任、惡習纏身、品味俗氣,說詞有失公允,但她也未曾將那些難聽的話放在心裡,還可能並非針對我一個人。她是把日常遭遇的種種不滿全部發洩在我身上。她在向我求救,希望我接住那份徬徨,沒有其他層面的隱喻。
至於最終,我們相處起來感覺如何?其實關鍵在於我的反饋。
只要我願意花費心思,找尋刺耳言語背後那雙脆弱的目光,再用諧音笑話、雙關語⋯⋯怎麼樣都好,試圖將優理的任性變成一場鬧劇,再變成屬於我們的喜劇。
我在這段關係扮演接收的一方,但其實我們之間的相處氛圍,決策權一直都在我的手上。
只要我願意,我們就會活成一齣喜劇。
如今回想,其實優理早就學會緊抓不放。即便有過許多不愉快,都記得一定要抓緊我。不放手、直到夢想到手——我承擔不起優理的夢想,但在通往夢想的路上,優理全程都要我陪在身旁。
寒風呼嘯而過。抱著我的優理渾身顫抖,天氣冷是個原因,期待回台北的生活也是。
優理,別害怕。快到了,快到了。
相信我,然後抱緊我,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我都不會放手。
曾幾何時,我是如此害怕失去青春,但我真正不能失去的是優理。
過去我以富足美滿的性生活驗證青春,然而它並非青春的全貌。青春是被人們浪費以後,長存於肌膚之下,永不衰老的年華。
所以,無畏的青春?丟掉吧。
富足美滿的性生活?丟掉吧。
我應當捨棄優理不需要的一切,珍惜她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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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理,我想跟妳結婚,妳覺得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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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獨自離去,也就不需要這只行李箱了。
倘若下次離開優理?可以預見是我的喪禮。再者,待我「下次離開」,行李箱恐怕搬不上檯面,因為尺寸不夠大,我的屍體肯定裝不下。希望喪禮辦在夏天,屆時重返花蓮海邊,欣賞屁孩們拿沖天炮充當煙火,如此便湊齊三件要素:夏天、煙火、我的屍體⋯⋯優理不看小說,這個爛笑話還是留在心裡。
我與行李箱告別。
我撐起小傘,向 Uber 司機致謝,牽著優理的手一同走往公寓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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