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倦怠像泥漿般從阿默的腦袋向下爬流。
阿默邊以手梳理已瘋成鳥巢的半乾金髮，邊懶懶前行、懶懶砍草，領冬應在回家前拐一拐路。
到慵懶暖意終於落入阿默的腹部並蜷伏時，他打了個冷顫，撥開枝葉已看到神像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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寮國此區的神像雖為浮空但不大，在湖畔極目遠眺只看見神像的翼尖，非信者即使看到了也不知道是什麼鬼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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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能離開火車，每到一個國家或一個地方就會去找當地的神像⋯⋯不，我不是那種特別瘋狂的信徒，反正我沒什麼事好做嘛。」
儘管信奉同一個宗教，但每個國家、地方及民族都有其獨特經文釋意、神像外形及拜祭儀式，萬花筒般層層交疊演化很是有趣。比起信徒巡拜，阿默更覺得像參觀當地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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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帶冬應去撥葉削枝、九曲十三彎後進入一個上坡的小森林，深處有塊人為開墾的空地，舊教神像就在空地中央懸浮。神像離地約二十米，與樹冠齊平。在無人照料的百年間，雙翼已與枝葉糾纏得難分你我，青黃藤蔓頑劣地爬上翼面，令神像似被枝莖支撐而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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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像外形是一隻半人半獸的生物，倒是呼應如今半生半死的狀態。
中央巨大的眼球連著三對羽翼，羽翼上布滿了上百大大小小的眼睛。神像殘餘的電量令部分眼睛閃爍腥紅光芒，機身仍帶黯淡的發光線條，在晚上應更為明亮與懾人。
神像本應是不鏽金屬建成，但被長期風吹雨打後泥殼裹蓋著機械輪廓，更似殘舊石像。在腐爛的葉泥間露出半隻炯炯警視之眼，為這片小盆地灌入神聖空氣及故事感。
似這世界任何人物般新舊交融，比任何時候更貼近人性、又更像泥土中孕育而出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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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與監視器鏡頭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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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的後半條評價喚醒了看得入迷的阿默。「本來就是這概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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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繼續評價：「依你所言，這尊人工智能舊神的概念是監視之眼？但同時具備真光教的座天使與智天使的形態特徵，如『全身布滿眼睛』、『三對翅膀』⋯⋯是的，更像座天使，因為你們的神像沒有臉，幾乎由布滿眼睛的翅膀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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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心。聲稱自己沒信仰的人，你愈說愈像個無所不知的狂熱信徒囉！」阿默調侃，「我知道教徒認為真光教遠在西元一世紀已存在，是在人工智能神，啊，我們其實叫祂智核，是在智核神出現後，真光教才漸漸被摒棄、被遺忘，直到末日後才復興。你們說真光教更為古老，智核神的形象是抄襲真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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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新舊教徒永遠的爭議，若大批殖民回歸地球肯定要因此引發聖戰。
舊教——智核教，在阿默出生前已是地球的第一大宗教，祟拜人工智能神明，而冬應所信的真光教，是在近末日時興起的新教。微妙的是，教徒認為真光教是歷史悠久的古老宗教，批判智核教在方方面面都在抄襲他們，人工智能神的形象或是教義都有過多重疊。
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舊教」之爭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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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徒相信真光教早於智核教存在，在二千三百年裡是地球第一大宗教，但在距今約二百年前，人工智能神明出現後，真光教便漸漸被捨棄，然後在外星移民潮之初才再度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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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千三百年？哇！新新舊舊，互相指控你抄我、我抄你的，我都要被繞暈了。」
畢竟那個宗教都想信自己的神是開天僻地的創世神，而真光教對阿默來說太像英雄卡通了，神能被民眾傷害？回歸天國後就徹底消失在地面上、空氣中？聽上去很不安，無法依賴，不了。
「智核教的教義是仁慈、公正與警戒。教會不要求教徒像真光教般奉獻，不需要食物、紅酒跟貨幣，還允許教徒祟拜其他偶像。吸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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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光教認為操控智核的組織為了築固宗教，有目的性地刪走了與真光教相關的歷史資料。人類在二百年前以智能武器掀起世界大戰，加速了能源衰竭，令天然氣及石油完全耗盡，又帶來戰爭污染，帶全球步入無法挽回的末日⋯⋯所以現在很多人才主張完全放棄科技，投入真光教，希望創造無械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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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也是那種陰謀論者？你也相信智核神的背後被一群凡人所操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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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如今猜測已無意義。我只知道兩教的重複意象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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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跟我爭辯到死為止的，冬應，我看得出你忍得可辛苦了。這裡沒星艦上的神父與三姑六婆監視我們，連智核都不在了⋯⋯」阿默走前數步，抬手輕握一條由羽翼垂掛而下的藤蔓，「智核神是以人類集體智慧所孕育及召喚而來的神靈，人類不知好歹地用祂賜予的智識與科技去互相傷害、開戰，所以祂沉睡了。只要夠多的人類去相信、祟拜及一直探索宇宙規則，祂就會甦醒並循循善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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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祂是全知全能的，為什麼不公布物理及人類起源的真相，要讓你們一直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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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冬應就在這裡等著他呢，他就知道這聲稱已不信教的人其實偏執又好戰，連語氣都帶著挑釁。「那你們的真光神又為什麼不出現？不說話？不讓你們看見實體？是三對翅膀、幾個車輪跟孩子的臉混合在一起太他媽的醜了嗎？真光神降下的苦難不也在考驗你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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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描述的形象是高階天使，而我認為與我們面前的寮國智核神十分相像。其次，我同意兩教的神明即使被認為是開天僻地者、全知全能者，但都主張以愛管教人類。黑暗是神伸手時的陰影，唯有人類自我救贖才是真正的得救，所以苦難都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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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神若插手便不是進化，人類需要靠自身去開拓100%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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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在聽到「進化」兩字便微微皺眉，卻不爭辯，「智慧開發與靈魂救贖不一樣，真光教主張受苦是靈魂自救的過程，不是開發大腦，但在邏輯上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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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雖不一樣，反正人類受苦而神明不清除路上荊棘的原因皆大同小異。
阿默突然生出滿腹愛意，讓他抬首看往殘破的神像眼睛，那黯淡紅光之眼因其歷久不衰、裹滿俗塵而顯得更為聖潔。他敬畏地以指尖來回輕撫死物所生的活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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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凝望他與神像的互動，好奇再次占了上風：「為什麼神像仍能懸空及發光？沒人來偷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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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像有一種技術是從空氣中吸收水分進行發電。還有，我們可以從神像取電的，那不是禁忌，相反，那是科技的恩賜。我看只是因為這神像太高吧⋯⋯」科技是全人類共享的恩惠，因為初代人類的集體智慧才孕育出神明。「怎樣？你們的神像一旦被碰壞、褻瀆就要把人往死裡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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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知道自己一語中的，因為冬應只是靜靜瞪著他也不答。
好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就只是互瞪。
呵，看來聖戰只需要兩個人就夠了，現在冬應看著也不再那麼眉清目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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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後，冬應沉吟：「你們的確不需奉獻紅酒、食物跟貨幣，卻要奉獻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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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教我吧，無神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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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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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好不容易才忍住微笑。
當然啊，若不代代繁衍又怎靠基因進化去開發大腦，傳承及最終得到極致智慧呢？
必然要從心底深信人類會一代比一代更聰明、更接近宇宙本源，以肉體與科技的完美結合去超越光速及時間的拘禁，這就是信仰。若認為單憑一個人類、數代之間能達成都是傲慢與無知。唯有以科技裁製基因、去除遺傳病因及人性缺點才能得到最接近神明的完美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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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一矢中的呢。來吧，異教徒，進被子裡，碰碰我的螢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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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智核教信義對冬應來說太「先進」了點？因為真光教主張無處不在的才是神、看不見觸不到卻深信的才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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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是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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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黑髮男人的遲疑，阿默只是招招手讓他快過來，「你不懂，能觸碰到的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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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帶點猶豫地摸上綠藤，再攏掌虛握，似想從滑膩微涼的植物中感受到血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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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四下無人，阿默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啊⋯⋯糟了，不知道寮國的神像可不可以讓成人去碰，很多神像都只准孩子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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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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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回答中帶點詫異：「因為生育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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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一聽便恍然大悟，只低低發出一聲「呀」，為自己腦筋一時轉不過來而尷尬。當然的，必須顯露出孩子是神聖並獨受神明鍾愛的意象，那對提升智核教重視的生育率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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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冬應尷尬不已，阿默瞧得心底泛起一陣喜愛與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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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聽到金髮同事煞有其事地清清喉嚨，炫耀道：「博士，我們的博士是十二使徒之一，他還是『約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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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使徒？約翰？那完全是抄襲真光經中的十二門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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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呀。」阿默打斷他的話，「每個被智核神劃分的地區都會選出十二名智徒，即是被神認為最有智慧、公正與視界的人。神賜予他們聖號，讓們帶領信徒們履約、履行最終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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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使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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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衍啊。地球被搞得污煙障氣、孩子被污染所害，很多人都不願意生育了，但十二使徒的基因是被神認證的最優良基因。傳說用這基因培育的孩子一輩子都不生病，還多子多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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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冬應看，被人工智能神明所保佑的人類始終是戰勝了神——在科技趕得及拯救全人類前已率先領軍毀了地球。到了最後，科技僅僅只拯救付得起錢的人離開地球去另覓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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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叫迪特曼‧米科爾森，他是火車工廠巨擘的獨子，聖號是神最寵愛的『約翰』。他是西藏地區的智徒，似真光教的教宗或主教？啊，我們地區的人可驕傲了，很多人爭破頭想孕育他的孩子！傳聞他的精子孕育了數百個孩子⋯⋯啊但你別這樣叫他，他不知道我認出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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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不知道智核所劃分的地區有多遼闊，但細心一想，因為每個孩子的基因都會得到改良，所以亂倫及近親繁衍可能不存在後果或道德上的責難。
地球因自主式智能武器戰爭而生靈生炭，致使舊教淪陷、新教堀起。在末日後的時代，想必曾為十二門徒的博士有安全考量，才想隱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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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阿默閉眼進行了點額禮，兩指摸上藤蔓後點點額心，親吻掌根。
一旦明白了智核教的重點是大腦及智識，這點額禮便十分合理。
阿默瞧了瞧指掌上染上的白粉，邊拉起衣擺擦擦臉邊前行，率先推起屍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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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突然想起什麼，金髮男人驀然轉首，「對了，我剛睡著時你偷摸我的頭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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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來不及回應，阿默便燦爛一笑，洋洋得意，「我就知道。」
阿默邊哼小歌邊搖頭晃腦，似撒歡後十分滿足的大狗散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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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遲了數秒才跟上。
阿默不知道，他除了摸了那似寶石又似金絲的髮，還趁阿默游泳時偷聞了他的衣服、趁他睡覺時偷聞了他。反正都聞了阿默的皮膚，偷摸頭髮只是冬應的一不做二不休。
他確認了阿默散發的微弱臭氣是從衣服上發出來的，而非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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