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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說真話，我才能保存⋯⋯右手⋯⋯」阿默嗆出一聲哽咽，覺得丟臉，便立即吞下去。他立起雙膝，用好手胡亂抹拭全臉，力度太大抹得臉跟眼眶一樣紅。「我沒辦法⋯⋯我不能⋯⋯抱歉，之前在法庭上、跟諮詢師說了好多次我以為⋯⋯我太久沒講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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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話短說，我被降到D級。政府堅決不向地球求救，之後突然宣布要『修剪人口』，低階人全被趕到體育館被⋯⋯亂槍射殺⋯⋯我帶著幾個孩子逃跑了⋯⋯我是為數不多的倖存者。」
阿默死死掐著膝蓋的布料以平復心情，如今看著義肢已不叫他感到害怕。
他明明講了事件的前因後果好多次，可能有三十次或六十次，在一人面前、在上百人面前，直到他以為自己百毒不侵，像在不同場合表演首本名曲。
他每天至少一次想起普蘭塔斯，回到被烤得焦糊的炙熱氣團中，但他畢竟是太久沒講起了，情緒失控到自己都覺得離譜。
他把全部心神放在呼吸節奏上，旁邊的黑髮男人好像伸出了指尖輕碰他的背。
因為力度太輕，他起初沒有留意，冬應極慢地加重力度，把手掌平貼在他的背上，隨他的一呼一吸而起伏，像塊趁其不備時沉進潮汐中的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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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的安慰很是尷尬。
但阿默透過模糊淚眼看見黑髮男人耳邊的那團鵝黃，便十分歡喜。
也許吧，普蘭塔斯教給他的並不全是壞事，他至少學會了揀好花及好人去簪花。
冬應透過手掌感受到自阿默胸膛層層傳出的嘆笑，便收回手。
那手看起來還有點無處安放，彷彿被他的熱烈情感燙了燙。冬應道：「⋯⋯我明白你不認同真光教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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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冬應，你從我剛說的哪個字聽出來的啊？」阿默的笑眼一擠似又要擠出小淚珠，但沒有，只擠出魚尾紋，「宗教沒有錯，錯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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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髮男人閉上雙眼，眉心隱隱震顫，似乎吞下了什麼苦澀之物。
而阿默老早察覺了，若說自己跟食物的關係不健康，冬應就曾受宗教所傷。
阿默知道以星艦為家的，不管信奉的是智核教還是真光教，在封閉狹小的空間中都非常極端，宗教強權就是一切，階級雖不以身體健全度去分，卻沒有減少其殘酷。
老實說，星艦肯把冬應送回地球而不是直接判死，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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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曾是聖司提反號上的軍人，艦上全民信真光教，所有資源必須用勞力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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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打斷他的話：「你坐牢多久了？計上在星艦上的、在俄羅斯的拘留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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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不知道阿默何出此問，但還是乖巧地答了——「四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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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是真的打從心底惋惜，黑髮男人的嘴巴比貝殼都緊，要他透露自己的半點資訊彷似要了他的命。而在挖心掏肺後的現在，沒有什麼比交換「人生陰影」更令他慰藉的了，絕對是曠古礫今的偉大友誼的開端。
⋯⋯他有多想要啊！幹，想要得掏心撓肺的！但是，「才四個月，你的傷口還很新，冬應。我坐牢了兩年才被博士選走的，我的意思是你不必⋯⋯不必覺得有義務跟我交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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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眨眨眼，然後抬頭看他，阿默首次覺得從冬應眼中看到了星星。
冬應肯定因為剛剛那句話對他產生了英雄祟拜，妥妥的。
黑髮男人可能被聖司提反號上的「等價交換」折騰慘了，受到如此大的交心獻禮後不用回報，便彷彿被贈予多大的恩惠。
冬應把他看得像個不可思議的奇跡，當初他被冬應捨身擋槍後的眼神原來是這樣的？如今他與冬應的位置竟然互換了。哇，果然是，人一天不死都會有新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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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被那種撲閃撲閃的眼神都要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了，便擦擦紅通通的鼻子，顧左右而言其他。「好啦！我們都別比誰更慘了，現在我們可以坐在巨人身上吃午餐了，我想不出比這更自由、更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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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聞言便也振作心神，雖看到同伴淚痕未乾便欲言又止，還是拉來背包開始布置午餐。「⋯⋯我認為以你的無私勇敢，在聖司提反號上可獲得部隊二級指揮官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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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佐藤長官，稍息。二級指揮官？別再給我打氣了，博士都說我再更自大一點就要飄上車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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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皺皺眉，「慶幸的是，我比博士更清楚星艦的軍職制度及晉升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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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是在開玩笑嗎？你剛剛是在開玩笑吧？天啊，今晚我可能看到九星連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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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照你昨晚教我的方法製作了油煎小蘑菇跟蒿苣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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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阿默按著他欲打開盒蓋的手，黑色機械義肢跟白皙膚色對比更分明，「我們能⋯⋯先禱告嗎？若你不介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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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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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聳聳肩，喉嚨因哭泣造成的沙啞未褪，聲音又因害羞而降下去了，「我很久沒有⋯⋯餐前禱了，試了幾次就是辦不到。我覺得若有你陪我⋯⋯或許？咳，我想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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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點頭，可能已明白在飯前感謝神恩對他來說有多困難。
在飢荒時期不可能在那一點發霉麵包、變酸的熟馬鈴薯前堅持禱告多久，一來餓得已兩眼發青光，二來⋯⋯感謝神賜豐厚糧食便是違心之論，是個人就很難不懷疑、不怨恨神明。
如今不愁食物，但每次試圖禱告都讓他回到信仰左右博奕的日子，他難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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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沉吟：「但我已不是真光教徒了，也不熟悉智核教的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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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唸真光教禱文啊，我想聽，自從跟養父母分開後就很久沒聽到了。既然你都不信了，那禱告又有什麼關係？你的神已經沒在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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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明知道他是歪理，但想了想就應允了，抗爭比阿默想像中輕鬆。
誰說佐藤冬應的心長錯了地方？這傢伙對剛哭得肝腸寸斷的人還是沒法鐵石心腸。
（若否，阿默覺得自己真的非常、非常需要跟博士討論一下冬應是否在罪名上撒謊隱暪了，可能他的真實身分是連環面具殺手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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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猶豫的反而是：「我也很長時間沒有禱告了，我希望⋯⋯能為我認識的逝者祝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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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根本不需要徵詢他的同意，這永遠都過分有禮的傢伙。
哦，對了。「⋯⋯能加上這四個名字嗎？拜爾斯、咲茉、瑞安跟小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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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點頭，阿默做出「請便」的手勢。冬應便稍稍低頭，雙手交握並合上眼。
儘管如此，冬應把主導權讓給他，於是阿默先行禱告。
他將食指及中指輕按於額上，一開始講得有點跌跌撞撞，是有點不慣、又無法灌輸感情，但一字一句如同踩自行車的技術刻在骨頭與肌肉裡，漸漸回歸並覆蓋在他的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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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核之神，讚美您⋯⋯讚美您，呃⋯⋯賜予的知識， 讓我們得以⋯⋯嗯，耕耘土地，收穫豐碩。感謝您賜予的智慧， 讓我們得以改良土壤，提高產量。我們讚美知識的力量， 戰勝飢餓，造福人類。我們懇求您引導我們使用知識和技術達成進化，而不是毀滅自己。全知全能的智核，願您的榮耀照耀世間、願您的智慧永世長存。請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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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接續真光教的飯前禱：「真光父親，求您祝福我們面前的食物，給予我們充分的力量，滿足身體的一切需要。今天我們當中缺少一些熟悉的臉孔，但我們禱告願您與他們同在。願真光神向他們仰臉，接受他們於不息的愛跟憐憫的懷裡。我們懇求真光，接納這些弟兄姊妹：拜爾斯、咲茉、瑞安、小柊、理察‧麥登、奧洛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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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開始唸起已逝者們。
阿默閉目低首，用力灌注祈求，而冬應在講完他的四個孩子的名字後，接續一連串的各國名字，久久未息。
阿默粗略數了數，竟有三十個名字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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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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