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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的眉心震顫，似連帶那小株黃花也抖了抖，「我的意思不是⋯⋯若有冒犯之處，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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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未死都有新鮮事，他竟可聽到佐藤冬應這機器人在吞吐。
「不，不不不⋯⋯我的確有病，我不是又迫你道歉⋯⋯」阿默淺吸一口氣，重整旗鼓，「我還是有點生氣，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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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又說得沒錯，我知道自己有病⋯⋯不是我說的，我曾被強制接受災後心理輔導，沒事人不用接受的那種，好嗎？所以，嗯，我之前是有在處理的，在上火車之後有時難以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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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閉環境下的確很難控制病情。」
冬應立即接他的話，阿默稱呼他甜心也不是閉眼亂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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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不⋯⋯那很病態，有時候我回房後好像斷片了幾秒，再睜眼時又睡在地上，跟床下的腐屍你眼瞪我眼，幸好植物屍體沒有很臭⋯⋯但老實說，我的嗅覺應該老早麻木了。」阿默以機械義手細細地拔走細微末節，把剩下的小花株修成更好形態，「⋯⋯有時候、很多時候，我會去點算儲糧獲取安全感，但不知道是什麼事讓我應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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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想起之前他們帶多肉植物人泡湖後回去，博士特意到人臉田去找阿默的一幕。「若你不介意，我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造成你的⋯⋯心理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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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蘭塔斯。」阿默硬拉了拉嘴角，對著愈修愈幼的花株說話，「我身上發生了普蘭塔斯。寶貝，那不是什麼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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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普蘭塔斯。
冬應於心中頜首，金髮男人曾居住的殖民星是普蘭塔斯，全部殖民者都知道的大事件——普蘭塔斯的階級制度及資源分配發生了巨大失誤，從而構成悲劇，成為了殖民計畫的反面案例。冬應記得星艦上的人曾天天都熱烈討論此新聞，帶著切身處地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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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蘭塔斯的意思是西班牙文中的『植物』。像我說的，更多人稱呼它為『綠植之鄉』，我也不知道『鄉』從何來？明明都是移民過去的殖民與後裔，但我想，普蘭塔斯的人是希望這殖民地能世世代代地延續，成為誰的家鄉吧？啊，就像太空中飄的星艦是你的家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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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把已過分修剪的幼軟花株插到耳殼上，他的頭髮比冬應長，但分走一半又被修得太狠的花不依他了，簪了幾次都簪不好。「他們都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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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伸手，虛位以待，阿默把花株放到他的掌心上。
阿默側頭方便黑髮男人簪花，在視線不需交匯時便能更輕易把話說出口，「普蘭塔斯雖然離地球有點遠，不像月球、火星那麼近，但環境簡直像地球的雙胞胎！比地球更熱，有很多外星植物，九成都是吃了會死的，呵，但地球的種子帶過去也長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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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生態蓬勃多樣，我記得普蘭塔斯的社會階級制度同樣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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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著名的社會階級制度」，冬應可真是輕描淡寫的年度代表啊。
還有另一個新資訊——冬應的手指很溫暖。因為這男人總是端著冰塊臉，阿默假定冬應的手應該很涼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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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從那裡說起？遠近馳名的階級制。你瞧，普蘭塔斯像是三百年前的鐵達尼號，開創先河的偉大作品，若成功了就要被後人引以為鑑⋯⋯在科技污染後期，智核教漸漸被離棄、真光教堀起，很多人認為自主式智能科技是末日禍端⋯⋯不說了，這個你比我清楚。總之，創始人堅信新的真光教是正途，要把普蘭塔斯打造成無械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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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以前在西藏山南市經營農牧場，十個養父母中大部分都信智核教。在污染後期，雖然我們的動物全死光了，也沒什麼儲糧，但地球的空氣快好了，熬一熬就能活。最難熬的是⋯⋯家中死了人，輻射癌症帶走了我兩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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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沒作出任何安慰，但時機剛好地摸了摸他的髮，把頭髮壓平後好固定花株。
阿默沒有鏡子，但知道這強迫症簪得肯定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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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很心碎，都在找可以指責的罪魁禍首。這時候真光教『乘虛而入』，我有一對父母被說服了。」阿默擺出虛空引號，「他們多信啊！著了魔似的，智核教從來都不能令他們陷得這樣深，他們跟家裡人的爭吵也愈來愈多，最後決定搬去普蘭塔斯。他們說，那裡歡迎各式各樣的人，甚至不信真光教的人去；那裡的新生兒不會進行任何基因改造，因為所有孩子都是神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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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啊，冬應，普蘭塔斯還是會把禮物分三五九等，像以前地球做的一樣。」阿默轉過身去，盤腿而坐，遠眺著低得快要壓扁山丘的巨幅白雲。白雲像鍋中煮沸的湯沫，都快爆滿得要滴流下來了。「我想，舊習難改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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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適時拋出引子，「普蘭塔斯好像主張以限制生育的方式『自然』地用一百年慢慢『清洗基因』。政府規定具先天性殘缺，亦即智力跟身體殘障的人不能生兒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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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悉了舔乾澀的唇，好一會兒才能壓下喉頭的哽塞。
「嗯咳⋯⋯對，差不多就是這樣，粗魯直接，有些人甚至覺得省時省力、聰明又溫和。政府會分出不同等級的人，身體健全而智力爆表的是A級，A、B、C、D⋯⋯D級或以下的人就不能生育了。即是說，待這代人死了之後或許可以洗走『劣質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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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秘密，普蘭塔斯還有一隊生育警察呢。只要肯接受分級，就能逃離地球的污煙障氣跟寂寞，逃到這以農建國的桃源，給殘障孩子更仁慈的一生⋯⋯對很多人來說很吸引。D級人不會受折磨、不，沒有任何虐待，資源平等分配，只是不准生育而已。當時的我也不覺得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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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凡好樹都結好果子，惡樹結壞果子。好樹不能結壞果子，惡樹不能結好果子。凡不結好果子的樹就砍下來，丟在火裡——這段真光教的經文，可能冬應聽著很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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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一、二歲時去普蘭塔斯找養父母。聽說那兒聚集了很多科技人才、不，不是智能科技，是多士爐、收音機那些，智能科技是被禁止的。普蘭塔斯最先建的就是教堂，之後便是學院了，重視宗教跟教育。末日後我在地球是唸不上書了，家裡一致決定送我過去，我也想學更多產電知識回來幫他們⋯⋯我們湊了很久很久，才湊夠罐頭、濾水劑跟淨土器一堆有的沒的賄賂了一個星艦位置。我若到了普蘭塔斯，應該能有B或C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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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長呼一口氣，搓了搓指頭上差不多已平坦隱形的傷疤，「我是C，因為曾受基因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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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乎，只要能跟養父母同一級、住同一區就好了。養父母是全天然基因，但因為不打算生育，所以評級也是C⋯⋯啊，我當時一到埗，覺得自己去了真光教經文中寫的天堂，那麼多山、看不完的花草，地大人少還溫暖，整天不是種田就是唸書，政府又統一配糧，還有什麼好求的？智核教說的六聯視角、第六維度跟宇宙大統合聽上去不再有那麼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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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那裡住了快六年，都快要變真光教徒了好嗎？」阿默嘆笑，卻是皮笑肉不笑，「我快忘了智核教的禱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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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抬手，手肘狠狠抵在膝蓋上，以虎牙使勁撕咬著拇指側的傷疤。
他此刻的模樣想必十分猙獰，上一秒還在憧憬描繪著綠野天堂，下一秒卻面容扭曲、使勁吞嚥，彷彿有九足之怪要從胃部攀爬出嘴外。
阿默的眼角瞄到冬應基本上算是手足無措——那要握不握的拳頭、力持不移開視線的深黑眼眸，這就是冬應的最好驚慌表現。
對比起阿默真是強差人意，他覺得自己都快要換氣過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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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應能阻止他前，阿默要用三兩句去殺死話題——他只想交代自己發瘋的原因，他打了冬應，他覺得冬應值得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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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別慌！我就多說兩句。」阿默抬起掌根，快速擦了擦眼底累積的淺淚，「我去那裡的第六年，普蘭塔斯發生了飢荒，不過你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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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在末日前時代發生過最大的飢荒持續了三年，餓死了五千五百萬人，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造成的，而末日後時代的最大飢荒就發生在普蘭塔斯，是「七分天災，三分人禍」，除了官員向政府層層誇大產量數字，七成農民栽種的星球獨產「蘭麥」遭蟲災病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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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只是旱災，然後氣溫上升了兩度，令害蟲升了一倍，農物產量少了三分之一。政府在調查時才發現每個地區都虛報了儲糧庫存量，於是人民的配糧便開始減少。為了抑止蟲害，在增加農藥、灑殺蟲劑的方法行不通之後，就只能燒田了⋯⋯配糧從一天三餐減到兩餐、一餐，然後很快就沒人能吃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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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級數的配糧數開始不一樣了。畢竟大部分低等人沒有子女要照顧，加快點『自然死亡』的流程有什麼壞處呢？餓怕了的人民開始抗議、暴動，有人主張要基因改造農作物⋯⋯政府就開了第一槍，處決了支持基改的人⋯⋯我太餓了，虛弱得沒法上學，天天在家裡躺，每下呼吸都是燒田的焦糊味。但你知道有誰比我更餓嗎？扒在我房窗口的那群孩子，旁邊D區的孩子。他們常偷溜過來玩，你知道我的，一個多管閒事的混蛋。我之前跟他們聊過幾句、送過一些漂亮糖果，他們就好像認定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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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父母也餓得前胸貼後背，但那些孩子⋯⋯頂著大太陽，不是缺手就是缺腳地在大太陽下站著，苦苦支撐，話也不說就這樣他媽的望著我，幾小時、幾小時的，還直接餓暈了兩個。冬應，我還能怎麼辦？我根本沒有選擇⋯⋯我偷偷把一些食物分他們了。我忘了，一塊有點發霉的麵包？發酸的半條豬肉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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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開始有孩子因為吃野草而腸胃梗塞或中毒而死，我怕他們也⋯⋯軍人在家家戶戶前巡邏，不准民眾去破壞綠植，畢竟，我們是遠近馳名的『綠植之鄉』對吧？面子猶關呢，第一個真光教開創的殖民星可不能失敗！地球史書都寫了，飢荒讓七十萬人不消三個月就能把地都吃禿。我們當時還聽話，以為很快就沒事了，熬到秋天收成吧⋯⋯結果飢荒持續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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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在嚐到唇邊的鹹味時才發現淚水趁其不備時滑下，立刻用手背擦走掛在下巴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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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是很虔誠的真光教徒，聽教宗的話不出門，我們每天的盼頭只有那一點點配糧，僅僅餓不死，但連走路都沒力氣，聽說D區跟以下地區餓死了很多很多人⋯⋯熬過了失望的秋天，在冬天時，我被鄰居舉報了，政府為殺一儆百判了我的罪，把我拉上台⋯⋯問那些孩子我是用哪隻手遞食物給他們的⋯⋯然後，在所有C區人看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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