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choco late - [13]

　　手機一如既往在設定好的時間響起，張君癸緩緩睜眼，被子好端端地覆蓋著自己。

　　枕邊人已不在。

　　他腦袋彷彿剛開機，對昨晚的夢境記憶是一片空白，或許因為已經轉化為現實，就無須投射到虛幻的彼端。

　　坐起時下半身的肌肉痠痛也在提醒這是活生生的現在。

　　洗個澡清醒一點，思考早餐的菜單打開房門，就看見屈可勤自樓上走下來。

　　手裡還提著行李袋。

　　張君癸這時才有完全清醒的感覺。

　　「早安～」

　　「早安。」他頓了下，道：「至少……吃完早餐再走吧？」

　　「喔？好主意，我來做！」屈可勤毛遂自薦，一馬當先把袋子放在客廳，再展開廚房作業，不讓他有插手餘地。

　　張君癸沒說什麼，默默坐在餐桌看著這一切。

　　昨晚和他發生關係的男朋友，目前穿著素色圍裙打蛋，似乎要做法國吐司。

　　蛋液隨筷子翻騰，手臂的線條一覽無遺，想到那雙手曾抱著自己、掰開自己的腿，張君癸雖面無表情，臉頰卻覺得燙，只好趕快轉移注意力。

　　對方頭髮有點長了，用紅色橡皮筋隨便一捆，一些髮絲還從間隙竄出。

　　當法國吐司煎好，屈可勤趁培根下鍋，拿出蒸熟的兩顆小馬鈴薯，壓碎做沙拉。

　　動作自然沒有他熟練，但展現出擔任一個月小幫手的成果。

　　在他眼中看起來其實有點像……一夜情的對象為了答謝留宿而在臨走前下廚回報。

　　反正暑假完升上大四，一星期頂多三天會見到，其中的必修他們還不同堂。

　　沒關係的，只不過是恢復到情人節前的狀態。

　　互相知道對方，而沒有交集的狀態。

　　一回神，就見屈可勤端著沙拉，衝著他笑得曖昧，像是要讓他看個夠，張君癸抿嘴，連忙錯開視線。

　　本來屈可勤的廚藝就在普通標準上，所以第一道的沙拉中規中矩，味道十分安定，接下來的法國吐司與培根也很好入口。

　　「還好嗎？」

　　一直沉默的張君癸忍俊不禁，這三個字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聽到。

　　「很好吃，謝謝你。」

　　屈可勤兀自咀嚼吐司，道：「你人真好，不難吃我就很高興了！」

　　聽起來彷彿被發好人卡，令張君癸內心有喝了杯微糖拿鐵的感覺。

　　吃完早餐，他隨即疊起碗盤拿到水槽。「晚點我來洗。」

　　沒想到屈可勤直接跟了過來，還在水槽前面就定位，說：「不，我來！小葵你趁這段時間去整理行李，兩套睡衣、兩套外出，再一套不怕髒、可以工作用的長袖就好。」

　　這段話猶如天外飛來一顆隕石，砸得張君癸七葷八素。

　　「為什麼要整理行李……？要去哪裡……？」

　　「嗯～新婚旅行？」屈可勤掐著海綿起泡，偏頭笑道。

※

　　將機車停在捷運站，然後從捷運轉搭高鐵，再換乘區間車，最後坐上一小時一班的公車。

　　到站後，沿著一條筆直的、貌似看不到盡頭的馬路步行十分鐘，總算遇見第一個十字路口。左轉、上坡、下坡，接著Y字路口右邊三棟房子，終於抵達目的地。

　　一座外面有圍牆的三合院。

　　枝枒越過牆頭，紫紅色的花朵在豔陽下怒放。

　　屈可勤推開鐵門，晒穀場停著一台發財車、幾台機車和腳踏車，左右各有整齊的菜田，他直接走向正屋，朝空無一人的神明廳喊：「我回來了～」

　　張君癸一聽，猛地揪住對方背帶，道：「這是你家？」不是民宿？

　　屈可勤的回答是挑高雙眉，眨眨大眼，似笑非笑，看得他面色鐵青，改掐住對方手臂表示憤慨。

　　「你說是旅行……！」

　　「哎哎哎，拒絕家暴啊～」屈可勤扁嘴愀然，就要順勢碰上男友的唇。

　　張君癸嚇得立刻鬆手後退，見對方一副惡作劇得逞的邪笑，隨即附贈一掌。

　　「回來了就去房間把行李放下來啊，在那邊站著幹嘛？」

　　一名中年女性自左邊一間房出來，蓄著簡潔的短髮，小麥膚色閃耀健康光澤，身穿普通T恤與丹寧材質外套，以及深色長褲、工作靴。

　　當她走到他們眼前，張君癸便發現那雙與屈可勤有相似神韻的眼睛。

　　「姑姑～」屈可勤搖擺雙手，一蹦一跳。

　　「考試考得怎麼樣？」屈可勤的姑姑‧屈行雲將他搞笑的行徑盡收眼底，餘光也一併掃過旁邊的青年。

　　「結果要下個月才會公布。」

　　張君癸待他說完，馬上自我介紹：「您好，我叫張君癸，是屈可勤的──」

　　「我提過的大學同學，也是我的男朋友～」屈可勤迅雷不及掩耳地接話。

　　「男朋友？」屈行雲挑眉，向姪子確認是故意還認真。

　　張君癸覺得從頭涼到腳，連忙訂正：「他說的是男性朋友。」

　　「我們正在交往。」屈可勤充耳不聞，臉上仍是單純的笑靨，語氣卻顯露肯定。

　　張君癸頓時抿嘴。若極力撒謊也將淪於難看的欲蓋彌彰，不如安靜住口，只是目光只能放在女性的運動鞋上。

　　屈行雲注視眼前兩個大男生，半晌道：「張君癸同學，對吧？」

　　「是、是的……」女性的聲音完全聽不出情緒，張君癸的尾音於是消失在空氣中。

　　倏地屈可勤握住他的手。

　　這個笨蛋……！

　　果不其然這舉動又強制召喚沉默。

　　「你們先去裡面休息，晚點吃飯再喊你們。」最後，屈行雲拍拍姪子上臂，往貨車走去。

　　「妳要去哪裡～？」

　　「幫阿伯載水果。」她發動引擎，開始倒車。

　　「那妳買配菜回來，飯跟湯我們煮就好了。」

　　屈行雲失笑。「你會煮？住外面都沒在用廚房的人。」

　　屈可勤猛點頭，指著張君癸，但很快遭到姑姑吐嘈。

　　「你還真敢，張同學不是你帶回來的客人嗎？去去去，飯我會煮，你趕快帶人家去房間休息！」

　　貨車隨即轉了個彎，駛出三合院。

　　然後屈可勤握拳半舉空中，假裝是拿了支小旗子的導遊：「客人請跟我來～」

　　不過張君癸只跟到房間外頭便止步，垂首瞅著自己的腳。

　　「怎麼了？地上有什麼？」屈可勤向下看，走廊一塵不染，須臾，男友的鞋子遠離視線範圍。

　　一抬頭，見到一張欲言又止的臉。

　　「……我回去了，你記得好好跟你姑姑解釋剛剛只是玩笑。」張君癸正色叮囑，轉身離開。

　　屈可勤立即跨步攫住男友背包。「什麼回去？還有都特地說出來了，為什麼又要掩埋事實啊～」

　　被抓得一個踉蹌，張君癸向後傾，背包撞進對方懷中，但仍沒回頭，逕自看著前方。「因為你沒說要到你家、沒先商量就出櫃！」

　　小葵吼我。屈可勤愣住，說：「抱歉，我從小被姑姑和奶奶養大，想說趁回家給她們一個好消息。」

　　張君癸緊咬嘴唇，按捺不住情緒用力跺了幾腳。

　　「這裡不是學校，出櫃也不是好消息，你沒先給家人心理準備，她們該會有多難過、多擔心？她們可能對你感到灰心失望。」

　　「姑姑不是那種人～」

　　「我知道。」完全感受得出來長輩方才的成熟舉措。「但我是真正的同性戀。」

　　「小葵──」

　　「所以不用急於一時，現在我先回去，到家跟你聯絡。」張君癸沒說出口的是，他們或許來日不多，說不準一個暑假就散了，根本沒必要跟家人報告。

　　「等等等，先聽我說──」屈可勤抓緊男友背包，對他急於求去的態度逼得不禁喝道：「張君癸，聽我說！」

　　久違被直呼全名，加上鏗鏘有力的語氣，令張君癸立定，而屈可勤也被自己嚇到，下意識放開背包。

　　「阿勤啊，你係咧和誰大小聲啊！」一道女聲插入他們的拉扯中。

　　兩人回頭，一名白髮老嫗蹣跚而來，仔細端詳張君癸。

　　「您好，不好意思打擾了。」張君癸有禮地微微鞠躬，接著腳尖一旋快步離去。

　　「你要去叨位？」

　　老嫗一喊，屈可勤也反射性出手將男友撈回來。

　　「對不起，我該走了，有事情必須趕回去……」張君癸像熱鍋上的螞蟻，匆忙間竟脫口說謊。

　　「阿勤，我看是你害的，你這個天兵，才回來就搞得人家受不了要走。」

　　被說中的屈可勤啞巴吃黃蓮。

　　「奶奶，不是的，不是他的問題。」在老人家面前，張君癸為屈可勤撒了第二個謊。

　　「吃個晚飯再走吧，我會叫他姑姑載你去車站。不然千里迢迢來，怎麼還有力氣？」老嫗無視他的維護，說得在理。

　　到底是長者，再來還有一副他若鐵了心，她便斷定孫子大逆不道的模樣，所以張君癸只好留到晚餐時刻。

　　屈行雲準時回家用大同電鍋蒸飯，然後拿大尾青衣做了台菜「五柳枝」，以及炒菠菜、雪白的醃蘿蔔、清爽的山藥排骨湯。

　　或許經歷一上午的舟車勞頓和第一次情侶吵架，兩個大男生胃口全開，一句話也沒說地大快朵頤。

　　屈可勤怕自己多做多錯，張君癸則怕自己情緒又控管不當。

　　兩名長輩早已吃完，到客廳看連續劇去了，屈行雲只吩咐東西可以盡量吃，不留剩菜剩飯最好。

　　劇中人的音量越過兩個房間，傳到廚房，內容是女反派不只要把主角公司奪走，還要把他女兒搶過來，對話奇異。

　　原本不約而同沉默的兩人，由屈可勤率先破冰，捧著飯碗、肩膀顫抖，笑個不停。

　　張君癸起先是不想跟進的，但之後電視又傳來女兒哭說「妳又不喜歡我，只是想要我們家財產，為什麼要出櫃？妳真是太笨了！」，接著女反派回答「妳才笨！出櫃算什麼，我就是喜歡妳，等我把公司拿到手，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妳不懂嗎！」等對白，他覺得一陣荒謬便也笑了。

　　屈可勤眼神一肅，直勾勾盯著他，模仿台詞：「出櫃算什麼，我就是喜歡你。」

　　張君癸腦袋一麻，心跳加速，立刻把飯扒完，起身盛湯。

　　雖然一瞬間十分感動，不過理智告訴他：就算喜歡，也不能隨便就出櫃，戲劇是戲劇，現實是現實。

　　而且喜歡與出櫃分明兩回事，更別說用出櫃證明喜歡了。

　　思及此，張君癸似乎明白了什麼。

　　這是一個大膽的臆測……屈可勤會選擇出櫃，就是為了證明喜歡，讓他安心嗎？

　　大逆不道的其實是我？他喝著湯，心不在焉，但不忘善後，碗盤也順手洗了。

　　「咦？碗浸在水槽就好啦！屈可勤你就在旁邊，幹嘛不阻止客人洗碗啊！」屈行雲踏進廚房，瞥見張君癸轉緊水龍頭，馬上對姪子發難。

　　「親愛的姑姑，人家也有洗啊～」屈可勤亮出晾在旁邊的碗盤。

　　「那你乾脆就洗好、洗滿啊，為什麼要洗一半。」她掀開地上的箱子，揀選幾顆芭樂。

　　所言甚是。「……我錯了。」

　　「張君癸，我弄芭樂牛奶給你喝好不好？」屈行雲問是問，卻已經從冰箱拿出一罐鮮奶。

　　張君癸看了趕緊婉拒：「讓您特地準備豐盛的晚餐已經很不好意思，我也該回去了……」

　　「回去？這時間就算搭上車，加上轉乘，回到家也凌晨囉！」

　　「沒關係，到站後還有計程車。」其實要他自己一個人現在走出去等公車也行，總之刻不容緩。

　　屈行雲自櫃子取出果汁機，插好電時轉頭道：「如果是擔心我生氣還討厭還是崩潰以至於對你們怎麼樣，那就免了，雖然我還沒有接受你們交往的事實。」

　　「姑姑～」屈可勤十指交握，雙眼流露崇敬。

　　「到底要不要喝芭樂牛奶？」

　　「我要喝！」屈可勤湊過去，滿臉諂媚。

　　「我沒問你。」屈行雲看都不看姪子一眼，兀自切開芭樂。「張君癸，我也要弄給我媽媽喝，所以你不用客氣。」

　　張君癸對洋洋得意的屈可勤一睨，知道今晚自己是走不了了。

　　洗完澡回到房間，兩條乾淨被子摺好放在雙人床上，張君癸站著看了好些時候，覺得無法捉摸姑姑的心態。

　　他擦乾頭髮，在走廊邊坐下，面朝晒穀場，仰頭注視夜空。

　　無垠的星圖於眼前攤開，一顆顆星子大小遠近不一閃爍著光輝，立體而浩瀚。

　　深邃藍黑背景既看不透，也看不見盡頭，令人入迷。

　　彷彿要將自己拉進其中，隨即又想到其實已經在其中，比繁星更加渺小，可說幾乎是一粒塵埃。

　　但這樣的塵埃，卻有七情六慾，在俗世奮力打滾，偶爾隨波逐流，時不時為愛所困、愁思人生。

　　銀河美得不可方物，此刻揣著煩惱坐在這裡的自己非常粗鄙，然而這是生在地球不得不去思考的。

　　張君癸想起兩人第一次外出，看的是地面的夜景。暗戀十分孤獨緊張，當時認為能一起做報告便足夠，不斷克己，完全沒想過交往。

　　縱使交往了，也不去考慮以後，因為隨時沒有以後。

　　所以一旦正面迎來這個問題，遠比暗戀時期更恐懼。

　　喜歡一個人原本很簡單，互相喜歡有加倍的幸福，可也有接踵而來的難關。

　　究竟要止步，還是為了不知能持續到何時的幸福拚搏呢？在思緒一直兜圈時，蚊香氣味竄入鼻腔。

　　屈可勤穿著圓領薄Ｔ恤，頭頂罩著毛巾在他旁邊坐下，將蚊香從房間門口挪到兩人腳邊。

　　對方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瞅著他看星星的樣子。

　　「……是誰當初跟我說頭髮要弄乾的？」半晌，張君癸不禁伸手擦屈可勤頭髮。

　　「小葵對我最好了～」屈可勤低頭笑道。

　　「你故意的嗎？」張君癸起疑，停止動作。

　　「不是。」獵人昂首，猛地親了他一口。「這才是故意。」

　　張君癸用力推開對方的頭，忙不迭左右張望，三合院一片沉寂，除了遠處蛙鳴與他們，四下無人。

　　「不用緊張，姑姑睡在另一邊。」

　　「……你明知道我不是指那個。」就是這點常讓他搞混對方真傻或裝傻。

　　「嗯──」屈可勤把毛巾攤開，蓋在兩人頭上。

　　當張君癸警戒著時，對方卻道：「今天真的對不起。」

　　他喉頭一鯁，頓時只能在毛巾中與屈可勤面面相覷。

　　「……我也要對不起，明明是我讓你做出這種事情，還大小聲。」

　　「嗯～反正我最後也不小心大聲了，就算扯平？」屈可勤以悄悄話的聲量說。

　　週遭正酣睡的時刻，能清楚感受到彼此的吐息，氣氛有些旖旎。最終是屈可勤啣著微笑輕輕吻上張君癸的唇。

　　因為分秒過於寧靜而顯得悠悠，降低他的戒備，不知不覺沉浸親密接觸中，嘴微張逐步加強吻的深度。

　　兩人在星火快燎原時緊急煞車，屈可勤笑意未減，額頭抵上他的。

　　「我要嚴正聲明，和你交往、kiss、滾床單、出櫃，全是出於個人的愛與意願，全無一點勉強與盲目。」

　　獵人續道：「的確，我是受到你的影響而做出這些事情，不過呢，我稱之為自我砥礪的上進心。」

　　張君癸抿住下唇，覺得語言的石子不斷扔進心湖，泛起漣漪。

　　「因為你，就想要活得更明確一點……之類的，想變得更好，讓你能更信任我，嗯……也更肯定自己？」

　　石子忽然改成打水漂，不但產生漣漪，還往前推進。

　　「兩個人一起變好吧！我是你男朋友嘛，捨我其誰呢！」屈可勤話鋒一轉，回到原本的開朗狀態。

　　怎麼會知道我剛剛才在兜圈子呢？

　　石子愈跳愈遠，不屈不撓，都快抵達對岸。

　　張君癸心湖動盪，發現對方轉得有點生硬是因為侷促，不禁莞爾。

　　「我會慎重考慮。」

　　「什麼嘛！把人家吃乾抹淨了就不想負責嗎？」屈可勤假哭。

　　於是他抓著毛巾使勁往對方臉上抹。

※

　　破曉時分，張君癸揹著行囊，無聲無息地走出房間。

　　這是他考慮一個晚上的結果。

　　期間，反覆正視到自己是消極的膽小鬼同性戀這一事實，以至於最終做出如此決定。

　　「兩個人一起變好吧」──即使不會變壞，也不會永遠一直好下去，世上的男女走到一塊兒，總會遇見停滯期，某天開始便相敬如賓。

　　「讓你能夠信任我」──當屈可勤說出這番話，他就深信不疑。不過，情人說不準一輩子，家人卻是超過一輩子，對自己親人也還未出櫃的他，又怎能由屈可勤單方面承擔？

　　他的信任算什麼，因此失去家人的信任才是萬萬不可。

　　果然，他真的好喜歡屈可勤。

　　不後悔也不惋惜，本來互相喜歡就不一定要共結連理。

　　張君癸走過晒穀場，琢磨著不發出一點聲音打開鐵門，旁邊驀地迸出一句話：「還沒到公車首發時間喔！」

　　他喉頭滾出叫聲，差點像受驚的貓整個跳起來。

　　屈行雲蹲在鐵門附近的菜地上，處變不驚：「不是我的錯，是你自己邊走路邊想事情。」

　　「……對不起。」

　　「你不應該跟我說，而是要跟在裡面睡得跟死人一樣的可勤說。」屈行雲針針見血。

　　「我之後會跟他說的。」張君癸於心有愧，臉上掠過不堪。「謝謝您的招待，我走了。」

　　「昨天可勤說你會做菜是真的嗎？」她忽道。

　　「會做一點……」

　　屈行雲朝他招手，指指腳邊的籃子。「反正車還沒來，你先幫我把菜拿進去，吃完早餐再走。」

　　籃子一共兩個，裡面有番薯、紅蘿蔔、高麗菜、青蔥、番茄、小黃瓜，可謂大豐收。

　　張君癸馬上抬起較重的那只，直奔廚房，再回去幫正在搬另一個的屈行雲。

　　「行李太礙事了，放到走廊上。」她一吩咐，他立即照辦。

　　「做兩道菜吧，加上肉鬆和脆瓜罐頭就夠了。」屈行雲說完，自己首先拾起籃子裡的番薯洗淨、削皮、切塊，與白米一起放入大同電鍋。

　　張君癸在蔬菜前遲疑了會兒，挑了紅蘿蔔、青蔥、小黃瓜。

　　「可勤的爸媽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走了，所以基本上是我的小孩，也多虧他，我到現在依然單身。」在他切菜時，屈行雲冒出這句，害他下刀的手一僵。

　　「這小孩從以前就是怪咖，看起來活潑又神經大條，但是在他自己也不懂的地方纖細得我跟他奶奶都雞皮疙瘩。」

　　張君癸聽著，內心不停點頭同意，邊往碗裡打了三顆蛋。

　　「他爺爺還在時，是這邊稀有的知識分子，大家都很敬重，但你應該也知道他沒那麼聰明，所以小學的時候同學會取笑他，那畫面剛好被我看到！哎，當下遍體生涼啊我！」

　　屈行雲娓娓道來，某天她提早下班，想著可以去學校接小孩，沒想到在側門的圍牆邊發現躲路隊的幾個小鬼，其中一個就是姪子。

　　他們藏匿於遊樂設施內，不時竊竊私語，她透過欄杆間距眼睜睜看著其中一人從書包拿出好幾顆足球巧克力給他，而姪子無視之前蛀牙被她教訓一事，拆了包裝囫圇吞棗起來。

　　小孩們接著玩起最新的遊戲機，輪到他時，同儕一直偷笑，紛紛說「連輸！你真的很丟你爺爺的臉耶，哈哈哈～」以及「笨成這樣，難怪會吃巧克力吃到蛀牙被抓包，不意外！」

　　姪子毫不在意，只道「拜託再讓我玩一次，等一下請你們吃薯條啦！」

　　「他爺爺滿嚴格的，我也是在『不允許吃甜食』的家教下長大，所以看他像中毒一樣不惜淪為話柄也要吃巧克力，每天刷完牙才回家，心裡很複雜啊！」

　　沒料到會聽到這種故事的張君癸心口一抽，鍋裡的蛋差點焦了。

　　屈行雲整理完籃子，擰乾抹布擦地。「可勤沒敏銳到把那些話往心裡放，畢竟連我罵那麼兇也當耳邊風了。平常沒在思考的人，一旦思考是很堅持的，他就是這樣。國中以後只要他爺爺沒發現，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張君癸和屈可勤不一樣，他感覺到話中有話，一絲隱形的鐵線穿入心裡。

　　擦淨地板，她接著翻找冰箱，繼續說：「不過到了高中，他爺爺過世，就開始給我肆無忌憚。只是剛好開始長高又長好看點，再說些什麼，逢年過節的巧克力啊，滿到書包都裝不下，女生更是前仆後繼。」

　　「嗯，他很有魅力。」張君癸輕輕頷首，忖度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你是他提過的人裡面，唯一帶回家的，而且讓我看到他思考的樣子。」屈行雲闔上冰箱門，走到他旁邊。「──讓他思考巧克力以外的事。」

　　張君癸往鍋中加點水，悶熟小黃瓜。「……對不起，做完早餐我就走。」

　　結果她突然一手揉亂他頭髮，說：「你也是我看到第一個為了他決定打道回府的。」

　　「我不是不接受同性戀……只是因為他們給人外貌協會的印象比較深。」

　　小黃瓜在鍋裡發出美味的聲響。張君癸愕然。

　　「你應該也知道，可勤他不只臉，身材也有點樣子，但他就是個外強中乾的傢伙。」屈行雲語畢，替他掀開鍋蓋。

　　小黃瓜熟得剛剛好，正是上桌的時候。

　　張君癸接過她遞來的盤子，鏟起這道菜，抿起的嘴唇線條微微向上。

　　「……謝謝您。」

　　「做得不錯嘛。」屈行雲拈起一片小黃瓜試吃。

　　「小葵？小葵你在這裡！」廚房外露出屈可勤一顆頭，表情哀戚。

　　張君癸見對方神色異常，問：「怎麼了？」

　　「我睡到一半發現旁邊沒人，連行李也不見，以為你離開了！」獵人語調忽高忽低，好似哭號。

　　啊，他還沒把包包放回房間，但的確一度要走。張君癸不知如何說起。

　　「跟你睡太擠了，我叫他搬到另一間，順便幫我做早餐。」屈行雲拿著大湯匙盛粥。

　　「妳幹嘛一大早使喚小葵啊～」屈可勤明顯緩和過來，但馬上又忿忿不平。

　　「讓客人睡舒服點不是天經地義嗎？」她不以為意。

　　「那也不用挑一大早，妳根本是要他當瑪麗亞。」屈可勤踏進廚房，把男友帶到自己身後，雙手插腰，一副替老婆出頭的架式。

　　「不知道是誰說張君癸會煮飯的喔？」她啼笑皆非。

　　嗚，薑是老的辣，他輸了。

　　「小屈，我做了煎蛋捲和炒小黃瓜，去洗個臉來吃吧？」張君癸手趁機往對方肩胛一放，低聲道。

　　久違的小屈！屈可勤雙眸瞬間亮晶晶，聽話梳洗去。

　　「順便叫奶奶起床！」屈行雲連忙吩咐，剎那視線所及之處已沒了姪子身影。

　　吃完早餐，張君癸的行李還是回到原來房間。

　　屈可勤換上外出服，冷不防道：「我說過姑姑不是那種人。」

　　正重新翻出日用品的張君癸猛地回頭，見對方上半身的吉祥物T恤，思忖幾秒，從包包抽出自己那件。

　　「嘿嘿，你也帶了！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屈可勤陷入自我陶醉。

　　他相應不理，兀自套進上衣，把對方推出去，孰料手順勢被牢牢握住，就這麼一路走到停在晒穀場一角的機車旁。

　　張君癸覺得心臟受到強大衝擊，想掙脫卻想到屈行雲也認證的姪子性格，只好按捺。

　　「沒關係，我奶奶去里民中心了。」屈可勤另一手撫過他臉頰。

　　某方面而言，姑姪兩人頗相似。

　　「屈可勤，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當我不存在是不是。」屈行雲佇立在對面護龍的廊上，聲音遠遠傳來，強而有力。

　　屈可勤吐舌，朝她做了個鬼臉。

　　「張君癸，該罵該打不要客氣。」她說。

　　張君癸的回答是稍微彎腰，比個OK，表示明瞭。

　　屈可勤載著他騎出三合院，前往這鄉的熱鬧地帶，那裡有座小有名氣的媽祖廟，四周都是小吃老店，巷弄更暗藏新舊風情。更過去還有一個藝文廣場，一到假日吸引遊客閒逛踏青。

　　「我們先去走走，等一下再吃午餐。」就算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屈可勤仍握住他手心。

　　不知是否經過清晨的變化，以及身處陌生鄉鎮的緣故，張君癸放下罣礙，由著對方曬恩愛。

　　進入巷子，時間彷彿變慢，依稀停滯在二、三十年前那般，五金行、八寶冰、布莊，顧店的老人家看著映像管電視播放的台語綜藝節目，坐在藤椅中小憩。

　　陽光盡情揮灑紅磚道上，這條路只有他們在走。

　　「小葵，你爸媽都是什麼時候回台灣？」屈可勤問。

　　「嗯……通常是十一月底，待到明年一月初。」

　　「那到時我去拜訪他們。」對方回得稀鬆平常。

　　在難得回國一趟的父母面前出櫃，並介紹男朋友嗎？想像的沉重席捲全身，張君癸不自覺牽緊對方的手。

　　「即使我爸媽長期在國外，我也一直不敢跟他們說……你真的很厲害。」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哪裡～光靠我是不行的啦，不是還有你嘛！」屈可勤微瞇眼，有些狡黠。

　　「不說拜訪的問題，我現在已經在想，我們會交往到那時候嗎？」

　　「嘿～又來了，有句話說『兩個人一起走得遠』，ok？」

　　他知道這句非洲諺語，但他一個人的時候已經走不快了。

　　要不是因為屈可勤的催化──

　　張君癸一愣，忽然有所領會。

　　他重新握好對方的手，「嗯，好，我知道了。」淺淺一笑望進那雙眼眸裡。

　　屈可勤霎時燃起一股衝動，跟以前想在教室外抱緊他一樣，數次忍不住行動，然後闡明情衷的衝動。

　　所以走到盡頭一左轉，屈可勤把男友帶進懷中，在耳畔輕聲細語。

　　「想抱你。」

　　不是已經抱了嗎……反芻對方低沉又些微震顫的語調，張君癸倏地嘗到第二層含意，滿臉通紅。

　　接下來逛街他都徹底分心，畢竟當初想這麼深的可是自己，結果換對方主動求歡，不啻是一種身心的甜蜜電擊。4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fJiXWYf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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