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辣的陽光越過車窗,落在呼呼大睡的茉莉的臉上。即使車內冷氣大開,也消除不了直射下來的熱力。刺眼的光芒和灼熱的光線嚴重打擾茉莉的睡眠,硬把她從睡夢中拉回現實世界。
「唔⋯⋯」茉莉抿緊眼簾,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
「哦,時機剛好,我們到了。」李雅怡關掉引擎,向坐在副駕的茉莉說道。
「到家了?」魂魄仍在夢境中留連忘返的茉莉揉揉眼,打了個大呵欠。
「還沒。我要先找人,忘記了嗎?」
「哦對⋯⋯」茉莉半醒半睡地打開車門,下車伸了個懶腰。在她身旁的阿峰替她關上了車門,然後率先走到一幢商業中心的大門。
三人站在旺角的街道。由於剛好是上班時段,所以平日人山人海的狹窄行人道幾乎空蕩無人,街邊的店家也沒甚麼客人,休閒得教人難以想像是香港的旺區之一。可是一到薄暮之時,旺角便會搖身一變,變為喧鬧的潮流之區,打扮時髦的年輕人絡繹不絕,有如東京的澀谷。
在這兒,充滿特色的店舖林立,既有適合打卡的網紅食店,亦有販賣潮流物品和衣服的店舖,更有不少藏在樓上的隱世小店。可惜,受到疫情的打擊,許多店家也因經營不善而承擔不起高昴得可怕的租金,最終不得不倒閉。放眼望去,滿街都是正在招租的吉店,令人感到唏噓。
這幢商業中心也同樣。儘管坐落在地鐵站附近,亦難以逃離「退租潮」。潔淨簡約的大堂裏張貼着大大小小招租的海報,樓層的指示牌也有很多空位。
三人踏進升降機。阿峰隨意按了個高層的按鈕,然後再次打開定位程式,看着一顆綠點徐徐上升。
「叮!」升降機門打開,但沒有人走出來。
「要繼續上。」阿峰盯着電話,又按下較高的按鈕。雖然他能夠準確地偵測到陳詩敏的電話在哪,可是沒有這大廈的藍圖的話,他只能一邊走一邊推斷確實的位置在哪。雖說要駭進負責管理這商業大廈的物業公司的資料庫並索取藍圖對他而言輕易而舉,但為何他沒這樣做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不想!多按幾個升降機按鈕就能解決的事,根本不值得他動腦。
「在這層。」茉莉和李雅怡跟隨着阿峰的指示,踏出升降機。
一出升降機,眼前便是一條窄得只足夠讓一人通過的走廊。它分隔了整個樓層,左右各有三間店舖。對外的牆均以玻璃為材料,大概是為了充當櫥窗,方便客人看到店內的商品,同時使店看起來更寛敞。可是考慮到也有店主希望能有一個隱密的空間,每間店的玻璃牆後也安裝了厚實的窗簾。
可惜,這些窗簾可能沒有用武之地。事關眼下已經是下午時分,卻不見這層有任何店營業,所有的店門都緊閉,門隙處不見有光漏出。當然除了茉莉三人以外也不見一條人影。
阿峰沿着走廊走着,走到半途嘎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左方,但只能見到被拉上的窗簾。他低頭再次確認,然後指了指左邊的店舖,說:「在這裏面。」
聞言,李雅怡馬上調頭往店門走去。她用力敲門,說:「詩敏,是我,李姑娘。」卻聽不到任何回應。別說回應,裏面鴉默雀靜,沒有半點動靜。
李雅怡再敲了敲門,把耳朵貼近店門,問:「詩敏,你在嗎?」
依然沒有回音。
李雅怡心焦地嘗試扭開門把,意外發現這門竟沒有鎖上。她馬上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開門,陰暗迎面而來,李雅怡半瞇眼,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凝睛一看,發現這是其中一間吉店,除了四面牆便甚麼也沒有。整個單位黑漆漆的,唯二的光源就只有從大開的店門闖進去的走廊燈以及地上一部手提電話的內置電筒。
在電筒那微弱的光線後,坐着一個人。
那人靠着牆角坐在地上,低着頭,散落的黑色長髮垂下,像面紗一樣巧妙地遮住了她的樣貌。看那放鬆的模樣,似是睡着了。雖然看不清樣子,可是李雅怡還是從那人穿着的校服和地上的手機殼認出其身份。
「真是的詩敏!你不是說已經戒毒了嗎?怎麼又跑來這兒?而且,我不都告訴過你好幾遍,女生跑來這種地方很危險嗎?」李雅怡氣憤沖沖地往店裏走。
看來是找到人了。耶!可以回家去了!
緊隨李雅怡身後的茉莉興高彩烈地想道。
她咧嘴而笑,輕哼着愉快的旋律,走到店門前,想觀賞李雅怡訓話的過程。站在門前,她漫不經心地往人影瞥了一眼,嘴角一僵,頓感不對勁。要說是哪兒不對勁,她又不能具體指出來。或許是那人影的坐姿,又或許是店內幽森詭異的氛圍,觸發了她潛意識內的危險警告系統。她只知道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間,心底猛然浮現一種熟悉的不祥感,腦內警鈴大響,全身起滿雞皮疙瘩,不安如海潚般席捲而來,腸子像打結似的。
眼前的少女好像與腦海中某段回憶重疊,但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李雅怡身上,一時之間想不起到底是甚麼。唯獨很清楚,那肯定不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雅怡姐,等等!」她焦急地喚住李雅怡。可是李雅怡滿腦子只想着要把陳詩敏帶回去,根本沒有聽到茉莉的呼喊。眨眼間,她已經一個箭步走到人影的身邊。
「詩敏!」李雅怡伸手想搖醒仍然安然沉睡的詩敏。
「雅怡姐!」茉莉衝上前,想制止李雅怡。
可惜,還是太遲了。
李雅怡甫碰到詩敏的肩膀便察覺到異狀,整個人定住,腦袋瞬間一片空白。
人的體温普遍介乎36至37.5攝氏,而且肉體的觸感必定會有彈性,不管把筋肉鍛鍊得多堅實。可是詩敏的肩膀卻硬得像石頭,亦冷得像寒冰。
李雅怡開始不住地顫慄。
「詩敏?」她抖着聲音再次呼喚少女的名字⋯⋯
任李雅怡如何叫喚搖動,少女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全身像一根木頭,僵硬地隨着李雅怡左右擺動,只有披散的長髮如波浪般搖曳。
「不⋯⋯」李雅怡慌張地猛搖頭。
縱使早已理解到事實,但是「理解」與「接受」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知道眼前的少女永不會蘇醒過來,像是要作出最後的反抗似的,又或許是想說服自己,她緩緩地把食指和中指放在陳詩敏的頸動脈上,忽視指尖傳來的僵硬和冰冷,輕輕使力往下壓。
噗噗⋯⋯
她多麼希望能感受到這樣的脈動。即使是微弱得如同滴落地面的雨水也好,只要指尖傳來一丁點的跳動,她亦會欣喜若狅。可是,這是不可能的。
陳詩敏已經死亡。
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亦是不能改寫的現實。
「為甚麼⋯⋯」李雅怡收回手,無力地跌坐地面。
「雅怡姐⋯⋯」茉莉把手搭在李雅怡的背上,輕輕摩挲着,沒有說任何安撫的話。再温暖的話語在死亡的面前都只會顯得空洞輕薄,特別是親近之人的離去。她深有體會。
阿峰找到燈掣。店內的燈亮了起來,趕退了黑暗,卻重燃不了陳詩敏的生命之火。
在明亮的白燈下,她真的像睡着了那般安祥,唯臉色蒼白得可怕。
「嗚⋯⋯」清楚看到陳敏詩的模樣,李雅怡終究忍不住,嗚咽起來。
茉莉憐惜地輕撫李雅怡的肩膀。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她轉頭,開始仔細觀察陳詩敏的屍體。
身上不見有血跡,校服也整齊地穿着,顯露在外的肌膚上也沒有明顯的傷痕,因創傷而死的可能性極微。那麼死因應該是那個沒有錯了。
茉莉心想道,把視線移到陳詩敏右手前方的地面。
果然。
那是一枝小小的噴鼻劑。
在積滿灰塵的地上,只有這噴鼻劑尖端的附近有一小堆白色粉末。恐怕它自陳詩敏的手中掉落後,滾到這兒來。相信在滾的沿途也掉落了一些粉末,但當李雅怡和茉莉走近時,不慎把粉末都踢走或吹散。
在噴鼻劑裏放粉末、空廣無人的單位、身體沒有外傷,以及吸毒的過往,不管如何想,真相也只有一個:陳詩敏昨晚來到這兒吸毒,然後因吸毒過度,孤獨地死去。
一道身影冷不防地自回憶的深處躍出,恰好跟眼前的陳詩敏重疊。同樣是年輕的少女,同樣是空無一人的地方,同樣是靠牆坐着像是睡着了似的姿勢⋯⋯同樣沒有起伏的胸膛。
啊,原來是這樣⋯⋯
茉莉的黑瞳變得黯然,臉上先後蒙上一層濃烈的哀傷。然而,另一段回憶像洪水猛獸般張牙舞爪,衝破了重重封鎖,鮮明地浮現在茉莉的腦海中,迫走了傷感,在她的眼底塗上猜疑的神色。她陷入了沉思。
與此同時,李雅怡想必也得出與茉莉一樣的結論。滿腔的哀傷化作無處發泄的怒意。她怒目圓睜,對着了無生氣的陳詩敏斥喝道:「你這個傻孩子,明明都戒毒了,明明說不敢再吸了,怎麼又!你走了的話,你媽媽該怎麼辦⋯⋯天啊,我該怎麼跟你媽媽交代?」說着說着,淚又流得更兇了。
然而,嚴厲的痛斥也好,温柔的開導也好,陳詩敏都已聽不到。
一個連序章都未寫完的故事,就這樣悄然落幕了。沒有人知道這故事的後續會是激勵人心的,還是動人悽美的,也不知道會否有人因這故事而獲得救贖,皆因作者放棄了譜寫。
它永遠會是一本不完整的已完結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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