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亦遠全身上下唯一一處刺青,在左手手肘上方的位置,看不大出來是拉丁文或者單純英文的草書體,它埋在坑坑巴巴的皮膚上頭,壓根起不了遮掩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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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夠忘記的日子,要用刻在骨頭裡的力度去記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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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即將迎來自己的20歲,室友幾個人大清早將他從上鋪喊起來,睡眼惺忪地刷牙洗漱,換了衣服就出門,等聽見引擎轟隆聲才清醒問道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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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駕駛的開玩笑說要賣掉紀亦遠,同樣在後座躺平的倒是於心不忍,跟著附和了一句過後又誠實告訴他要出去玩,就玩個兩天一夜,隔天就回來。紀亦遠點點頭說好的,接著問那去哪玩,幾個人透過後照鏡互瞪了一眼,決定全憑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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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遇見紅燈了,那就吃馬路正對面的第一家麵館,如果第一個路標告訴他們右轉能開進國家公園裡,那就俐落地打下方向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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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一些命運裡不包括突如其來的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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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都不記得事情經過,是對向卡車搶快打滑,或者其實是他們有錯在先,只記得自己醒過來時頭特別地痛,小腿還卡著,拔都拔不動,前座已經被擠凹得變形,別說臉了,連四肢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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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好一陣才被身旁的人喊得回過神,對方伸著手替他扳開椅子騰出腳,他卡得比紀亦遠還死,說自己半邊身子都要沒感覺了,紀亦遠問怎麼辦啊,他只是笑笑,讓紀亦遠只管先逃出去,然後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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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久之後車子爆炸了,就在救護車抵達的前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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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滾的距離不夠,左半邊身體幾乎構成了三級燒傷,而困在車內的兩個人在火勢撲滅過後才被救援出來,焦成了一片漆黑,紀亦遠認不出他們的五官,但手腕上的錶依舊在向他說明現實大多時候只會留下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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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坐在副駕駛座的在被撞擊的瞬間噴飛出車,倒在近百公尺外的柏油路上,他傷到了後腦,成了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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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寢室四個人,死了一半,生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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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明著說活下來的人錯了,但他們哭了很久很久,在病房裡哭著說以後該怎麼辦啊、別睡了啊、醒過來吧,喪禮上也全是哭聲,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怎麼丟下爸爸媽媽啊、沒有你我們怎麼活...有些人甚至需要靠著攙扶才能做到不腿軟癱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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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沒能去送倆室友最後一程,他把自己關在病房裡,誰都不願意見。媽媽在門外要他移開擋著手把的椅子,他說腿痛動不了,讓他好好吃飯,他也說頭暈吃不下。紀亦遠很痛很不舒服,可又如何,別人會安慰他至少活下來了,活下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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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為什麼是他?紀亦遠一直在想,也會思考室友的家人們看見他了是不是在強忍著難過,回過頭為自己生出的「為何活著的不是自己兒子」這個念頭抱歉卻又感到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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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離開前的那一晚,他在客廳抱了泡泡很長一段時間,牠很睏了,靠著紀亦遠的腿上下眼皮不停在打架,但是始終用鼻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拱著主人的手心。紀亦遠抿著嘴,想開口和泡泡說想睡就睡,他不吵牠,不過沒能成功,反而哭了,那是頭一次,自車禍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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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項罪名是蓄意傷害一個人讓他死,可沒有任何一項名叫蓄意傷害一個人讓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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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去醫院,不是去探病。」紀亦遠突然說,他從徐子漁的懷裡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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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去問肝癌末期還有沒有辦法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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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清晨逃走的,泡泡在狗窩裡睡得香甜,打起了呼嚕,媽媽平時早起去市場的鬧鐘還要再三個小時才會響,紀亦遠坐最早的一班客運離開,一逃,逃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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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認識周一落那會兒他壓力繃帶都還纏著,也不敢露出疤痕的部分,30度的大熱天死活要戴著厚厚一層手套,最後過敏起疹子又要花一筆錢。所以他也像徐子漁那樣,一天打好幾份工過,收入的三分之一留著自己用,剩餘的全寄給室友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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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得知其中一位的爸爸癌末了,要不是所有醫生都告訴他沒救了只能等死了,紀亦遠可能也會願意用自己的和對方交換。如果他能夠用這種方式贖罪,那他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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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沒有應,紀亦遠又說:「我身上擔了好多條人命啊徐子漁。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和監獄裡的殺人犯有什麼差,可能就差在別人會對他們說好可惡,對我說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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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活著了,但又想到他們好不容易讓我活下來,我又不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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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過了23歲生日,如果以正常大學生來算,那就是畢業後的第一個生日,脫離學生時代的第一個,比任何時刻都要特別。普通人會為這一天大肆慶祝,說好幾句恭喜吃好幾份蛋糕,紀亦遠想到他們,停留在20歲的室友們,然後會為這一天嘆氣,道好幾個歉說好幾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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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怕火,不敢開瓦斯,佳佳點菸那幾秒的打火機我都覺得好痛,好像又燒起來了。最一開始還怕坐車,到現在還要用搭公車讓自己的身體習慣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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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打斷他,「沒關係,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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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係!」紀亦遠抓著徐子漁的袖口,揉在指尖裡變成很皺的一團,「你長得太像他了,還都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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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芭蕾生日那天也正好是成了植物人的那位室友的告別式,很巧、很諷刺的時機點,同樣的一片土地有些人在歡慶,有一些人在送行。人們的悲歡和整個世界無關,有人死了,也同時有人在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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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鬆平常的事紀亦遠卻感覺可怕,他要用很熱鬧的電子混響去干擾自己的腦袋,要催眠還要忘記,他做了卻沒完全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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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唱完歌的那天晚上我就開始做惡夢,他已經死了卻半夜出現在宿舍房間裡,全身都還插著管子,流血也流其他東西,但是他抱著吉他大聲在唱歌,樓長敲我們的房門,罵我們很吵,我裝作睡死了不去應,他就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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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自己要被燒死了,他還在唱,歌詞在問我為什麼還活著... 」紀亦遠抬起手捂住了臉,他喘了好大的幾口氣,很用力地呼吸,最後出聲求了徐子漁:「...你不要為我唱歌,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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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我真的很害怕。」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HfdZCqrL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