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漁有些意外在醫院見到紀亦遠，擔心他是因為感冒加重還是怎麼的，硬是拉著人從低音do唱到高音do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紀亦遠的說詞：只是來探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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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上提了提午餐，用兩份便當邀約紀亦遠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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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捧著紙盒和他一起坐到了花圃前，很顯然這裡並不是一個絕佳的吃飯地點，兩棟樓之間的風大，他們即將放進嘴的不只有飯，大概還會有塵土泥沙。徐子漁替他拆開竹筷，問他怎麼不像自己一樣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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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判斷。」紀亦遠說，「你好手好腳的，身上沒有血跡沒有傷口，臉色也沒有不好，還能和我坐在這裡曬太陽吃便當，表示你很健康，再陪我八十年也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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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失笑，他們已經坐在樹蔭底下，唯一還曝曬著的只剩藏不住的膝蓋和腳背，他抬起手，象徵性地為他擋了擋，念叨了一句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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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當他在稱讚，咬了口肉，給徐子漁亮了亮拇指。徐子漁跟著嚐了第一口，懷疑他根本只把醬汁含進嘴裡，粉漿佔了整塊雞肉的三分之二，況且還炸過頭了，咬得格外費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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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便當能挑剔的地方很多，紀亦遠在咬了一角的肉後，只扒拉了幾下涼拌菜和把蒸蛋吃完了就沒再碰，筷子夾在指縫間，出了點汗。但徐子漁還是吃完了，不是出自切勿浪費食物的心理，而是單純挺長一段時間沒有進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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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剛剛，他都沒有感到特別飢餓，甚至大腦還產生了一種錯覺是就算這頓也不吃依舊能撐到日落西山，幾個小時過後再重複一回。不過當舌頭一碰到米飯，還是反射性地一口接著一口嚥了下肚。徐子漁將最後一片青菜葉吞下，在心裡佩服了一次人體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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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過頭，正要開口問紀亦遠還吃不吃，不吃的話剩下的他幫忙解決，護理師就從遠處跑了過來，匆匆地喊他的名字，先是問為什麼不接電話，可不待他回應，又接著讓他盡快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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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樓大廳的電梯搭上去，幾層樓花的時間不及兩分鐘久，徐子漁踏出門踩了第一步，忽然很想去思考自己在來的路上都想了些什麼，即使走在前方的身影正在無聲催促著並且告訴他這麼一行為不合乎時宜。可他還是做了，然後才發覺，腦筋裡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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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嘶吼，構不成通順語句的低鳴，愈接近病房位置就愈明顯，徐子漁打開門，思緒一下子捋清楚了——並非因為驚慌失措，而是習以為常。習慣了的事，不需要進行繁瑣的思考，身體自然會有所反應，就像打開水龍頭會流水，推了窗風會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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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頭，他妹正在鬧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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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脾氣，徐子漁情願用這個字去稱呼她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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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多數人更常選擇「生病」一詞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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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現在，一切能上手的東西全被她以極大的力度扔在地上，馬克杯碎成難以再次拼湊起的形狀，醫護人員抓不著為她施打一針鎮定劑的時機，跟來巡房觀摩的實習生緊皺著眉，像隨時都能從眼眶裡擠出淚水。徐子漁餘光看見她的前輩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著聽見他說：這只是一個病人，你將來還會遇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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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往病床靠近，拿起她的布偶熊哄她，「媽媽去做檢查，等等就回來了，妳要不要再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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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話他重複問了兩三遍，第一次沒能得到回應就掐起嗓子裝童話故事裡的小熊，會揮手會跳舞，也會用軟軟的爪子替女孩擦一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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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能輕鬆哄好人的，今日卻不見效果，他妹朝他齜牙也朝他尖叫，用熱水壺把徐子漁的手肘撞出了好大一聲響。就差半步，徐子漁要是再晚個一秒鐘退開，砸中的就會是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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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不再顧慮體面與否，上手將人強行按住，等注射完了鎮定劑，他正打算道歉造成了不少麻煩，一旁的醫生就伸手掐住了他的鼻翼兩側，問他是不是剛剛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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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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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拿了冰塊讓他敷手肘上的傷，已經腫了一塊起來，又紅又青的，破皮的部分流了血，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痛。徐子漁向後靠上椅背，後悔了出門前隨便抓的一件T恤，好死不死地挑到了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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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眼看了下對面牆壁貼著的抗癌海報，然後才轉過頭，去看坐在不遠處的紀亦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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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沒有在看手機，目光停留在腳尖或者地板上的各色指引膠帶，徐子漁沒有移動，他有一點累有一點懶，就這麼隔著四五個位子，問紀亦遠：「你怎麼沒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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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紀亦遠抬起頭，「但是我現在心情有點不好，我能抱你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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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就起身湊了過來，確信對方會接住自己，當然徐子漁也的確不會將他落下。他們都不是體型壯碩的人，紀亦遠的兩條胳膊可以圈下一整個徐子漁，甚至足夠再塞半個，他抱得很緊，徐子漁想自己不應該拆穿這個明顯的謊話，所以配合著關心問道：「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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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當吃不完突然覺得可惜吧。」紀亦遠靠在徐子漁的肩上，說起話來全糊作成了一團，「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會因為這種小事就難過，還會難過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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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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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亦遠點點頭，「對啊，我好像是個很麻煩的人，你不要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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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遠。」徐子漁喊他的名字，卻沒有立刻說出後半句話。他很莫名地想到了早上滑社群軟體看見的影片，只有短短幾秒，內容是小狗套著亮黃色的雨衣窩在後背包裡，他看了將近一分鐘，突然很想分享給紀亦遠，但他沒有保存紀錄，或許很難再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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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嘆了一口氣，說：「亦遠，我不是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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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意外去世那年，徐子漁才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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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數字並不再是一個對於生死懵懵懂懂的年紀，不需要編造虛假的謊去描述人死後去到了哪裡，但就和總要到被孩子握住了指頭才會醒悟自己為人父母了是同樣道理，徐子漁也是直到他媽捂著嘴哭時才徹底明白，人死了，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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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問他，一個人從活著到死亡要花多長時間，徐子漁會答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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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在那十三天裡他總共見了他阿公兩次，一回是在他爸還在手術室搶救時，一回是在徹底燒成一罈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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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他爸充其量算是個暴發戶，他不是典型的讀書人，堪堪念到國中畢業就進工廠裡向老師父拜師學手藝，十多年後和幾個兄弟一道投資賺了不少便著手自立門戶，再幾年後遇到了徐子漁他媽，他們相愛，攜手邁入婚姻殿堂，承諾給予他心愛的女人一個衣食無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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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天真地認為自己今後的日子只有風調雨順，徐子漁也曾經相信，可打臉他爸的是突如其來的死劫，而喚醒徐子漁的則是阿公一巴掌賞在他媽臉上製造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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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罵了很難懂的字眼，但聽上去要比徐子漁剛學會的三字經更糟糕，他還說他媽不要臉，把一切事故歸咎到她頭上，字裡行間都在指認他媽就是奪走他兒子性命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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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自然把他爸的骨灰拿走了，徐子漁他媽想搶，奈何力氣不如人，被輕輕推搡一把就跌倒了。徐子漁牽著徐子庭的手，不知道怎麼告訴她：你沒有爸爸了，爺爺可能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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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日子他們家過得不算太苦，徐子漁猜是因為保險理賠了很多，而且他爸平時也不怎麼闊綽花錢。前者是電視都這麼演，後者是他起夜，看見他媽只開了客廳的一盞小燈，抱著他爸的存摺簿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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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搬了家，媽媽在住家附近開了間便當店，徐子漁轉學念了不滿兩個月的小學，同學名字還沒喊全，畢業典禮他媽也來不及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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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過完12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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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徐子庭是在某一天清晨突然意識到她的小小世界變了很多，總是撞到扶手的樓梯不見了，現在要按指上指下的箭頭，要按圓圓的數字五。把肚子喝得遠滾滾的爸爸也不見了，沒有人會在大半夜把她親醒只為了說一句晚安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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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袋裡的思緒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放聲大哭，徐子漁從房間跑過來，媽媽出門買菜了，只剩下一個小娃娃坐在床舖的正中央，把一張小臉哭花，鼻水眼淚全蹭在棉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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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漁抱著她，說你再哭，虎姑婆就會發現你還沒有睡著，會來吃掉你的手指頭。又說：幸好你有哥，哥不會讓你被吃掉，但是被吃掉的可能就是你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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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別人家的小姑娘是在爸媽的懷裡成長茁壯，他妹是在他的腳踏車後座。徐子漁早上幫著他媽備料，營業之後就載著她四處晃悠，鄰居奶奶眼熟了他們，偶爾中午會留他們兄妹倆下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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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總說他們可憐，徐子庭聽不懂，而徐子漁心裡覺得沒必要，或許是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也或許是他知道接著難過事情也不會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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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說起來，他會接觸到吉他也多虧了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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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孫子借住在她家幾個月，說準備出國深造，家裡氣氛太沉悶了待不住，況且遠離市區更好，他即便從早到晚彈琴也不會有人敲門騷擾，不過大抵是見徐子漁天天趴窗台偷看有些好笑得可憐，大學生招了招手，想了下覺得太像在逗狗了，又出聲問他想不想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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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碰過不知道，學了之後還挺有心得，徐子漁記指法記得比課文要快，不達半小時就能流暢彈出小星星，等大學生要離開時，他已經幾乎玩出自己的一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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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大學生把吉他送給了徐子漁，揉了揉他的頭要他用功讀書，不要待在國內，音樂市場太小。要往外飛，就和他一樣。1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H58saqzO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