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牧抬起頭凝視灰濛濛的天空,她不想知道為什麼城申對她問起自己和杜謙是什麼關係這回事。
她只知道自從某一年的秋天過後,杜謙便不再來鵲橋這,桃牧那時對任何事情也不太關心,尤其是人世間的事。
一直到現在,她只知道最後一次見到杜謙時,他傷痕累累的站在自己面前,那副落魄的模樣簡直讓人看了心灰意冷,桃牧沒有幻化成人形的姿態安慰他,只是冷冷的看著他抱頭懊悔不已的模樣。
其實自己蠻殘酷的,桃牧就這樣任由杜謙對自己胡說八道,說些她聽也聽不懂的話,也不願意幻化成人形出來見他。
她那時只是很單純的心想,既然對方察覺不到自己長久以來單相思的心情,那也就沒有必要為了那位不知道姓什麼的人類姑娘的事安慰杜謙。
然而現在,她多少可以體會那天……
天氣也是這樣陰晴不定的春天季節,杜謙一副像是得病似的,顯得患得患失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哀求桃牧以人形的姿態出來見他,那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也好,杜謙或許查覺到桃牧避著自己,他也不在勉強她出來。
只是對她說些什麼對人世間的感情如何等等的話,希望桃牧能夠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許杜謙認為身為青梅竹馬的桃牧有必要體悟這段話,說了幾乎一個時辰有。
桃牧卻置若罔聞的回了他一句:「你說了那麼多,我也無法體會,因為我從來沒有到過人世間遊走過啊!」
杜謙聽到她這段話後,露出一抹惆悵的苦笑,就像昏迷時桃牧遇見他所說的那句話,說完當下,杜謙就在桃牧的面前轉身離去。
即使桃牧還想說些什麼,卻無法再對已逝的人訴說。
當年的意氣用事,卻再也無法喚回一棵樹的靈魂 ,只能活在永遠的懊悔之中度過每一天。
直到諏景出現,桃牧才將這份苛責自己的痛苦給拋到九霄雲外去。
她因為杜謙的影響才留意諏景的存在,不然她實在是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類而浪費精氣幻化成人形在這世間遊走。
杜謙既然如此喜愛人間界的一切,她想自己為何不去學著如何體會人間界的一切,想看看這一切的浮華眾生。
雨勢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桃牧站在廊上聆聽這場雨的雨聲,還有廟中傳來陣陣線香的氣味,久久未從自己的思緒當中抽身。
「哎呀!廟裡面居然還有人吶!」一聲顯得蒼老的聲音響起,令桃牧忍不住回過頭看自己後方來者何人。
只見石製的長廊處有個拿著掃帚的老婦人站在那,一身青衣跟城申一樣,看似非常的慈祥,年紀比城申輕,大約五、六十歲有。
「因為下雨所以暫時躲在這避雨。」她禮貌性的回應對方。
老婦人點了點頭後同桃牧看著灰灰的天空許久,才把視線落在站在自己眼前穿著鬼榆外掛,一身白衣的桃牧身上。
「姑娘該不會是唱戲的吧?就跟數十年前一位男子一樣是同一個戲班的?」老婦人顯然非常希望眼前的人就是那位男子。
桃牧不解的歪了歪頭,對方在說自己跟誰很像?
「不好意思……請問那位男子叫什麼名字?」她困惑的詢問對方。
「唔、好像叫什麼來的……大概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杜謙吧!那位男子每年春天會到錦鎮上說書或者是唱戲。」老婦人拄著頭思附著。
「……不好意思我不是……我……」桃牧說到一半語塞起來,她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內心五味雜陳。
顯然杜謙以前時常流連於錦鎮,再加上他那異於常人的妝容和長相,很容易成為人類的焦點。
一聲非常沉穩的聲音響起:「她只是杜謙的同鄉罷了!這位姑娘沒見過那個人……」
桃牧聽到這個許久未聞的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急急忙忙的回過頭看是誰來這個廟宇裡。
對方從昏暗不明的長廊上走出來,一身穿著暗藍色外出服,是許久未見的槐杉,他一手按著腰間的佩劍,那一頭綁著黑色馬尾隨著春天的熱風飄動著。
他還是一樣外表看似孤高不可親近,身邊難得沒跟著道取或者是楓等人,顯然他是獨自前來這間廟宇的。
槐杉看了一眼矮自己一個頭的桃牧後,隨即對著老婦人微微鞠躬,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老婦人眼看是將軍大人前來這座廟宇,不敢再對桃牧的長相感到好奇,反而對槐杉鞠了個躬,還不忘追問:「那樣說來,這位姑娘是將軍大人的親人?」
「也算是。」槐杉不疑有他的回應老婦人。
在旁邊的桃牧有點一頭霧水,今天早上霧影帶她和鬼榆前來這間小小的土地公廟,是不是暗中通知位於御洲府邸的槐杉,要他前來把桃牧給帶回去。
她忍不住皺了皺眉,看著幾日不見的槐杉的背影,心生怨懟,有點氣這群槐樹現在居然搞暗中聯手這一套來對付她。
待槐杉打發老婦人離去,桃牧心不甘情不願的繃著一張臉問他:「是不是霧影叫你來的?」
「你認為呢?」槐杉冷漠的看著桃牧。
桃牧別過臉去,不理會槐杉那如鋒芒般銳利的注視:「一定是他去打小報告的,你們這群槐樹還挺煩人的!」
槐杉沒有講話,凝視一見面就對自己開火的桃牧:「你真的知道韶諏景的身分嗎?」
「這我當然知道!他家不就是有名的地方望族之一的少爺!」桃牧一副理所當然的回答對方,還一副很有自信的模樣。
槐杉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的冷哼:「呿!真是這樣我也不用那麼辛苦,爬到將軍的位置。」
桃牧見槐杉一副瞧不起人的態度,尤其是講到諏景時,那種輕蔑甚至是鄙視的眼神令人受不了。
更何況他還是領導整個槐樹群的樹領。
她怒火中燒對槐杉開口:「我還沒有問你為什麼把緋泊給殺掉,你還好意思繼續來阻撓我去找諏景。」
一提到緋泊,槐杉原本瞧不起人的高傲姿態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反而表現的非常沉默又陰鬱。
桃牧絲毫沒發現對方情緒上的轉換,仍然在氣頭上,甚至大膽的邁向他一步,一手拽著他的領口勢氣逼人的怒視著槐杉,完全忘了自己的體力早已大不如前。
槐杉任由她拽住自己的衣衫,眼神頓時變的非常的晦暗不明,映照在陰暗的石製走道上,桃牧依稀可以看到他跟鬼榆和霧影一樣,有著一黑一紅的不自然的雙眼,一隻黑色的眼睛下有著像血色般的痕跡,讓桃牧嚇一大跳,連忙鬆手。
那個印記桃牧不明白,那是只有樹領才有的特殊印記,每個樹領的印記會顯現在不同的地方。
當那個印記出現時,只有兩種情況才會發生,一種是對逝去的同伴感到悲痛,另外一種是完全屬於復仇型態才會出現。
桃牧以前看過一次,那個印記出現的對象正好是早已去世多年的杜謙身上,就像桃樹的枝枒般蔓延在他的左手上,她不懂為何杜謙會有這印記,其他樹一概不會出現。
原來杜謙他是樹領……
那印記只有樹領才有,而且是天生的。
這下子桃牧突然懂了。
槐杉氣惱的反手抓住桃牧的手,力道比前一次還用力:「我這麼做也有我的考量,身為樹領,我不能讓樹群的秩序遭到破壞甚至是外力威脅,你能了解嗎?」
桃牧被他拽的手腕上出現一道紅色的痕跡,腳步踉蹌的往後退,她一退槐杉就跟著前進,不肯就此放過她。
「可是……不能因為這樣而把他給除掉啊!」桃牧扯著手對他大叫。
「那你回來待在我們身邊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嗎?」槐杉對她不客氣的怒吼。
槐杉整個人站在她面前就像一棵身處在幽暗林間的樹木般,那黑色的馬尾猶如枝枒般隨著這風舞動,渾身上下散發出了的氣場不像是鬼榆身上的殺氣,而是一種威脅性的壓迫,逼得讓人不得不對他下跪,好像他是森林裡面的不知名妖怪般令人畏懼。
「好痛……快放開我的手……」她哀求他,眼睛角幾乎飆出淚來,桃牧即使面對這種威迫仍然頑強的抵抗著。
槐杉這才意識到自己氣憤到抓住對方的手的力道逐漸加重,因而放開她:「桃牧!我們是樹,算我拜託你!別再讓我們犧牲更多人了!」
桃牧不領情,對於槐杉竟然能對緋泊下的了手的事耿耿於懷,她抬起頭來堅毅的看著站在黑暗中的槐杉。
她那長頭髮隨著微風飄動,那清麗的臉上卻充滿著不解,對槐杉搖了搖頭,很是痛苦:「你是我看過所有的樹中,心腸最狠的,我如果點頭答應待在你們槐樹群中,那我是不是總有一天也遭受到跟緋泊一樣的處境?」
「……」槐杉沉默不語,原本那股壓迫感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現在的他就跟一般人類般沒有什麼兩樣。
桃牧感到氣憤又痛苦的對他怒吼:「槐杉!你根本就不知道真正失去一個同伴時的哀痛!所以你才可以這樣任意的把緋泊給處死!」
她不理會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杉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轉身朝下著雨的庭院離去。
桃牧離去同時,身後對她大吼要她回來的槐杉的話卻置若罔聞,她不會就那樣心甘情願的跟著槐杉回去。
她心情紊亂,獨自一個人走在這一攤攤積水的泥土路面上,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浸濕自己。
槐杉不是看重同伴和樹族所謂的族群意識嗎?
那他為何會這樣狠下心來把緋泊給處置掉……
這些桃牧想不明白,加上他們護著她,像在是在守著寶藏的看守人那樣,一刻也不敢鬆懈,讓桃牧感到綁手綁腳的。
她任由頭髮上的雨滴滑落至自己臉頰上,看著城隍廟庭院裡花圃堆中盛開的五顏六色的花朵。
看著花朵們在雨水的滋潤下顯得鬱鬱蒼生,像洗淨身上的汙垢似的,重新顯現身上的色彩。
桃牧蹲下來,對著盛開的花朵,臉上的淚和雨水交織在一起,為緋泊的事及許久未曾想起的杜謙哭泣。
她哭的同時,手上的羽化現象更是明顯,就像翎羽般一根根的看得非常仔細,桃牧不自覺的咳起來,她想說這是一般的咳嗽,只是用手摀著。
豈料,她咳嗽的同時,突然咳出點東西,手上有著溫熱的感覺,促使桃牧抬起頭來看著手掌上的東西。
攤在手上的確是隨著雨即將流逝的陰紅色的血,桃牧看到自己咳出這東西,愣了愣,這代表什麼意思……
桃牧蹲在花圃前愣住的同時,她可以感覺到頭上的雨沒繼續落在身上,抬起頭一看,見是把紅色的油紙傘,拿傘的人卻是霧影不是剛剛跟她吵架的槐杉。
霧影臉上的表情顯現出一絲擔憂,他微微的皺起眉,不顧自己被雨淋的溼溼的,顯然很擔憂她的健康狀況。
霧影音調始終平平的,沒有任何一絲情緒起伏:「千歲大人,你在這邊淋雨小心病情加重,即使剛剛你和槐杉大人起爭執也不該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她看著淋著雨的霧影,自己轉回頭去面對那一叢叢的花,臉龐顯得非常憔悴:「你剛剛是不是偷聽我和槐杉的對話?」
霧影沒有說話,他只是微微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主花大人,心想要是這副情形給鬼榆看到,難保個性衝動的他,一定會把主花大人給拽回屋子裡關起來,鬼榆比他還要忌諱任何一棵樹生病。
而且他是奉突如其來出現在這裡的槐杉大人的命令,要把她帶回走廊下,霧影不太能理解為什麼槐杉大人為何不親自過來把主花大人帶回去,而是要他前來帶人回去。
霧影想不透槐杉大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只好據實以告:「剛好從城申老先生那回來的廊上看到你衝出來庭院,沒聽到你和槐杉大人說話。」
桃牧鼓著腮幫子,似乎在生悶氣,並沒有回應霧影的話,只是看著紅色的磚頭製成的矮籬笆。
好一陣子桃牧才緩緩起身,她把右手略為藏在身側,這才轉身對站在身後的霧影看了一眼。
霧影就像那天在長廊上看到的一樣,讓人察覺不到他此刻的情緒為何,手就這樣伸出來拿著傘替她擋雨。
「你是不是趁我和鬼榆來這間廟宇時,半路通知槐杉的?」桃牧仍然不相信他的質問霧影。
全身被雨淋濕的霧影看著她,他的黑色短髮早已濕透,雨水順著他的臉龐落下,穿著一身黑色外出服,搭配上後面的紅瓦屋宇形成一種明顯的對比色調。
他嘆了口氣,似乎為桃牧居然懷疑他而有所感慨:「沒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槐杉大人會出現在這……」
桃牧聽他這樣說,露出不解的神色,想開口說話的同時卻被一連串的咳嗽聲取代。
「千歲大人……您沒事吧?」霧影察覺站在眼前的桃牧不對勁,忍不住上前伸出手來扶住即將昏過去的桃牧。
桃牧喘著氣,一邊扶住扔下傘前來扶住自己的霧影:「霧影……假如……我是說……」
霧影焦急不已的伸手扶住對方:「千歲大人!現在什麼都別管了,跟我回到廟裡吧!廟裡有廂房可以讓您休息的。」
桃牧拚了命的扯著霧影的袖子,一直狂咳嗽,拚命的要接續講下去:「如果我真的死了……請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到杜謙所埋葬的……錦鎮郊外那處有個立碑的方向灑去……」
「不會有事的,千歲大人怎會這樣想……」霧影終於顯現出焦躁不安的臉色試圖勸阻桃牧不要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桃牧慘白的臉上露出微笑沒說什麼,就這樣因為毒素反覆發作的關係而昏厥過去。
霧影頓時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有想到主花大人羽化的速度比稍早前還要來的迅速,況且桃牧還不要命的跑去淋雨,使得病情的速度進展的更加劇烈。
他抱著桃牧跑回長廊呼喚鬼榆和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的槐杉前來救人,就連城申這個祖師爺級的樹也特別趕過來看這群槐樹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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