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期正式結束的當天,亦恩在疾管署人員的陪同下回家,以最快的速度將十六年來的成長軌跡打包成規定的兩個紙箱。
重回學校的今天,也就是她要搬進國民住宅的第一天。獨自搭電梯上樓時,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以為臉上沾到東西,用手去抹才發現那是鏡子上的汙垢。電梯內許久未打掃,髒得要命,天花板的燈管也壞了一根。
國民住宅起碼都有二十層樓高,她被分配到十五樓的房間。有懼高症的她,走到五樓以上就會腿軟,不過她沒有選擇的餘地。當電梯樓層顯示面板的數字停在十五時,她的手已經抖到拿不穩鑰匙,於是把鑰匙圈套在食指上,免得鑰匙落進電梯縫隙。
她的房間不足兩坪大,是典型的棺材房,除了單人床和床邊桌以外就沒有其他家具,浴廁在外,是共用的。國家並沒有看在媽媽的面子上特別照顧她。若二哥願意站出來為她爭取權利,也許她會過得好一點,但二哥很久沒回家了。
她的二哥,方藝翔,今年二十三歲,大二時輟學搞社運,回家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財產繼承的事,政府遲早會找上他,到時候會和他解釋家裡發生的一切。亦恩不想花費自己的心力告訴二哥,是姊姊殺死媽媽的。
資料上所登記的「侵入」他們家的感染者,正是媽媽的大女兒,方美璃。在十七年前的ETA感染潮中,媽媽的丈夫帶著年僅十一歲的方美璃在逃跑的路上,被感染者攻擊致死,方美璃也不幸感染。當時情況一片混亂,家人包庇感染者的情況非常多,媽媽也把已開始屍變的方美璃藏進家裡。疫情平息後,深怕方美璃的事洩漏,媽媽買下管制區的房子,將女兒安置於此。
媽媽對方美璃抱有強烈的愧疚感,因為離婚後她沒爭取到方美璃的撫養權,在疫情爆發當下,方美璃才會和爸爸身處在最混亂的城市中。因此方美璃完全屍變後,媽媽加倍地寵愛她,每天都替她梳洗、換新衣服,有時候還會聲稱方美璃恢復理智,不顧亦恩和二哥的反對想放開方美璃,然後在差點被方美璃咬傷後又放棄這個念頭。也許媽媽的死,就是因為她又異想天開,認為女兒已經痊癒而卸下對方的手銬腳鐐吧。其實以方美璃十一歲女孩的體型,就算發狂,媽媽要阻止她也不是難事,不至於當場橫死,不過想必媽媽是無法下手「殺」方美璃的。
許多遭逢親友屍變的人,都抱著一絲希望,相信終有一天會開發出解藥,治癒他們感染已久的家人。媽媽所以收養亦恩,正是因為亦恩是那批育種計畫中體質最好的一位,要是在亦恩身上的臨床實驗成功,媽媽就可以優先配給到第一批特效藥。其實稍微有常識就會知道這個理論非常荒謬,屍變後的人心臟停擺、肉體開始腐敗,不可能被「治好」,需要的是「復活」。育種計畫主要導向的,是疫苗的開發,而非治療已屍變者的藥物,像亦恩所擁有的特效藥,也只對天生有免疫基因的人有效,且要感染後立即注射。
距離ETA病毒株出現至今已經十七年,現有的疫苗副作用和致死率還是極高,要不是東亞國強迫每位國民都必須打過疫苗,疫苗接種率肯定很低。連安全的疫苗都尚未問世,能拯救所有人的靈丹妙藥,更是天方夜譚。
亦恩割開搬家紙箱後,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疲倦,索性直接爬上床。
這麼小的房間,有什麼好整理的呢?
隔天放學後,她和魏若晴搭地鐵前往森林公園站。
因為她們一看就是未成年學生,又不像莊彩榮等人有走後門的權力,只好走規避查緝的路線「七號出口」。這是森林公園站早已廢棄的出站口,距離一般閘口約一百公尺。
亦恩推開生鏽的維修通道鐵門,再彎身爬過管線,在道路底部找到另一扇沒有標示的白鐵門。身後魏若晴因衣服沾到汙水而發出的咒罵聲迴盪在狹小空間內。鐵門後的路積滿砂土和垃圾,在LED燈照明下還算明亮,可以看見通道牆上滿是辱罵政府的噴漆、塗鴉,也有「靈魂的重量是債務」這類莫名其妙的言詞,或是老套的「某某人到此一遊」。
地下道的尾端是向上爬的梯子,亦恩移開人孔蓋,上到地面。走出防火巷,眼前就是燈紅酒綠的不夜城,在約定地點的酒吧前,班上的女王蜂三人組已經先到了,她們分別是穿著緊身露臍裝和熱褲的莊彩榮,低胸露肩上衣和短裙網襪的駱琦敏,以及相較之下打扮沒那麼暴露、偏向酷帥風格的顧盼。顧盼是校內一個自組搖滾樂團的鼓手,留著俐落的短髮,冷酷又性感,登臺表演時笑起來的模樣,連女孩子都會為之心動。此時的顧盼穿著白色小背心外搭短襬的黑色皮外套,黑色長褲上開了幾個破洞,走近後,亦恩看到顧盼新打了耳骨釘。
莊彩榮上下打量亦恩和魏若晴,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嫌惡。「妳們沒有其他的衣服了嗎?」
亦恩低頭看自己身上的黑底兔子圖案T恤,這是她唯一的黑色上衣。
幸好莊彩榮沒有多在衣著上糾結,就領著她們去「和平出口」。
之所以不約在和平出口會合,是因為門口聚集的人潮太多了。和平出口的外觀非常張狂,霓虹燈管直接拼出店名,壓根沒有要隱藏的意思。莊彩榮要亦恩和魏若晴小心獵豔的有心人士,「不過妳們長得滿安全的」,她補上一句。
和平出口門外的人查證件時,莊彩榮熟稔地招手,對方便放她們進去。
店內震耳欲聾的音樂讓她們無法再交談。亦恩強忍著噪音帶來的不適,皺眉看向莊彩榮,莊彩榮居然被一個酒紅禮服的女人帶走了。亦恩轉頭要跟魏若晴說這件事,發現魏若晴也被駱琦敏揪著手臂拖走。
唯一留下的顧盼握住亦恩的手,拉她到廁所。
確認廁所裡只有她們兩人後,顧盼倚在洗手臺上問:「妳真的有發生『那件事』嗎?」
「就是妳們知道的那樣。」
「傷口在哪邊?」
「我不覺得應該……」
「我在幫妳。」
顧盼偶爾會幫助被霸凌的同學,也曾替亦恩解圍過,在亦恩的認知中算是好人。和顧盼犀利的黑色眼眸對視,亦恩乖乖秀出傷口。
顧盼按了一下繃帶,亦恩發出吃痛的聲音,顧盼才說:「跟我去樓下。有東西讓妳看。」
再次和顧盼牽手,亦恩感覺自己的手掌格外冰冷,相對之下,顧盼的手像暖暖包,掌心又特別柔軟。穿越舞池的人群時,亦恩看到許多人的表情茫然,八成有嗑藥,只能在心底一再重複著要自己相信顧盼。
終於遠離人們,她們來到一扇巨大的鐵捲門前,顧盼示意讓亦恩把耳朵貼到鐵捲門上。
從鐵捲門的鏤空處傳來的,是ETA病毒株感染者的嘶吼聲。
門外有一整群感染者。
她立刻把頭移開,免得感染者的手伸進來揪住她的頭髮。猜出她的恐懼,顧盼說:「外面還有隔兩道鐵絲網,不會讓人直接碰到活屍。」
亦恩可不敢在顧盼面前糾正「活屍」這個用詞。
顧盼又說:「彩榮想要推妳去餵活屍。」
「啊?」亦恩懷疑自己的耳朵。莊彩榮再壞,也不會想要年紀輕輕就背上殺人的前科吧?
「當然是因為妳現在有抗體,她才敢這麼做。這種地方經營很困難,觀眾的胃口被越養越大,想看到更刺激的畫面,所以他們要拿妳的意外打廣告。」
「……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假裝有警衛趕走妳,幫妳應付彩榮,但我需要妳回答一些問題。跟我走,我們離開這個爛地方。」
「魏若晴呢?」
「管她去死。」
顧盼帶亦恩去同條街尾的一間酒吧。店內播放著輕柔的爵士樂,音樂與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交織成白噪音,雖然遠不及和平出口喧鬧,卻更難聽清別桌的談話內容。顧盼挑了個陰暗的角落桌位坐下問:「妳要喝什麼?」
「可爾必思。」
顧盼笑了,從外套裡掏出香菸點著。
亦恩對氣味非常敏感,菸味令她打起噴嚏,見狀,顧盼把菸吐向旁邊,當然,這無助於改善亦恩的不適。
點完酒水後,顧盼直奔正題:「妳哥哥有參加『XYZ世代』對不對?」
「嗯。」聽見顧盼說出二哥參與的那個蠢團體的名稱,亦恩感到無比丟臉。
「我的男朋友也在裡面,他失蹤了,妳哥那邊可以打聽到消息嗎?」
「對不起,我哥很久沒回家,我聯絡不上他。」
「搞社運的很容易被消失。不過我男友和妳哥也可能是暫時避風頭而已。」
「XYZ世代的人沒什麼實際威脅性,應該是還好。政府想要處理他們,早就動手了。」
「是啊,要清算也輪不到他們,現在政府應該忙著處理失蹤案。妳有聽說我們學校裡的同學失蹤嗎?」
「陳儀婷?」
「就是她,她和朋友打了個白癡的賭,跟她男友跑進災區。看到影片後,就有一堆傻子想往外跑。」
「什麼影片?」
「災區的影片啊。難道妳沒看過?」
亦恩馬上用力搖頭說:「沒看過,也不想看。」
顧盼的嘴唇嘲諷地扭曲。「妳相信國家的說法?覺得災區裡都是壞蛋?」
「相比好人,一定是壞人比較能在災區生存。」
「政府宣稱的『災區』裡面的人比我們更自由,世界被疫情毀掉這件事根本就是騙人的。如果妳還相信政府的謊話,那妳就是個笨蛋。」
妳才是笨蛋,亦恩在心中想。在政府的宣傳中,生活在災區的遊蕩者都是恐怖分子。事實是,自從世界上最安全城市首府市的不倒神話也破滅後,很多人再也不相信國家的統治,寧可去不被管束的災區自力更生;另外一類人,則是打第一劑疫苗就產生嚴重副作用,被判定體質不適合疫苗,但東亞國規定所有國民都必須打滿三劑疫苗,若不想賭命打疫苗,又付不起敲竹槓般的高額罰款,就得流亡災區。
亦恩認為大多數遊蕩者是打不了疫苗的人,而非主動想前往災區。她小時候也曾浪漫地認為在無形的高牆之外有片自由的天地,但讀過各種報導與數據,了解到災區強盜集團、邪教團體氾濫,燒殺擄掠是家常便飯後,她就不再對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抱有天真的期望。
顧盼似乎把亦恩的沉默解讀為漠不關心,微慍地說:「政府想讓我們覺得目前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同時又沒有太好。讓人民飢餓,人民才會只想著要吃飽,而不會去追求體制上的改變!像妳這樣不獨立思考的人,就是國家殺人的幫兇之一!」
亦恩問:「妳真的沒有跟妳男友一樣加入那個組織嗎?感覺妳也很討厭政府。」
「那群人不是真心想要改革,我當然不會跟他們一起胡鬧,但要是他們自稱聯繫上的民兵組織存在,我可能會想要加入他們。那個民兵組織是……」
「我不想知道,謝謝。」
「妳果然是個膽小鬼。妳知道多少人羨慕妳嗎?要是我是免疫者,我早就到外面的世界闖,不會像妳這麼浪費。」
顧盼滔滔不絕講了兩個小時,亦恩的視線聚焦在顧盼杯底的醃漬橄欖上,不時應和一聲,表現出自己有在聽。最後,顧盼潤了潤喉問:「妳要跟我們一起做事嗎?」
「我不敢。」
顧盼看起來失望至極,一口喝乾杯中剩下的酒,就先走一步。
希望顧盼會履行承諾,替她應付莊彩榮那邊的事,亦恩想。
顧盼不明白打破規則的意義。
東亞國對於文字、音樂、影視創作的內容都有管制,不能夠指涉政府施政方針,卻也不完全禁止資訊流通。這種限制,反過來說,也是一種綏靖手段,就像顧盼,在live house唱唱禁歌,就覺得自己反抗成功,覺得自己比別人自由。有禁制,才能讓打破禁令的人得到成就感,實質上,這些反動分子又能對東亞國的統治造成多少影響?
政府的耳目無所不在,幼稚園時期,亦恩只是和其他孩子玩遊戲,一方扮成東亞國,一方扮成遊蕩者,雙方拿著樹枝對打,隔天,他們都被帶去約談。在被嚴厲的政府人員大罵後,她哭著回家,媽媽非但沒安慰她,反而激動地對她說:「是誰教妳這種想法?妳不可以想要成為遊蕩者,連想都不能想!」;小學時,她獨自一人在學校最偏遠的掃具間,抱怨一句「東亞國是垃圾!」,回教室後,她就被老師帶去「矯正思想」,給她看了很多國民淚流滿面感謝政府恩德的影片。從那時起,她確定她時時刻刻被監聽著,因為除了那一句憋不住的心底話以外,她從未表現出任何對國家的不滿。
政府布下天羅地網,處處監視著大家的言行舉止,身為免疫者的她,屬於最優先被監控的對象。後來,她學會在任何地方都謹慎發言,即便是獨自一人在浴室洗澡也不例外。必須表現出對局勢無知的模樣,不要信任號稱可以躲過國家網路審查的外掛軟體,遠離任何禁忌事物,這就是她生存的守則。幸好東亞國還沒有研發出讀心術,否則她還是會因為腦中的反動想法而被判思想罪吧。
她沒有動過桌上的可爾必思,就離開酒吧。連幾個高中生都可以探聽到的事,政府不可能不清楚,這條夜夜笙歌的大路,說不定是全國祕密警察密度最高的街區。只要政府心血來潮,就可以把在這裡舞動的人們全部處理掉。
她看過政府對待異議分子的手段。某次去接受思想檢查時,她恰好遇到剛結束思想矯正療程的「思想犯」。她和那個男人中間隔了三個座位,他反應遲緩、肢體動作僵硬、眼神宛如死了般、骨瘦如柴、頭髮被剃成極短的平頭。就在她偷偷觀察對方時,一個公務人員使用插座,插頭和插座間迸出火花,那個男人忽然從椅子上跌落,開始鬼吼鬼叫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周遭的人都跟亦恩一樣遠離他,最後他被公務人員強行帶走。
後來想起,那或許是殺雞儆猴。
「妳是這麼聰明的孩子,應該不需要我多說吧?」接受輔導時,黃芩常笑吟吟地對她說這句話。
「我只會做自己該做的事。」
每次,亦恩都會這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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