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杜斯回來後,萊斯利接下香料後廚外送的工作,一個月下來掙得的薪水還不如過去的一次兼差,不過他對生活品質沒有太多要求,買得起最新的電動就好,倒也過得快樂。當絲綢回到家,看到他又打了一整天的電玩,吃到一半的零食沒有封上,想要說教,又總是被他的吻堵住,無奈地嚥下抱怨。
週五時,絲綢打開家門,就看到萊斯利難得沒有掛在沙發上,而是穿戴整齊地等待著她。他直奔重點:「今天晚上,萊拉可以見我們。在西城區。」
西城區是長在首府市上的一顆膿包,買春、販毒、走私活動盛行,惡名遠播,絲綢和店內員工開玩笑時,常說若他們想在首府市置產,工作三十年不吃不喝,也才買得起西城區的小套房。跟諾斯開無人管理的狀態不同,西城區是首府市默許存在的龍蛇雜處之地,這絕對不是絲綢偏好的見面地點,不過申請進入首府市的通行證一律要登記明確時間點,不能隨意更動進出日期,萊拉突如其來邀約,為的大概就是讓他們來不及協商見面地點和時間。
戶口在奧赫卡的人要進入首府市都不難,絲綢打過疫苗了,也有定期健檢,但想到她的假身分證件要接受首府市人員的檢驗,她還是緊張得手心出汗。當他們到檢查站時,連萊斯利都察覺到她的焦慮,捏捏她的臉要她冷靜下來。
通過檢查窗口時,她交出證件。檢查人員對照她的臉,敲了幾下鍵盤,接著,敷衍地微笑,把身分證遞還給她說:「歡迎。」
她就這麼走進全世界最繁榮的都市,首府市。
站在首府市市中心,她震懾於櫛比鱗次的摩天大廈。車站不遠處的大型廣告看板上,模特兒戴的一支手錶,就要價她工作三年的全額薪水。紅綠燈的電子音、汽車引擎聲推著她穿越大馬路,與她擦身而過的商務人士都穿著一絲不苟的正裝,表情冰冷得如出一轍。她和萊斯利像是兩隻誤入水泥叢林的幼崽,不知道該前往哪個方向。
看到街頭的奇怪鋼鐵雕塑,她問萊斯利:「為什麼要放它在這邊?」
「這是公共藝術裝置。用來讓城市更漂亮的。」
「所以,它的用處是什麼?」
「就是美化市容。」
「那就是沒有用的意思嘛!」絲綢驚訝地敲敲鋼鐵塑像,萊斯利連忙將她拉走。經萊斯利進一步解釋,她才知道,都市會花費鉅額在沒有用的「藝術品」上頭,她甚至不懂它們哪裡好看。
就連路邊的長椅都做成波浪形狀,首府市果真有錢。她這麼對萊斯利說,他卻說:「那是為了讓流浪漢不能躺在上面過夜。疫情後引進人臉辨識系統,首府市就變成窮人的地獄。這個城市很偽善,要不是為了萊拉,我才不想進來。」
首府市當然還有另外的優點,比如他帶絲綢走進的電影院影廳之大,幾乎等同於一座迷你城市。開始播放電影時,環繞音效震得絲綢頭暈。
這部電影是關於一隻藏身於死火山中的史前巨獸,被大地震喚醒後離開巢穴,走進人類的城市,一路上踏平所有擋在前面的人、車、建築物。在電影結尾,怪獸終於被聯合國軍隊的強大火力打死,倒下時又壓垮幾十棟大廈。
電影中的都市和首府市很像,絲綢想像著人類的文明結晶就這樣簡單被摧毀,不由得悚然。
晚上,他們換上及膝的大衣、厚底鞋,再用口罩與眼鏡遮住大半臉蛋。搭乘地下鐵時,許多人對他們投來懷疑的目光,不過當他們轉乘私鐵,在西城站出站後,就不再顯眼。西城站的人幾乎也都穿著大衣或風衣,每個人腳步都很快速,彷彿和陌生人呼吸同樣的空氣都會染病。
萊斯利對絲綢說:「低頭走路,不要和任何人對上視線。」
他的嚴肅表情讓她不敢輕浮面對。
單憑出站那幾眼,她瞄到的西城區以三層樓高左右的平房居多,類似奧赫卡的住商混合區。越過兩條馬路後,他們沿著河流走。這條河沒有諾斯開的垃圾河那麼髒,氣味則和奧赫卡某些被遊民占據的地下道會有的臭酸味很像。路上經過的飲料販賣機,價格大約是奧赫卡的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便宜得不合理。
隨著他們接近萊拉給的地址,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線照映在路面的水坑上,水溝的臭味被廉價香水的俗豔香氣蓋掉。有個人故意走過來撞上她,她反射性抬頭,看見撞她的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半裸紫髮女孩,對方塞給她一束花,她收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
萊斯利拿走花,隨手轉贈給站在街邊的另一個金髮女孩,換得金髮女孩移開身體,讓他們通過。穿越防火巷,他們進到一個招牌搖搖欲墜的小型劇場,劇場木地板和木頭座椅隨著觀眾入座嘎吱作響,周遭的人說的是歐語,萊斯利依舊使用金山村的方言和絲綢說話,替他們的對談加密。他說:「萊拉是世界上最會跳舞的人。妳親眼看了就知道。」
「你才應該看我朋友跳舞。」絲綢從來沒同意過萊斯利的這個觀點。
沒多久,劇場的燈光暗下,全場頓時安靜。
看著一一滑入舞臺的舞者皆穿著純白舞衣,絲綢正想著要不要叫萊斯利提示她萊拉是誰,接著,她就認出哪位是萊拉。萊拉和萊斯利五官相似,且都有著黑色的美麗眼瞳、柔順如絲緞的黑髮,較大的差異是萊拉的膚色白得多。萊斯利說過,這是因為萊拉是夜行性動物,很少晒太陽,並且白膚在市場的行情也更好。即使是在一眾美麗少女之中,她的姣好容貌和身材也很突出。
萊拉飾演的主角是追求愛情的村女。在開場柔和的音樂中,她拉著裙襬旋轉,踏著輕盈活潑的舞步。村女愛上與自己身分不符的貴族男子,走入黑暗森林尋求妖精的協助,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被萊拉演繹得淋漓盡致。
隨著劇情演進到後段,村女遭受詛咒,被迫跳舞至力竭死亡。萊拉的舞姿有幾分人偶的僵硬感,發狂舞動肢體時加大力道和精準度,眼神又驚又懼,彷彿真的有人奪走她身體的控制權。在場這麼多人,觀眾席又沒有打燈,照理說,萊拉不可能找得到絲綢,但絲綢總覺得萊拉像是盯著她的眼睛演這齣戲的,她在萊拉勾魂攝魄的眼眸中無所遁形。
最終,村女用盡最後一分力氣抵抗妖精的操縱,選擇自刎而非殺死愛人,善良的舉動感動了上天,讓她化為一縷魂魄,能夠在離世前與愛人道別。同為主角之一的男舞者,存在感幾乎都被萊拉搶走;萊拉的面孔在舞臺燈光轉白後變得蒼白,動作柔軟許多,脈脈含情的雙眼令人目不轉睛。最終,她倒下,在聚光燈打在收尾的男舞者身上時,悄悄移至布幕後。
絲綢太專注於萊拉的動向,直到聽見觀眾席響起掌聲,她才發現表演已結束。
表演者走出謝幕,男舞者伸手要去牽萊拉,被萊拉閃開。萊拉走到所有舞者前方,隨意拉著裙襬彎腰後,就獨自到後臺去了。
萊斯利帶絲綢去後臺遞交花束給萊拉時,萊拉正在讓年紀更小的少女替她化妝。和別人表演後卸妝相反,萊拉跳完舞才畫上突顯出她天生冶豔容貌的妝容。她踢動著光溜溜的足尖,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機,渾然沒有飾演村女時的純樸。當萊拉抬頭,絲綢頓時了解為何路叔叔說過,十七歲是魔法的年紀。介於成熟與幼態間的萊拉,潤色後的玫瑰色嘴唇泛著水潤光澤,像是純潔的魔女。
在萊斯利出聲催促後,萊拉才放下手機,上下打量絲綢後說:「只是個鄉下的小丫頭嘛,沒有多漂亮。」
絲綢羞紅了臉,脫口而出:「妳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會跳舞的人!」
萊拉撇撇嘴,絲綢連忙按照萊斯利事前的指示說:「我不想搶走萊斯利,也搶不走,你們有血緣關係,這點我永遠比不上。」
萊拉望向萊斯利問:「我在你心中還是最重要的嗎?」
萊斯利毫不猶豫說:「當然。」
萊拉瞄了絲綢一眼說:「那她算什麼?」
萊斯利回答:「事業夥伴,也是合租的室友。」
萊拉勾勾手要萊斯利靠過去,讓他取代小化妝師的位置,用大支的亮粉紅色梳子替她梳頭髮。萊斯利熟稔地把萊拉的頭髮編成辮子後再捲成雙丸子頭,用小髮夾裝飾、固定。打理完髮型後,萊拉攬鏡自照,滿足地撫摸頭髮。萊斯利這才說:「妳要講調查的結果。絲綢奶奶的事。」
萊拉發出疲倦的呻吟,閉起眼睛幾秒後說:「她在白虎野工作過,紀錄被刪掉了。」
絲綢問:「有其他認識我奶奶的人嗎?」
萊拉重複:「我說,紀錄被刪掉了。」
萊斯利說:「有些機密資料不是短期可以查到的,要繼續調查下去。那,關於白熙芸的事?」
萊拉回答:「二十七歲,有參加白虎野去年推出的新疫苗研發專案,是團隊之中最年輕的。沒有特別天才,能升職是因為她爸爸是新城縣縣長。」
萊斯利說:「是四月時武力鎮壓上新聞的新城縣。」這是說給絲綢聽的。他又說:「九年前,白熙芸才十八歲,不可能已經在白虎野工作。」
「當時白虎野有弄一批海外實習生名額,她就是其中之一。簡單解釋,就是給高官子女開的後門,讓他們一畢業就立刻進入白虎野工作。」
絲綢問:「為什麼九年前她會出現在金山村?」
萊拉聳聳肩說:「可能去玩吧。」
萊斯利對絲綢說:「關於妳的奶奶和白熙芸的關聯,我們還會繼續調查,對不對?」他看向萊拉。
萊拉噘起嘴,勉強說:「會啦。」
萊斯利這才放鬆聳著的肩膀說:「絲綢想要找妳去逛街。」
萊拉立刻說:「我手上工作很滿。」
萊斯利不發一語注視著她,她委屈說:「真的!我等一下就要去工作,不然我化妝幹麼?」
「之後?」
「等我有空再說。」
絲綢很熟這種搪塞。每當她跟爸爸要求約下次見面,他也都這麼說。
在萊拉打發他們走前,她鼓起勇氣問萊拉:「為什麼妳要在這麼小的劇場表演?」
「這是我跳第一場表演的地方。」
「可是妳已經自由了。」
「妳不也是一樣。改變不了過去,就想辦法讓現在的自己喜歡上過去的自己。」邊說,萊拉邊微微側著頭戴上耳環,站起身說:「別忘了匯尾款。」
絲綢只能目送著美豔絕倫的萊拉離開,後臺的其他女孩子也都起身,送萊拉離去。
回去的路上,萊斯利問她:「妳覺得她怎麼樣?」
絲綢認真說:「我覺得萊拉是好人。我喜歡她。」
萊斯利露出微笑。那是絲綢見過他最放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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