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離忠孝醫院所在的街區後,其他地方一派祥和,絲毫沒有感染者入侵的跡象。亦恩幾乎要懷疑剛才是一場夢。
「我是XYZ世代的記者,許安梅,妳可以叫我安梅姐。我叫妳亦恩可以嗎?妳還好吧?有沒有受傷?要不要擦藥?」
問話的許安梅大約四十來歲,穿著西裝褲和西裝外套、外套內是雪紡紗衫,標準的主播造型;她的妝容濃到凸顯出老態,尤其是暈到下眼皮的睫毛膏。聽說這麼重的妝上電視才會好看。
亦恩問:「剛才是怎麼回事?一大群感染者跑進醫院,大概有一百個吧!」
「最近發生好幾起類似的事故,我們的報導就是要釐清這件事。」
「那不是妳們策畫的嗎?」
許安梅瞪大眼睛,亦恩分辨不出來這是浮誇演技,還是許安梅真的就是容易做出誇張表情的人。許安梅說:「我們哪有那種能力弄來一堆感染者!」
「你們是XYZ世代的人沒錯吧?」
「對啊!妳是方藝翔的妹妹對吧?」
亦恩從腕包中拿出身分證件給許安梅看。「我哥昨天下午突然要我去忠孝醫院,沒有詳細說要我做什麼、和誰見面,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人能跟我解釋一下嗎?」
許安梅回答:「妳哥哥在幫妳弄不在場證明,沒跟我們過來。內部收到消息,說忠孝醫院是下一個被攻擊的地方,本來要請身為免疫者的妳混進去拍攝相關畫面,沒想到事情比預期嚴重,我們才趕快接妳走。真是瘋了,妳有拍到影片嗎?」
亦恩交出手機,許安梅大略看過她拍的影片,皺眉說:「這些都不能用。」
「抱歉。」
「沒關係,妳沒事就好。」
「我想請問,為什麼感染者都往醫院內跑?我逃出來的時候他們甚至越過我身邊,沒有要攻擊我。你們也有看到。」
「我也不知道。聽說最近的襲擊事件都是感染者往某棟目標建築物跑,有傳說,有方法能控制感染者。這點我們還在研究。」
副駕駛座的人回頭過來對她們說:「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今天正好輪到十五區斷電,放感染者攻擊忠孝醫院的人八成有考量到這點,不想傷害一般平民。」
斷電時,因為交通號誌等設備也有故障的可能,政府大多要求居民待在家,不要在外走動。忠孝醫院遇襲的時間點又是凌晨,也許真的是要集中攻擊公務員,可是醫院裡也有除了政府人員以外的平民和醫事人員,都是無辜的。
許安梅向亦恩介紹副駕駛座的人。「這位是我們的攝影師,叫成峰。開車的是石頭,可以叫他石頭哥。」
「成峰哥好,石頭哥好。」
許安梅接著說:「團隊的其他人都在另一車,會在松館市跟我們碰面。」
亦恩再度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松館市不是在北國?北國不是災區嗎?」
「對啊,我們要去拍災區的影片……藝翔連這個都沒告訴妳?他在做什麼啊!」
北國地區位於東亞國的最北端,自亦恩有記憶以來,就是災區了。近來新聞已經很少播報北國的相關消息,頂多是在地震、暴雨等天災發生時,會在模擬災情的地圖上看到北國地區。根據政府的說法,北國地區沒有生還者,因此地圖上的北國地區總是被用虛線框起。
許安梅狐疑地說:「藝翔說他都安排好了,我還以為他和妳達成共識。那同意書也不是妳本人簽的嗎?」
「什麼同意書?」
「未成年拍攝的同意書。」
亦恩一字一句說:「我不可能接受拍攝,露臉或後製打馬賽克都不行。我的全部身家資料都登記在政府檔案中,拍這種影片等於找死。」
成峰笑著說:「不要回去不就好了?東亞國又不是多好的地方。現在我們要去採訪的組織『梓里』就願意讓外人加入,我們三個都沒打算回東亞國。我實際和梓里的人見過面,那裡是非常棒的地方,跟國家新聞捏造的不同,他們吃得飽穿得暖,還可以自由生活。」
植入在亦恩後頸皮下的晶片,時時刻刻在向東亞國發送她的位置訊息,她甚至聽過有傳言說追蹤器偵測到免疫者進入災區範圍,就會自動爆炸。之前二哥開車帶她去找樂園時,證明了那是假的說法,然而若她長久不回去,政府還是會來找她……也許不會,她沒有重要到這種程度。
無論如何,當這輛車駛離首都圈,她再也無法輕鬆回到原來的生活了。若政府希望她繼續貼身監看XYZ世代,那擅自回去的她會遭到懲處;反之,要是政府沒有打算讓她跟隨XYZ世代接下來的旅程,那麼被拉上車、已離開首都圈的她,也要背上違反外出禁令的罪責。從哪方面來說,她接下來的命運都跟車上的這幾人綁在一起。
亦恩說:「北國地區會下雪,就常理來說,要熬過冬天不容易吧?沒有電力……」
「北國地區有電力。我親眼看過。等一下,妳們看這則新聞。」成峰忽然把手機遞給許安梅,許安梅看了後又傳給亦恩。新聞是國家電視臺發出來的,寫到近來在東亞國管制區造成混亂的遊蕩者,疑似是歐陸國的間諜。
成峰說:「有問題一律推到歐陸國身上就對了,不愧是我們大東亞國。傻子才信這種假新聞。」
亦恩不敢說,她校內的同學幾乎都會相信國家給的資訊。這就是世代鴻溝吧。
瀏覽文章時,她看到底下推播的相關新聞,標題是「知名夜店遇祝融之災,數百人慘遭活活燒死」。點進去後跳出來的第一張照片雖然經過模糊處理,她還是看得出來,那裡是和平出口。新聞內容是該夜店發生火災,由於逃生動線未符合規範,店內建材又使用不符合消防法規的材料,店內客人幾乎都未能逃生,也有許多人是在逃跑間被踩踏致死。這場火災帶走數百條年輕性命。
許安梅向她拿回手機,看到她停在這則新聞便問:「妳知道這家夜店嗎?是不是在年輕人之間很紅?」
「聽朋友提過。」
可能是亦恩的臉色鐵青,許安梅沒再多問。
開往北國地區的遙遠路途中,許安梅發給大家飯糰和茶水,這些是石頭的奶奶準備的,冷掉了還是很美味。趁著吃飯,許安梅重新和亦恩搭話,順便向她介紹車上的三人。許安梅幾年前因敵不過國家電視臺新進的年輕貌美女主播,決定轉換跑道,在圈內人介紹下接觸了XYZ世代,認同團體理念,進而爭取這部紀錄片的主持機會;石頭哥以前是國家電視臺的導播,因經濟不景氣被裁員,純粹是為了薪水進入XYZ世代,言談中可以聽出,他對政府比較沒意見;成峰出身於北國地區的仙石縣,家鄉在十七年前的疫情淪為重災區,親身體驗過被政府拋棄滋味的他,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創建XYZ世代。看著外表平凡、友善的成峰,亦恩很難想像他居然是國家的通緝犯。
成峰告訴亦恩:「回老家拍片是我這輩子一定得做的事。妳還年輕,沒有經歷過逃難,當時非常可怕,感染者就像海浪一樣整波湧過來。我一直跑,遇到好心人讓我上車才來得及逃掉。後來整個北國地區被判定成災區,再也不開放進入,可是我們都知道,那裡還有很多人活著。」
北國地區沒有全滅這件事無庸置疑,在本就地廣人稀的土地上,一定散落著零星的倖存者,但是都經過這麼久了,過去留下的資源用罄後,他們如何克服物資稀缺的生活?
許安梅說:「我們要去的民兵組織在岩滄縣,那邊居民直到三年前都還過著普通的生活,像我們一樣正常上班、上學。按照政府的說法,在十七年前北國地區就毀滅了對不對?其實首都圈以外的地區,是被中央政府放棄,一直都有地方政府在帶領當地人前進、生活。」
第一波IID疫情讓世界變得混亂,第二波ETA變異病毒株疫情則讓世界沉寂。他們前往北國地區行經的是經過考察整理出的安全路線,路上沒有遇到感染者,或是遊蕩在外伺機搶劫的土匪。直到進入松館市,亦恩才感覺到另外三人緊繃的情緒。
仙石縣在整個北國地區之中地理位置偏南,十七年前,是全國疫情最嚴重的地區,遍地屍骨甚至塞住排水溝,導致雨季來臨時大淹水。積水孳生病菌,難民之間傳起流感,又奪走大量性命。這些是亦恩在課本上讀到的,本來一行行文字讀過去就算了,但他們的地理老師偷偷播放災民親自拍攝的影片,在短片中,掌鏡者清楚拍到幾具屍體的五官。死者的臉異常地白,嘴巴張大、面孔扭曲,是痛苦死去之人才會有的表情。看完影片,好幾個同學都吐了。後來,那個播違禁影片的老師在學期結束之前離職,代替他的是一個只會念課本的死板老師。
北國地區共有六個縣,和他們接頭的民兵組織「梓里」位於偏北邊的岩滄縣。XYZ世代之所以和梓里的人約在仙石縣的松館市見面,為的是想拍攝災情最重的松館市實景。車子駛過標示著松館市的路牌時,許安梅從名牌手提包裡拿出袖珍手槍,僵硬地笑著問亦恩:「這把槍很上鏡吧?」
「妳會用嗎?」
「扣下扳機就好了吧?」
在許安梅的指頭碰觸到扳機前,亦恩連忙阻止:「不可以把槍口指著人,擦槍走火很危險!」
許安梅這才後知後覺地把對著成峰的槍口移開,問亦恩:「難道妳碰過槍嗎?怎麼感覺妳不太驚訝?」
「我是免疫者,固定會接受軍訓教育。」看著三人的視線都有點詭異,亦恩舉起雙手說:「會的不多,基礎的知識而已。」
成峰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妳該不會執行過政府的任務吧?」
「要是我有幫政府做事,就不會住在小到不行的國民住宅了。」
許安梅揉揉亦恩的頭髮說:「政府連未成年的高中生也這樣欺負,太過分了!」
開往松館市立小學的路上,每次車輪壓到物體而稍微抬高,亦恩都會起一陣雞皮疙瘩,想著他們是否輾過一具遺骨。她盡量不讓自己看到慘烈的災後市景,免得吐在車上,不過中途忍不住好奇心,瞥了遠方一眼。一幢大樓上漆著大大的SOS,其他樓房傾圮,求救標誌卻依然清晰可辨,彷彿現在還有人在那邊等待救援。
到了松館小學,四人下車,石頭走到車邊抽菸,成峰獨自去拍攝體育館——這裡正是他的家人們當初撤來的地方,許安梅在另一組攝影團隊來到前抓緊時間補妝,手抖的她怎麼也畫不好眼線。亦恩不想吸二手菸,於是也往體育館走。體育館的大門敞開,感染者和活人早就都跑光了,館內顯然經過清掃。
「當時還來不及等到全部人疏散,就發現有活屍藏在人群中,大家都往門外跑。」成峰緩慢地轉了一圈,讓攝影機拍到整座體育館內的景象,邊說:「我姊姊在和我通電話,我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尖叫,幾百人跑起來,腳步聲像是打雷,後來電話就斷了。我家在那個方向,就在那座塔附近。聽說在疫情當時,有人弄來一堆氣球,寫了求救訊息後綁在塔上,新聞畫面卻從來沒有播出來。我實在不懂,現在還活著的人,怎麼有辦法欺騙自己相信外面沒有人活著?怎麼有辦法無視死撐著活下去的人?」
想像有一群人,在最激烈的災情後,必須帶著清掃用具來到此處理鄉親們的遺體,免得這裡成為傳染病的溫床,亦恩就覺得悲傷無比。她低頭說:「我是免疫者,比一般人清楚外頭還有很多需要幫助的人,但是我會找各種理由讓自己不要去想,像是告訴自己我年紀還小、做不了什麼。」
成峰苦笑著搖頭說:「不能怪妳,我也一樣啊。要不是我老家在這裡,我也不會管這件事。」
也許XYZ世代不像她最初認為的那麼蠢,至少成峰是真心想要讓世界變得更好。
外頭忽然傳來男性的叫聲,成峰大喊:「石頭?」並衝出體育館。亦恩也跟著跑。
她以為自己做好了捨身代替別人被咬的心理準備,然而,當她看見在石頭的身後跟著超過十個感染者,全都用不在意關節損壞的速度朝他們衝刺而來,並像發狂的動物般嘶吼著,她反射性逃跑,轉身前的最後一眼,看到某個身形福泰的中年女性感染者攫住石頭,張口往他的喉嚨咬下。就和當初方美璃殺死母親的方式如出一轍。
這麼說很殘忍,但石頭的倒下為其他人爭取到時間。成峰跑在亦恩前頭,因為腿長,他和亦恩間的距離越拉越開,在亦恩還沒跑出學校穿堂時,他已經跳上許安梅開來的車,砰地關上車門。亦恩眼睜睜看著另一波感染者從旁邊的花圃鑽出來,橫亙在她和車子之間,像是條寬闊的河流,與她背後追過來的感染者包夾她。
車子開走了,許安梅和成峰沒有拋給她「我們會回來救妳」這種不負責任的承諾,逕自揚長而去。
確定自己被捨棄的瞬間,她爆發腎上腺素,用自己都想像不到的靈活速度攀上樹,爬到校園建築二樓突出的遮雨平臺。煞車不及的感染者以懷舊卡通的滑稽風格撞在牆上,把腦袋撞開花。ETA病毒的感染者最大的弱點就是衝得太猛,有時會直接撞死自己。亦恩聽見笑聲,幾秒後才發覺是自己在神經質地笑著,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其他感染者以疊在一起的屍體為墊腳石,伸長手抓她的腳踝。她所在的平臺雖是水泥材質,能穩穩承受她的體重,可以站的空間卻很小。雪上加霜的是,背後傳來玻璃破裂聲,居然有感染者從二樓撞破玻璃伸手來抓她。
亦恩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在感染者的身子穿過窗戶、還未站穩時,將之推下平臺。她蜷縮在窗下,不讓二樓的其他感染者看到她,至於樓下已經聚集過來的感染者……只能等他們的注意力被分散自行離去了。
聽著圍在底下的感染者們的嘶吼,她告訴自己,要正面思考。XYZ世代的攝影團隊當中,應該有臥底的政府人員協助任務進行,對方會拯救她。說不定許安梅就是臥底特務,故意假裝成不擅用槍的模樣;再不濟,另一組攝影團隊也會來救她,畢竟她可是這部片的主角呢!還有二哥,他不會輕易放棄她,就算許安梅和成峰回去告訴他她死了,他也會堅持找人來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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