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火車站的路上,他們輪流講著自己的生活。聊一聊,絲綢發現周遭有她沒看過的東西,就會停下詢問萊斯利,萊斯利都耐心回答她。他抱著一束嬰兒的眼淚,穿著米白色襯衫和直條紋長褲,與一身豔紅洋裝的她走在一起,在旁人看來,應該就像一對熱戀中的年輕情侶吧!
接下來的事,像是夢裡才會發生的情節,他們趁著上下車的人流交錯時,逃票跳上一班火車,看也不看火車要開向哪裡。絲綢從來沒有做壞事做得如此心安理得,當列車長來查票時,萊斯利拉著她的手躲避追查,她臉上不自覺綻放笑容。這些不像是她會做的事,又是她長久以來都想做的事。
除卻他們之外,火車上的乘客都面色漠然,守著自己的行李。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大聲啼哭,一雙雙眼睛落在抱著嬰孩的母親身上審判她,那個母親慌了手腳。絲綢走過去,逗弄嬰兒,很快地,嬰兒就轉哭為笑,絲綢得意地看向萊斯利,萊斯利說:「嬰兒看到美女就會笑。」
絲綢笑著撞他的手肘,卻感覺臀部被掐了一把,她猛地回頭,和偷摸她的車上小販對上眼,對方咧開笑容,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地走了。
絲綢氣壞了,正要和對方討公道,萊斯利就上前,一腳踢向小販的下體。小販痛得彎腰,狠狠瞪了他們倆,在萊斯利挑釁地上前一步撂幾句絲綢聽不懂的話後,灰溜溜推著零食推車逃到下一節車廂。
在小販走後,萊斯利像是變魔術地拿出一包堅果,正是小販推車上的商品。
絲綢不禁笑出來說:「這樣不好吧?」
萊斯利眨眨眼說:「算是他給妳的賠償。」
他們吃著用鹽調味的堅果,大聲說話,反正其他人也聽不懂,更沒人想介入他們的對話。
下一站,幾乎所有乘客都起身,絲綢和萊斯利也被人流擠下車。走到車站大廳較空的角落,萊斯利對絲綢說:「這裡是薩哈車站。」
薩哈車站的大廳,是絲綢這輩子親眼見過最宏偉的建築物,天花板的穹頂上有著繪本中皇宮裡華麗的雕飾,在顯示著不同城市時差的十幾個電子鐘中央,掛著一個圓形的古老大鐘,每到整點就會敲鐘。絲綢還來不及看更仔細,就因為進出的人太多,被萊斯利帶到車站外。
車站前的廣場除了往來的如織旅人,也有些明顯不是旅客的人。像是有人鬼鬼祟祟,看中落單的旅客就上前搭話,被拒絕後再物色下一個目標;有幾個身穿破舊衣物的人趴在地上,面前放了個破碗,不停磕頭,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也有唱歌跳舞的表演者,但路過的人都沒空停下來好好欣賞一場演出,頂多在表演者的帽子裡扔枚銅板就走。絲綢從沒看過這麼多人同時聚在一起,她猜大概全世界一半的人都在這裡了。周遭充斥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伴著吹奏樂器的樂聲,還有某人提著的籠中小鳥在啾啾叫。太多聲音、顏色、氣味,一時間她無法全部接收。就在她覺得困在眾人的體味中難以呼吸、需要一點新鮮空氣時,萊斯利帶她鑽出人群。
「原來真正的城市是這個樣子。」她喃喃說。
「如果妳想要看的是電影中的繁榮大都市,得去首府市。不過首府市需要通行證,我沒辦法帶妳過去。」
「什麼是電影?」
萊斯利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讓絲綢無比丟臉,她據理力爭:「我告訴過你了,在我的家鄉那邊,大部分的知識都被封閉,很多事我根本沒聽過。」
萊斯利笑出酒窩說:「抱歉,我不是覺得妳笨,是為妳可惜,妳居然沒看過電影。想去看看嗎?」
「好!」
他們搭上一臺公車,這對於絲綢來說又是全新的體驗。萊斯利翻譯給她聽,說他們旁邊的阿姨在抱怨車上冷氣壞了,車上空氣太過悶熱。聽見萊斯利和絲綢的對話,那個拿著花雨傘的胖阿姨轉身怒斥他們,絲綢莫名其妙地看向萊斯利,萊斯利靠近絲綢,在她耳邊說:「她嫌我們兩個外地人用她聽不懂的語言說話,很吵。」
「這人有病吧!」
「我同意。」
當胖阿姨繼續碎碎念,萊斯利切換成她的語言,回了她一句話,她就帶著難看的臉色閉嘴了。
絲綢問萊斯利:「你跟她說什麼?」
「我不想毀了我在妳心中的形象,所以妳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絲綢發出清脆的笑聲,不在乎其他對他們投以異樣眼光的乘客。
他們下車後,萊斯利先把花束拿去一家理髮店。絲綢偷瞅店內問:「你的姊姊是哪一位?」店裡都是年輕貌美的少女。
「她不在這裡,會有人幫我轉交。現在,我們可以放心去看電影了。」
根據萊斯利所說,他們去的是這一帶最大的電影院。絲綢不禁慶幸她穿來的是新衣服,否則以她平時樸素的打扮,走進這種地方不是很丟臉嗎?身上只有金山村內通行貨幣的她,還得勞煩萊斯利付錢買電影票,這也讓她不好意思。聽了她的煩惱後,萊斯利說:「只是一點小錢,妳也已經送我姊姊禮物了。」
「花是我朋友家種的。」
「別在意那些,妳跟我在一起很開心對吧?」
「很開心。」
「這就夠了。我很久沒有這樣和某人一起過得這麼快樂。談錢太俗氣。」
電影院的內部大到令絲綢大開眼界,隔著爆米花桶坐在相鄰座位時,絲綢還在思考著,萊斯利對她這麼好真的可以嗎?
當電影開始播放,種種想法被她拋諸腦後。巨大的銀幕上,映出女主角和男主角精緻的臉龐,他們在海邊散步,在雨中爭吵,在點著暖爐的小屋裡和好。播到親吻的鏡頭時,絲綢害羞到無法直視大銀幕,恰好轉向萊斯利的方向,與他對上眼,看著他若有似無的笑意,她更尷尬了。轉回臉,重新整理心情後,她再度沉浸在電影之中,到了劇情的高潮——男女主角的婚禮,在草地上的儀式、純白婚紗,絲綢想起媽媽跟爸爸曾經預計舉辦而中途流產的婚禮,他們最後走上陌路,是否就是因為沒有舉辦一場唯美的婚禮?
電影結束後,萊斯利問她:「妳喜歡冰淇淋嗎?」
「喜歡。」
他們買了三球冰淇淋,輪流舔著迅速融化的冰淇淋,遞交甜筒時手指相碰、透過冰淇淋間接接吻,這比當初奶奶買給她的冰淇淋好吃多了。絲綢不忘買了一旁高級甜點店某種鐵桶裝的小圓餅乾,給珉兒和普賢當伴手禮。同樣是萊斯利掏錢,他說紳士本來就該付錢。
那天,他們走遍整座城市,四處尋找浪漫的記號,比方藏在舊書店架上的缺頁詩集,唱片行試聽耳機中流瀉出的異國歌曲,廣場噴泉地磚的一顆心形石頭。走到街道的店鋪都打烊,只剩下路燈醒著,他們還是沒有鬆開牽著的手,踏著跳舞般輕快的步伐,乘著興頭還喝了點酒。
絲綢不勝酒力,需要萊斯利攙扶。萊斯利提議帶她回到他姊姊的住處。他的姊姊有句名言,「兔子要有好幾個窩」,在許多城市都有居所,可以借住其中一處。
他們偷吃了那棟公寓冰箱中的巧克力蛋糕。微醺的絲綢,在萊斯利替她擦去嘴角的奶油時,主動貼近他,允許他在她的唇上落下親吻。
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第二天她醒過來時,身上已經寸縷不著。她澈底醒悟「離家出走」這回事有多荒唐,更難堪的是,她認不得來時的路,還得請萊斯利帶她回去。
萊斯利並沒有在一夜激情後對她態度丕變,甚至,他在離別前還輕輕啄了絲綢的嘴唇一下,令她心神蕩漾到差點沒站穩。
他說:「我接下來幾天有事要辦,我們約在一個月後見面,可以嗎?」
絲綢應好,回去整路上,腦中都是他的笑容。
回到金山村後,她直奔普賢家。
謝天謝地,普賢在家。在普賢的其他家人看到絲綢前,普賢把絲綢拉進客房,關上門後壓低聲音問:「妳到底跑去哪?」
絲綢一時啞口無言,和普賢對望數秒後才問:「學校那邊急著找我嗎?」
「其實沒有。大家都知道妳家的狀況,老師不想找麻煩,直接幫妳請病假。」
果然,她的消失對這個小村子而言,就像少了一隻蒼蠅般不痛不癢。現在,她又覺得昨晚留在萊斯利那邊過夜的抉擇是正確的。
「到底怎麼回事,可以告訴我嗎?我很擔心妳。」普賢握著絲綢的手說。
「妳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我不會怪妳。說出來讓我聽聽。」
「……要不要先找珉兒過來?免得之後還要再跟她解釋一遍。」
當珉兒也到場後,絲綢把鐵桶餅乾交給她們,剛說:「這是給妳們的禮……」珉兒就把鐵桶推到一邊,瞪著絲綢說:「立刻告訴我們,發、生、什、麼、事!」
絲綢清清喉嚨說:「我做一個假設。假如我跟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天的人到處約會,甚至在他家過夜,也發生了……就是妳們想到的那些事,妳們會覺得怎麼樣?」
珉兒面無表情地說:「這不是假設,是真實發生的對吧?」
面對發火的珉兒,絲綢馬上縮起來,乖乖回答:「對,我昨天跑去跟一個陌生人做了以上的事。」
出乎意料,珉兒沒有抓著她的肩膀搖醒她,反而說:「妳應該有什麼理由,才會這麼失控吧?」
絲綢沒想到,事到如今,她在敘述媽媽的暴力行徑時還會哭。她說了媽媽連日來對她的惡劣態度,以及自己非得離開家不可的心情,說得涕淚齊下。普賢拿了一條乾淨手帕來給她擦臉,珉兒則雙手交叉胸前說:「不能怪妳,如果我媽對我做出這種事,我會氣死。不過要是妳懷孕就糟了。」
大家都知道,未婚懷孕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學校裡曾經有過因為懷孕而被迫輟學的女生,消息在村內傳開後,那個女生在眾人的指指點點下過得鬱鬱寡歡,後來像絲綢的媽媽一樣住進山中,生下來的孩子也沒辦法進入學校讀書,一家子默默地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絲綢急忙問:「要怎麼辦?」
珉兒說:「不會一次就中啦。」
普賢正色說:「如果真的懷孕了,只能叫對方負起責任結婚。」
珉兒反駁:「會做出這種事的爛人哪可能負責!」
事實上,主動引誘對方的是她。這點絲綢不敢說。
普賢問:「那個人是誰?」
絲綢回答:「妳們不認識。」
珉兒狐疑地說:「有我不認識的人嗎?該不會那傢伙很老吧?」
絲綢連忙說:「他比我還小一歲,平常沒有去學校上課,跟我一樣住在偏遠的地方,家裡也很少參加村裡活動,所以妳才不知道。」
珉兒盯著絲綢問:「是金山村裡的人沒錯吧?還是……」
「當然是金山村裡的人,我總不可能游泳出去吧!」
珉兒的神情讓絲綢懷疑自己的謊言是否已被看穿。總之,珉兒沒有追問,而是說:「妳別先擔心太多,我不覺得事情會走到最糟那步。發生事情我們也都會陪妳面對。首先,妳去問那個人要怎麼為妳負責。」
「他跟我約在一個月後見面。」
「太久了!他在這段時間內就會毀滅證據!」
絲綢苦笑著說:「本來這種事就沒有證據可言。」
普賢說:「一個月後,我們陪妳一起去跟他見面。」
「不行。」
珉兒問:「為什麼?」
「呃……就是不行。」
普賢憂慮地看著絲綢說:「妳該不會惹上大人物了?」
絲綢連忙搖手說:「沒有,這件事有點複雜。」
最後,她勉強蒙混過去,堅持不讓好友出面幫她「談判」。也許她不應該脫口說出下個月要和萊斯利再見面的事。
普賢讓絲綢正式搬進她家,他們一家人免費供她吃住,讓絲綢很不好意思,只好每天跑去幫忙採收香草或顧店。
一個星期後,絲綢總算確認了自己沒懷孕。現在的她應該做的事,是把那天的一切全當作沒發生過,不要再去找萊斯利。可是,她對他可愛的酒窩、凝視著她閃閃發亮的雙眼,還有初次親密接觸的刺激感念念不忘,無法集中精神在學業上。
真正讓她察覺到自己變化的,是珉兒的一句話。
體育課時,珉兒跑上前問踢著毽子的她:「妳今天心情怎麼不好?」
絲綢莫名其妙地說:「我沒有不開心啊?」
「通常妳在體育課都很興奮,好像永遠不會累地跳來跳去,但今天妳很沒精神耶。」
絲綢愣幾秒,想通了原因。她們班的體育課和衛庭的班級一起上,過去每逢體育課她都使出渾身解數希望衛庭注意到她。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到衛庭了。當初她「愛上」衛庭,只是因為衛庭替她把滾遠的球扔回來時,禮貌性地對她笑了笑。她對他的迷戀與瘋狂,是她將對於生活的不滿轉移產生的情緒。
那麼她對萊斯利的感情,也是一時意亂情迷嗎?說不定她真的就是個不懂自己的傻瓜。
在她給出回應前,珉兒聽見旁邊的人竊竊私語,衝上去踹了對方的脛骨。絲綢上前問:「怎麼了?」
「他笑我的頭髮是玉米鬚。」
「那他活該。」絲綢說。
珉兒一家是外地遷入的,異地血統讓珉兒有頭在陽光下會轉為金棕色的長髮,以及無論怎麼晒太陽也不會變深的雪白膚色,與他人不同的模樣,引起許多同學嘲弄。珉兒不是會任人欺侮的好脾氣,誰敢嘲笑她,她就以暴力回敬。
在珉兒搶走說閒話那人的毽子,打算扔到圍牆外時,恰好珉兒的哥哥經過學校,他向珉兒揮手,珉兒也大聲回應:「哥!」在鏤空圍牆的兩端,兄妹倆作勢隔空擁抱,珉兒還招手要絲綢也加入他們,絲綢趕緊溜走。
她跟珉兒的哥哥不熟,珉兒的哥哥又是村裡有名的麻煩人物,稍微與人起口角就捲袖子,隨時都在找架打,讓她敬而遠之。他也常因髮色被嘲笑,索性理成平頭,畢業後遊手好閒,偶爾會去碼頭當臨時搬運工掙點零用錢。金山村裡的三姑六婆對珉兒哥哥的評價非常差,偏偏以珉兒父母公務員的收入,完全養得起一個不工作的兒子,在嫉妒發酵之下,旁人更排斥他。
珉兒對哥哥說了被歧視的經過後,珉兒的哥哥大聲問:「誰?我幫妳揍他!」,說著就要翻進圍牆,絲綢衝上前阻擋,混亂之中,她看到衛庭驚訝地望向這邊。
兩人的視線對上,絲綢自然地移開眼神,心臟沒有跳得特別快,或是感受到一絲苦澀。
讓人心動的魔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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