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忙碌後,大半年的時間眨眼就過了。小公寓的客廳堆滿雜物,絲綢老是想著要趁假日收拾,從來沒付諸實踐。假日她會和萊斯利窩在沙發上一起打遊戲、追劇,肚子餓了就微波披薩或爆米花來吃。她故意在盧克面前揉腰說每天太認真打掃店內,搞得腰痠背痛,不久,盧克就會默默去清掃家中。
絲綢喜歡盧克,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大人。在金山村時,她可以明確感覺到,當她從兒童成長為少女,周遭的人看她的眼神也不再一樣,彷彿她從需要保護的身分轉換為有利可圖的獵物。他們由上而下打量著她,計算她的身材、容貌和各種「妻子」應要具備的能力。盧克從來不會那樣看她,他很像是爸爸——她理想中的爸爸。有一次,她在跟盧克學做炸肉丸時,不小心口誤叫盧克「爸爸」,這讓她笑到肚子痛,盧克卻露出複雜的表情。後來問萊斯利,他說盧克幫助他和萊拉脫離組織的原因,似乎就是盧克曾經失去過與他們年紀相仿的兒子。
假日她會和萊斯利玩,若他沒空,她則會在家睡覺。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習慣自己出門玩樂,因此每當她孤獨一人,就會冒出結婚的念頭,隨即又甩開它。看過父母無盡爭執的她知道,婚姻就像熟透的果實,外表飽滿,稍稍一捏就會爆成一灘爛渣。她和萊斯利從來不吵架,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加諸對伴侶的要求在對方身上。比起情侶,他們兩個更像是單純的玩伴。萊斯利偶爾會帶她做一些荒唐的事,比如在他去諾斯開試驗區看守時,兩人一起用彈弓射活屍。非常幼稚,但很好玩。看著大笑的萊斯利,她總是會回想起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倆無憂無慮在城市中散步的時刻。
兩人的互動有種純粹的快樂,只要他們默契地不深談未來。
萊拉偶爾也會加入他們。其實萊拉和萊斯利很像,本質都是愛玩的小孩子,生氣了也很好哄。絲綢每次都帶不同的甜點送萊拉,漸漸地,萊拉對她的敵意也就煙消雲散。絲綢和萊斯利、萊拉一起在首府市逛街,大多是去精品店,服務人員用恭敬態度招待年輕而出手闊綽的萊拉,那種虛偽的客氣讓絲綢不舒服,萊拉卻很享受。彼時,絲綢深切感受到,自己和萊拉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除了萊拉以外,絲綢的工作過於忙碌,很難結識女性朋友。這讓她越來越想念金山村的摯友。
某天,她告訴萊斯利,想要回金山村一趟。
「滿月慶典當天大家都會出門,可以混進去,而且還沒結婚的年輕情侶約會時都會戴面具,我們也可以把臉遮住。只有一天,應該不會被發現。」
萊斯利爽快地說:「那就去啊!我也很好奇那邊長什麼樣子。」
滿月慶典當天,絲綢帶著萊斯利翻山越嶺回到密道。她身穿當初離村時的紅色蛋糕裙,在金山村算是極為時髦的款式,奧赫卡的雜誌上卻介紹是「復古風」。萊斯利則照她的建議,穿上米色的襯衫和長褲。不知道村裡的流行風潮是否有變化,要是今年流行穿黑色,或是大家不戴面具了,那就很尷尬。
爬上密道的階梯時,萊斯利在那扇絲綢奶奶說絕對不許打開的門前停下。
「不可以。」絲綢堅定地說。
「裡面又不會有吃人的怪物。就算有怪物,我也打得贏。」
「我以前……會替奶奶掃墓,後來就沒有了。至少這件事上,我要聽話。」
「妳不會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嗎?」
萊斯利循循善誘,最後,她還是投降,讓萊斯利發揮他的開鎖本領。
門開啟後,噴出的煙塵糊住她的眼睛。萊斯利放棄進門,拉著咳嗽著的她往上走一段路,遞給她水。
潤喉、能夠說話後,她問:「你不是要進去看?」
「看來都燒光了。妳的奶奶果然很認真保密。」
不得不說,絲綢有點失望。想想也就罷了,知道得多,未必更好。
出密道後,明亮的滿月令星星黯然失色。由密道進入村子,非得經過老家不可。既然都路過了,不進去看看也說不過去。
這棟房子以及媽媽,是她最不堪的一面,也是無法摒棄的過往。她叫萊斯利暫留此地,等她回來。
大門一如往常沒上鎖。絲綢忍不住懷疑,媽媽有鼓起勇氣踏出屋子,親自走到城鎮買食物嗎?該不會媽媽的時間還凍結在她逃跑的那一天?也許媽媽早就餓死在這間不透光的黑屋裡。
時隔許久,絲綢已失去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進門後,她趴在地上前進,就像她過去晚歸時盡量躲避媽媽視線會採取的行動。回自己房間取了床底下的寶物箱,她溜去媽媽房間門口。
門是敞開著的,太暗了,她看不見媽媽在哪。倒是有奇怪的噪音。
她打開手電筒,照向聲音來源。
微弱光亮照出的,是抱著一團血淋淋肉塊大啖的媽媽。媽媽對光線沒有任何反應。過了幾秒,絲綢才看出媽媽手中肉團有雙長長的耳朵,那是兔子,有時在房屋附近的森林可以看到野兔的蹤跡。
她的手電筒掉到地上,媽媽聽到聲響,吼叫著衝過來,聲音像是野獸。絲綢閃避不及,被抓個正著。可能是跟著萊斯利走跳,讓她的心臟變強大,她居然做出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反應,把媽媽反推倒在地,大聲咆哮說:「妳以為裝成活屍就可以逃避責任嗎?活屍才不會睡覺上廁所,妳再怎麼騙自己,都不會變成活屍!敢再打我,我會加倍打回去!」
撂完狠話,她骨子裡還是刻著對大人的害怕,跑出屋子。循聲而來的萊斯利跟她一起跑下山丘,奔過茂密樹林,在月光重新現蹤的空曠草地,才停下來。
萊斯利看著她光裸的肩頭說:「妳的肩膀受傷了。」
絲綢看向自己的肩膀,可見五條淺淺抓痕還在滲血。「小傷,不用管它。」她把鐵盒塞給萊斯利,他問:「這是什麼?」
「我小時候的『寶物』。」箱子裡有他們全家人一起做的葉子書籤、小時候美勞課她捏的陶土杯、普賢為她調配的專屬香氛用完留下的空瓶、珉兒送給她的生日戒指。還有過去在庫房裡她挑選的各種禮物,像是發條壞了的音樂盒、一副算盤,以及去年得到的不知用途的、像笛子的小東西。她拿起「笛子」問萊斯利:「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菸斗。」萊斯利的聲音飄揚在微涼的空氣中。「古代用來抽鴉片的菸斗,現在都用注射的了。」
絲綢把它用力扔到不遠處的山崖下,對萊斯利說:「先把面具戴起來吧。」
走到民宅聚集之處,他們最先遇到的村民,是一個才三歲左右的孩子,在路邊吃著烤地瓜,胖胖的臉頰弄得髒兮兮。絲綢認不出對方是哪家的小孩。
萊斯利笑著對小男孩扮鬼臉,被絲綢打頭。她擔心小男孩會突然大叫「外人入侵!」,或是認出她就是違反村規的人,不過小男孩一句話都沒說,好奇地目送他們離去。
萊斯利牽起她的手說:「不用緊張,今天公務員很忙,不會注意到我們。」
正如他所說,接下來他向遇上的路人揮手,他們都熱情回以揮手。一般村民壓根不覺得有外人會混進來,白虎野的公務員則忙著疏散今日城鎮中心的人潮,以及主持各項活動。認清這點後,絲綢放鬆許多,去逛廣場的攤販。
他們買了一支糖葫蘆,萊斯利咬了一口後評價:「脆脆甜甜的,很好吃。」
「我們這邊的口味都偏甜,不會吃辣。炒麵也是甜甜的,你吃吃看。」
萊斯利吃了炒麵,又吃了串燒後說:「真的很甜。」
「對吧?就連粥也是甜的。我們的小米粥甚至是灑砂糖配著吃,不像你們吃鹹粥……」
「絲綢?」
聽見珉兒的聲音,絲綢反射性緊握住萊斯利的手,萊斯利帶著她鑽出人潮,蹲下躲在樹籬後。
珉兒和普賢就從她面前走過,珉兒嘟囔著:「我剛剛真的聽見絲綢的聲音,那個說話方式和語調就是她!」
普賢說:「聽錯了吧。」
「可是,如果絲綢要回來,她一定會挑今天。」
「那也要是她有空,說不定她很忙。」
「在忙什麼?」
「她現在應該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吧。她不是說過想要開一間餐廳?」
「就憑她那三腳貓功夫?不可能啦!」
如果絲綢走在她們旁邊,此時肯定會大聲反駁珉兒說:「妳才三腳貓功夫,我現在可是跟在大廚的身邊學習喔!」
但她一句話也不能說,只能默默尾隨珉兒和普賢走上坡道。這兩人中間的空位,是屬於她的,若她沒有任性妄為離家出走,而是留在金山村內,現在又會與她們討論著什麼樣的未來呢?
普賢問珉兒:「為什麼今年妳不參加比賽?」
珉兒回答:「膩了。現在覺得跳舞也沒那麼好玩。跳得再好,也沒有人在乎。」
「是因為絲綢不在了嗎?」
「我跳舞不只是因為她,不過她的表情是會讓我很有成就感。妳記得她有一次看到嘴巴忘記闔起來嗎?哈哈哈,而且她很愛講誇張的話,說我是世界上最棒的舞蹈家。」
「她是真心這麼覺得。」
「對啊。少一個鼓勵我的人,還是會覺得有點提不起勁吧。之後我應該不會再練舞了。」
「妳想好要和誰結婚了嗎?」普賢的這個問題讓絲綢的心吊上天,只聽見珉兒發出爽朗的笑聲說:「我才不要嫁人。難道妳想要結婚了嗎?」
「差不多是時候了,不能再拖多久。大家都在給我們壓力。」普賢嘆息,低聲說:「有時候,我很想離開這裡。」
「給妳選,妳真的會選擇離開村子嗎?」
「如果有好對象帶我離開,我可能會走。」
「妳喜歡的是愛家愛小孩的人,這種人才不會帶別人私奔。我們的村子好無聊喔,爛死了。」
「我喜歡金山村,但是也希望村子可以有一點改變。說不定等到絲綢回來,就可以帶來新的東西。」
「她還會回來嗎?」
「我相信會。這裡是她的家。」
普賢和珉兒走遠後,萊斯利帶著玩味的表情問絲綢:「妳不帶她們走嗎?」
絲綢搖頭說:「她們常附和我說想離開村子,可是其實她們都想要穩定、幸福的家庭。我現在的生活,她們不會真的喜歡。」
她走出金山村,以為掌握了自由,卻也還是得日日辛勤工作,蝸居在狹小租屋處。生、養小孩要花的錢很多,設籍首府市的人好一點,有許多育兒補貼和配套措施,住在外環城市的他們就別想了,連養活自己都戰戰兢兢。她現在的生活看似無虞,實際上是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多少積蓄。哪天她傷病使得工作停擺,短期內就會連支付房租都有問題。同時,城市防疫規定朝三暮四、物價持續飆漲,生活越來越艱辛,絲綢移居城市之初的熱情也被澆熄。當然,還是比住在山上那個破碎、陰暗的「家」裡好。
忽然有人朝絲綢和萊斯利的方向喊:「喂!鬼鬼祟祟地在幹什麼東西!」
那人居然是珉兒的哥哥,萊斯利拉著絲綢站起來,比出個抱歉的手勢,並抱住絲綢的肩膀表示他們是情侶。珉兒的哥哥這才沒有衝過來,持續用懷疑的眼神看向這邊。
絲綢趕緊拉著萊斯利離開。回到慶典會場,聞到美食的香氣,她也不再有胃口了,勉強打起精神笑著對說:「買一些甜糕回去給萊拉。」
這時,她看到不遠處攤位的一張熟面孔,頓時呆滯幾秒。
她拍拍萊斯利的肩膀說:「等我。」便摘下臉上的面具走去。
衛庭正在挑攤位上的糕點,被絲綢叫住後,疑惑地轉向她。
絲綢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衛庭搖頭,她放下心,笑著說:「抱歉,我認錯人了。」
衛庭禮貌性地點頭,就轉回去繼續看攤販。
絲綢花光身上剩下的所有金山村紙幣,都拿去買要給萊拉的禮物。萊拉一定會喜歡金山村甜得要命的甜點。採買過程中,萊斯利格外安靜。走到人少的地方後,他摘下面具,秀逸的面容在搖曳的燈籠下忽明忽暗。他問:「剛才的人就是妳說過的那個初戀嗎?」
「對。」
「長得很普通。」
「不可能有人比你好看。」絲綢習慣性拍拍他的頭。他安靜了半晌說:「妳真的不會再回來這裡?」
「我已經不適合這裡了。」
他抱住她說:「不准離開我。」
「我不會走。」絲綢揉亂他的頭髮說:「每天都有隻小狗等我回家,怎麼可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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