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二:山村的少女
七年前,第一部流傳到網路上的低畫質影片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很快地,疫情就以星火燎原之姿席捲全球,透過長程運輸打破國境間的隔閡。IID病毒不會因為空氣、水、土地或乾掉的血液而傳染,活屍也不會在屍變後就變得擁有超人的體力,或是會飛、擁有超能力,牠們單純是會動、憑本能獵食的「生物」;儘管如此,也夠讓各國政府頭疼了。在大家都急著向外逃的情況下,避難處很難確實檢查和隔離每個人,大的避難區域幾乎都成為活屍集團的溫床。
騎車經過一個指向醫院的路牌時,熙芸忽然想起沈明沁。對方嚴肅抿著的脣線歷歷在目。
沈明沁大熙芸兩歲,和熙芸念同年級,因為新城縣的預備學校是薛玉遙到來後才協辦成立,熙芸和沈明沁都是預備學校的首屆學生。沈明沁的父親和妹妹都還在淪陷區,這給了沈明沁盡快成長的壓力,她是熙芸見過讀書得最狠的人,活像是明天生命就會走到盡頭。每當別人問起沈明沁為何如此用功、連身體都不顧,沈明沁一律回答:她要帶領新城縣前進,讓新城縣快點收復失土,幫助更多人回家。
沈明沁總是在課堂尾聲老師問「還有沒有人有問題」時,舉手連珠炮地拋出幾個問句。「為什麼不用AI簡化申請入城的手續?」、「為什麼不優先清除三號公路的車輛以增進對外連結?」、「我又列出好幾種運輸貨物到島上的方案,為什麼還是被駁回?」老師官腔的回應讓熙芸差點失笑出聲。沈明沁很會念書考試,頭腦卻不靈光,新城縣初期容納更多災民進入,是為了補充人力和避免更多人被變成活屍,現在縣內人口飽和,早就不能和當初的時空背景相提並論,當然不會希望更多人進入瓜分資源。
熙芸討厭沈明沁,偏偏沈明沁喜歡黏著熙芸,甚至壓迫到葉初儀分組時和熙芸同組的空間,讓熙芸非常不爽。她暗示、明說都用過,沈明沁就是不屈不撓,覺得練得壯碩的自己是比葉初儀更好的同伴,並對熙芸說:「妳也想要去外面,我看得出來。」
熙芸重複:「我沒有想出去,新城縣是最安全的地方。」
「妳說謊。」沈明沁定定望著熙芸。
太愛提問的人總是不得善終,某天,沈明沁就消失了。
聽班上的同學說,沈明沁的研究計畫申請到獎助金,准許她在畢業前提早出城探索。沈明沁欣喜若狂,由於學校常常出爾反爾,她深怕計畫告吹,急忙收拾行囊出發。
愚笨如她,從未思考過新城縣既然投注大量資源在預備學校,又知道非團隊形式的個人探查不會帶來多少有用情報,怎麼還會允許菁英學生白白去城外送死?讓意見太多的人出城是剷除異議分子的方法。要使人回不來的方式多得是,沈明沁想必早就屍骨無存。
知悉沈明沁離校的消息當天,熙芸打開置物櫃,翻到一封沈明沁留給她的信。信開頭寫著「抱歉,搶了妳出城的機會。」
熙芸當機立斷燒了信。蠢女人,自己送死就算了,還要把別人扯進麻煩漩渦。
標註休息站在前方兩公里的牌子一閃即逝,她下了交流道。
當她在廢棄休息站的熱食部外頭停車、摘下安全帽,一個女子走出來。那是她的貓表姊。七年之間,貓表姊的容顏未曾改變,仍然像隻充滿戒備的貓,臉蛋也依舊膨潤細緻,未脫去十幾歲少女的幼嫩之氣。
貓表姊不像她對機車有依戀,寧可選擇舒舒服服坐在車內吹冷氣,因此是開著車來的。
熙芸和貓表姊換手,坐上小客車駕駛座,貓表姊爬上副駕駛座,把腿盤上座椅說:「我剛剛吃了一碗泡麵。」
「販賣機裡還有東西?」
「還是七年前的物價。」
「中途想上廁所要告訴我喔。」熙芸說,並忽然想到,這是小時候白源誠帶家人出門旅遊時會講的話。
「暫時不用。」
接下來就沒有高速公路可以開了,路都被棄車阻塞。
熙芸發動車子邊說:「聽說學校的另一臺巴士上有炸彈。」
貓表姊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的朋友在那臺車上。」
「那個部分不是我處理的。」
在表面上,貓表姊的工作是彩妝師,實際她是白源誠的頭號助理,暗中替他剷除政敵。她擅長易容成各種樣貌,在監視器不普及的新城縣內,化身為不同人的女伴、閨密,挖出深層的情報。她不可能不知道預備學校巴士的事。
熙芸等待著,直到貓表姊受不了,乖乖招認:「有安排她坐後面,也有換威力小的炸彈,如果連這個都躲不掉,就是葉小姐受的訓練不夠。」
「妳人品很差欸。」
「葉小姐對妳真的那麼重要,妳就不會在這了。」
熙芸無法反駁。
貓表姊斜睨她一眼說:「第一次跟大人出來,好好學習啊。」
「我們要做的又不是多重要的事。」
她們只是要去世界上最大的生醫科技企業——白虎野的一個園區,報告最新版疫苗在新城縣臨床試驗的成果。數據資料早就傳送過去了,她們人到達與否並不影響疫苗上市流程。跑這一趟,是替身為「白虎野實驗生」的熙芸增添實習經驗。
拯救世界的不是她們,是白虎野。不久,等到疫苗全面普及,世界終究會回歸秩序。
從古至今,沒有一種疾病可以毀滅全世界的人類。
貓表姊問:「妳還是要去找那個女的嗎?」
「對。」
「不直接去首府市?」
「對。」
首府市是白虎野企業所控管的都市,在IID爆發之初就實施嚴謹的防疫措施,成功防堵疫情,現在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熙芸這趟旅程的暫定目的地,就是首府市,到那裡再思考下一步怎麼走。這是她的追尋之旅中,貓表姊唯一贊同的部分。
前往首府市的途中,她還想要先去探尋一個「特殊感染者」的傳聞。
熙芸是在和沈明沁同組寫報告時,從沈明沁那邊聽聞這件事。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熙芸逐漸覺得事情不單純,最後比沈明沁還重視它。
疫情之初,沈明沁居住的鎮上曾出現一個外地來的女孩,因為發高燒、精神恍惚、有攻擊性而被送醫。女孩在一週後康復出院,她剛入院時發狂咬傷的同院病患卻出現IID的典型感染症狀,不過因為被感染的病人本來就下半身癱瘓,屍變後試圖爬下床攻擊隔床病患,摔下床、頭撞到桌子當場死亡,這件事不了了之。
世界上有1%的高加索人對愛滋病免疫,每種疾病都有天生免疫的人,當然也有人對IID免疫。白虎野研製疫苗的過程中,將世上零星的IID免疫者的血液樣本納入研究,可是熙芸聽說的那個外地女孩和其他免疫者不同。免疫者是被活屍抓、咬到後沒有屍變的人,那個女孩已經進入屍變過程,卻還靠著醫藥治療恢復健康。
熙芸動用各路人脈調查,甚至低聲下氣拜託關係極差的父母,最後得知,那個女孩搭的船隻,來自附近一座叫做「金山村」的試驗場。
白虎野在世界多處設有人體試驗場,把貧困的人們圈養在封閉環境內,進行不合道德、法律的臨床實驗。其中,金山村依山傍海,地處偏遠,被白虎野切斷所有對外陸路,僅靠海運方式對外輸出與輸入貨物。
在白虎野的紀錄中,這只是試驗場每隔一陣子就會發生的小意外。女孩想要混在貨船上逃離金山村,被白虎野人員抓到帶回村內,因為無法接受外界和過去所處世界的落差而罹患精神疾病,後來就被關在村內養病。
沈明沁特別惦記這個女孩,是因為在已有大城市因疫情封城的時期,她們鎮上的醫院不願意收治疑似IID的病患,之所以會醫治女孩,是因為她當時懷孕了,醫院無法坐視一屍兩命。
在那份課堂作業中,熙芸和沈明沁以「零號病患出現在邊陲小鎮」為題,推導地方醫療系統可以做的應對措施。老師給了她們不錯的分數,誇讚她們聚焦在醫事機構上,讓題目不至於太發散。
寫著理性分析結論的熙芸,總是不切實際地想著,若那真的是全世界屈指可數的特例,那個女孩以及女孩生下的孩子,會不會能夠對現有的研究帶來翻天覆地的影響?
在前往首府市前,她想要實地走訪調查。由於這是奠基於豐富想像力的假設,親眼見證假設成真前,她不想把其他人扯進這趟旅程。
貓表姊嫌棄她過於天真,但心口不一地協助她調查資料。
熙芸認為,自己具備實事求是的判斷能力,卻在大多數時間仰賴直覺行動,這份特質,正是貓表姊喜歡她的原因之一。
也可能,貓表姊純粹是惡趣味地想看到她親手戳破自己幻想泡泡的有趣畫面。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h7hZ1CIA
回憶二:最像人的貓
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ocFIZdhde
熙芸睜開眼睛,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
宥珊問:「有睡飽嗎?」
熙芸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宥珊的臂彎中睡著,還流口水在宥珊的衣服上。
宥珊移動手臂,遮住她的口水痕,語氣溫柔地說:「我們到埤林了。」
熙芸上次來到埤林,是兩年多前的事了。眼前的景象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不少出入。
埤林是南部土地面積最大的縣,熙芸的外祖父母在此坐擁大片田地和幾棟百坪的農舍。有鑑於鄉下的活屍疫情比城市輕微,熙芸的外祖父母更是家大業大,白源誠認為這裡再適合避難不過。
見到來投靠的人不只女兒女婿一家,熙芸的外祖父母遲疑片刻後,還是熱情招待大家。熙芸本來在為無法和宥珊同住一間房而失落,隨即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興奮地湊過去。
去外地唸大學的貓表姊也回來了。
熙芸這位表姊的眼鼻口形狀都像貓,還有著膨潤的雙頰和偏尖的耳朵,因此熙芸一見到她就脫口而出叫她「貓表姊」。
貓表姊很喜歡這個綽號。
長輩看到晚輩總會誇讚「又變漂亮了」,貓表姊的長相卻不是那麼對長輩的胃口,私下被說看起來是生活複雜的女孩。貓表姊小時候就失去父母,是隔代教養長大的,這也讓大人對她更多閒言閒語。
一位親戚哥哥在熙芸問起貓表姊的事時,偷偷告訴她:「聽說她有在做援交。」
「那是什麼?」
「就是不檢點的女生才會做的事。」
看到貓表姊過來,這位親戚又笑著誇貓表姊漂亮。「我朋友聽我說妳很漂亮,拜託我介紹妳跟他認識。」
熙芸忽然大聲說:「哥哥說妳在援交,援交是什麼?」
場面頓時冷下來,其他親戚紛紛看向這邊。
被熙芸出賣的親戚哥哥勃然大怒,推了熙芸一把說:「管好妳的嘴巴!」
他的頭臉染上紅色。
貓表姊把手中的蔓越莓果汁潑向他,再隨手把空杯子放在桌上。
熙芸忘不了那時貓表姊的表情。照理說被羞辱,貓表姊應該會露出憤恨的表情,可是當下貓表姊望向熙芸,居然一臉樂在其中,像在感謝熙芸給她潑果汁的機會。
之後在家族聚會上,無禮的親戚哥哥再度撞見貓表姊,正要奚落貓表姊,貓表姊帶著惡作劇的微笑說:「今天我拿的是熱咖啡,澆下去很燙。」,對方就不敢多說離去。
熙芸喜歡貓表姊把家族裡許多道貌岸然的大人當白痴看待,並且無所畏懼。此刻再度見到貓表姊,她不敢透露出特別親暱的態度,免得讓貓表姊反感。她對貓表姊點點頭,貓表姊也回以點頭。
李書彥的手機收到父母傳來的遺書後,李家姊弟就失去找親人的動力。他們和黃子雯、鄭氏兄弟都選擇住在熙芸外祖父母提供的空房。目前糧食充足,大家可以慢慢規畫下一步。
唯一不願意守在這裡的,是宥珊。當鄭繁恩拿著網路上流傳的照片給她看,說她家所在的街區已成人間煉獄,她不哭不鬧,靜靜地、出了神地,盯著她雙手指甲上剝落的指甲油。特別是在回鄭繁恩家時,她被雜貨店的活屍追擊時不慎折斷的那根指甲。
鄭繁典得知這件事,竟然騎走熙芸祖父珍藏的重機,只帶著一根鐵棍就去鹿野縣替宥珊找家人。最終,他帶回來一段影片,裡頭拍到已變成活屍的宥珊父母,鐵錚錚的證據終於令宥珊死心。
好心收留的人不知感恩,還膽敢偷走自己的愛車,熙芸的外公暴跳如雷。鄭繁典鄭重道歉,申明自己沒有在重機上留下一條刮痕,再加上白源誠和薛玉遙的說情,熙芸的外公才總算不再堅持趕鄭繁典走。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協助鄭繁典偷機車的正是熙芸。
熙芸為了舒緩宥珊的愁眉不展,不抱著太大希望,向所有人之中唯一有實力救人的鄭繁典提出請託。
鄭繁典答應了,條件只有要她弄來一輛機車。
這件事改變了熙芸和宥珊對鄭繁典的看法,鄭繁典面對她們時,態度也不像對其他人一樣充滿敵意。
平和的日子沒有過多久,迎來一波波活屍潮。在城市覓食無門的活屍,追隨逃亡者的腳步來到鄉下,不巧地,廣播中預測活屍群會經過的路線,也包括熙芸外祖父母家一帶。在這鄉下地方,軍方是不會來救援的,於是白源誠擬訂出撤退計畫,要帶領團隊前往還有在收容災民的庄頭避難處。
計畫趕不上變化,在逃命途中的一個岔路,熙芸和家人失散了。緊要關頭,薛玉遙伸手去拉白鈺寧,來不及救熙芸。
白源誠說過,要是有人脫隊,就到港口搭船,逃去備案井上鎮的房子。熙芸從暫時藏身的流動廁所出來後,順手牽羊一輛腳踏車,繼續往港口前進。
想起薛玉遙沒救到她時的驚駭表情,其實她覺得挺好笑的。薛玉遙的選擇沒錯,熙芸可以獨自生存,如果被拋下的是白鈺寧,保證活不過十分鐘。
騎車到了港口後,她得知東岸已經失守,絡繹不絕的船隻、車輛開往西岸。
剛開始大家還乖乖排隊買船票,當越來越多人湧向碼頭,也就沒人再排隊,所有人推擠向前。船家咆哮著「讓小孩先上!」。熙芸被拉上船時,她背後傳來「船要開了!不要擠!下一班船很快就會來!」的喊聲。
船已滿座,熙芸被安頓在桌上。這艘船說不定航行到一半就會因為超載翻覆。
坐在椅子上的一家四口對熙芸避而不看,每個人都如此,不想和陌生人對上視線。
船甫出航就遇上強風暴巨浪,船身被浪高高托起又摔落。每次浪濤迭起,乘客間便會傳出驚叫,小孩子的哭聲成為埋在人群間的恐懼地雷。船家大聲重複出海有離岸流會較晃,過一會兒就會變好。客船上配備有嘔吐袋,但硬擠上船的人數遠超過平時載客量,塑膠袋數量供不應求,此起彼落的嘔吐聲和氣味在船艙內傳開,本來不想吐的人也跟著胃部翻攪。這股浪潮逐漸傳到熙芸身上,她堵上耳朵並憋氣,還是壓不下噁心感。
「看外面會比較不暈。」一家四口中的母親對兒子說。
熙芸望向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令人絕望,翻滾的浪頭又那麼高,拍溼船艙的窗戶,站在甲板的人全身肯定都被濺溼了。
唯一站在甲板的是一個女性,待認出對方身分,熙芸跳下桌子,朝那人走去。
船晃到幾乎難以行走,地上滿是嘔吐物的殘渣,踩在別人的鞋子上前進是唯一不弄髒自己鞋子的方式。一雙強壯的臂膀要攙扶她到角落,她拚命解釋自己要出船艙,但那個好心人是外籍船員,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只好推開對方,踉踉蹌蹌走向站在甲板的貓表姊。
認出熙芸,貓表姊趕忙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邊。
又一波大浪襲來,熙芸勉強站穩後問:「我們會死掉嗎?」
貓表姊表情淡然地說:「我不會死在這種地方。」
熙芸對貓表姊的說法感到萬分的說服力,比任何海象分析都有用。貓表姊不會死在這裡,所以船不會翻。她問:「其他人呢?」
「不知道。」
「爸爸知道我跟妳在一起會很放心。」
貓表姊側著臉說:「妳的媽媽不喜歡妳跟我在一起。」
「不要管她,她是個笨蛋,而且她不喜歡貓。」
「妳現在還覺得我像貓嗎?」
「妳是我看過的貓裡最像人的。」
貓表姊笑開懷。
熙芸問:「妳為什麼跟我們家的人一起逃?」
貓表姊反問:「在妳心中,我不算是『妳們家的人』?」
「感覺妳一個人活得更好。」
「跟著源誠叔叔的存活率最高,他也是少數不會瞧不起我的大人。」
熙芸揉揉暈眩的腦袋問:「妳不會暈船嗎?」
貓表姊卻說:「已經看得到碼頭了。」
熙芸順著貓表姊指的方向,看見彼岸在氤氳霧氣中顯露真身。
貓表姊說:「一下船我們要立刻跑,偷一輛車,趕快到井上。」
「妳會開車嗎?」
「筆試滿分。」
「路考呢?」
貓表姊顧左右而言他。「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也是喔。」
沒關係,總之跟著貓表姊,一定不會有事。
熙芸感到雀躍。要是此時在身邊的是白鈺寧,她應該會忍不住把對方推進海裡。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