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哈薩克之後,他們每次休假都會一起去玩。
而冬應不再過問床下腐爛食物的事。
偶爾,阿默會想:冬應是為什麼開始、又是為什麼不再提;有時,他對冬應爽快放棄很不爽;有時,他對冬應不再碰他傷口的感激之情又多到不妙。
總是像夾在指間的菸枝般,抽吸、含滾、呼出又把玩著菸霧般撲朔迷離的念頭。
只因為他當初裝大方、裝成熟地叫冬應不用跟他交換人生故事,如今再好奇得撓心抓肺,但也只能怪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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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餐是阿默負責煮的,冬應也願意跟他一起吃,不再掂記著用石頭麵包去挑戰某天噎死自己。阿默知道冬應這樣做是為了他,只能煮得更起勁用心。明知道冬應不會剩食,但他出盡渾身解數運用稀少食材去創新菜,只為了讓冬應咬下第一口時眼睛一亮。
但說真的,冬應煮的遠足便當愈來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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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令,馬鈴薯湯有記得下牛油、也不會過鹹,你離廚神只差一步了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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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的問題愈來愈多了,簡直是縱慾過度,不擇時地把阿默的腦子榨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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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砂糖,你問這麼多都不會口渴嗎?我會,把水壺給我,我要補點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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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去拜訪不同城市離路軌夠近,徒步能到的神像。
依據不同風俗地貌,智核教的遺落神像有些極為巨大,像昭蘇草原上的沉睡巨大機械人;有些又細小得只有四個巴掌高,像躲於柏林圍牆東邊畫廊的小神像,就算在食源短缺的現在,小神像還是被新新舊舊的貢品所包圍,竟無人拿走。阿默想,這在飢荒時會是多好的食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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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每次到了水畔都找一塊好石去畫梯子,不多不少的四把,以往被他牽著手逃跑、寒夜中擁抱入睡、躲藏時捂住嘴巴、虛弱中掰開嘴巴逐點餵食,被他短暫愛過又離去的孩子們。他不清楚他們的國籍或習俗,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可能在飄在普蘭或太空中任何一處,只能一次又一次畫上梯子,希望他們的幼小靈魂能沉躺入銀河,回歸平靜的混沌。
冬應儘管是個問題青年,此時都會靜靜地看、沉默地陪伴。
冬應在阿默的要求之下,會為小小逝者頌唸真光教的禱文——阿默不知道孩子們信的是什麼教,多數是真光教,所以以防萬一也是好的。
儘管冬應說自己不再是教徒了,卻從沒有一次拒絕他的請求。
黑髮男人表現對世界漠不關心,但阿默猜到了,其實萬事萬物都對他憾動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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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宗教鬥嘴」這件事是相輔相乘的——
一、他們常去拜訪神像;二、冬應是個生理上無法閉嘴的萬事通。
冬應三番四次強調自己不是真光教徒了,卻無法不去糾正阿默話言間的教義錯誤、缺失與偏頗——不管阿默是不是故意說「智核教就是比較酷啦,真光教不酷」,冬應就是忍不住炫耀知識財富。(是的,阿默發現了,這就是他們在比宗教雞巴的大小)
阿默也有自己誘捕冬應陷阱,襯手得很。
若說很多關於地球的疑惑是冬應在裝傻,阿默對真光教的認識也多得可以胡作非為。
他們在拜訪神像的遠足中有一半時間都為此鬥嘴。來回一兩次,冬應便發現了阿默的故意為之,卻又甘之如飴,會裝作認真嚴肅地跟他辨論。
阿默只希望冬應的傷口不管是什麼,終有一天或可像此刻般拿來開玩笑,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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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需要被需要,冬應忍受不了眼皮底下的錯誤。
也許他們都很自大,而若冬應繼續縱容他下去,呵,他都要誤會冬應是在寵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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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阿默又在左顧右盼,在找最漂亮的花。
其實跟平日無異,真的,像之前無數次替冬應簪花一樣。
當他順手地把最美的花的最美部分簪上黑髮時,冬應張口就來——「若這是追求儀式,恕我先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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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差點從神像摔下去。
阿默的臉又爆紅又刷白,十分精采。「什、什麼?!什麼鬼?我根本沒、你幹嘛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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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簪花有特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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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是說過——我搬去普蘭時已有簪花的傳統,簪花有特殊意義。
但他從沒有解釋那「特殊意義」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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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還沒解開嚇得打結的舌頭,冬應就連珠炮發:「真光教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而同性戀、同性性行為及婚前性行為是禁止的。雖然我知道有教徒會在底層甲板的倉庫區找志同之士進行交媾。由於我曾是教徒,我無法在一時之間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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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媾?這世代誰還會說交媾啊?這傢伙認真的?
「停!停停停⋯⋯」阿默大張雙手,「我的人生跟腦海都不需要這畫面!簪花的意義就是祝願人跟花一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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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現在冬應不高興起來了。「鑑於你沒有說明簪花的『特殊意義』,結合你對我的一系列親暱稱呼,我的推論十分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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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沒有說你的邏輯『不合理』,不要把話塞進我嘴巴然後在那邊跺腳。然後,啊——」阿默懊悔地雙手掩臉,發出長長的呻吟,「幹!那我一直對你做的是職場性騷擾?!你幹嘛不阻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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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稱呼我為『甜心』、『寶貝』、『達令』、『小砂糖』等暱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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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記起真光教視同性戀為禁忌,阿默就猛然驚覺自己一直有多失禮下流,簡直像個調戲寡婦的流氓了。「我只是、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我習慣了,我從小到大都這樣嘴花!男女老少,下至三歲孩子上至七十的老人家,我都這樣叫的,保證不是調戲!我是、身邊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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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冬應點點頭,功多藝熟地打斷他的碎碎唸,立即冷靜安撫:「我一開始以為是針對性侮辱,很快就發現了你不帶惡意。我不感到冒犯,但你對七十歲的老人家調情有道德上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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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還沒說完,阿默就大笑了。
他很早就發現冬應有冷幽默的天賦,但這次笑得有點歇斯底里——沒辦法,他既內疚、尷尬又有點緊張。
冬應乖巧地側頭繼續讓他簪花,阿默的手都有些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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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話鋒自然地一轉(其實沒那麼自然,冬應刻意轉話題的),去討論智核教跟真光教對性取向的教育及繁殖政策。
新教信奉「真光神自有安排」,只認同天生兩性及異性相吸,卻又因為艦上資源有限而管制及優化人口,進行試管嬰兒篩選性別、基因編輯受精卵。
阿默覺得那就是因時制宜的「方便」信仰罷了,相較起來,智核教沒那麼偽善,也開放多了,支持多夫多妻制,同性戀自然也沒問題,主打全人類的整體情緒價值達標了才能提供生育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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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遠足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阿默的報應跟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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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這味,這酸甜味調得真地道啊,寶⋯⋯冬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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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砂⋯⋯不!我的意思是冬應。冬應,幫我抬起卡妙的手?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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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走開點!我剛掃下來的雪差點砸到你了甜心⋯⋯啊,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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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發喇?記得藍色是你的、紅色是博士的,不要吃錯了!你的我有特別加料呢,寶⋯⋯」阿默朝天苦惱大叫,「我一時大意又⋯⋯啊——不應該這麼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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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決心締造文明監獄環境。他得表現出自己是友愛又尊重他人文化的好獄友、好同事。
但三歲看老,阿默從小就花腔滑調,令養父母都哄堂大笑,自此定型了「讓人開心」的技能跟說話習慣。阿默真不知道為什麼想改正就那麼難?明明他對博士都不會這樣!當他對上那黑髮男人,簡直搖身一變成性騷擾狂魔!
不,他真的不是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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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冬應拯救他於水深火熱,冬應說不止聽得難受,最重要是大大降低了溝通效率,變相降低了工作效率,便讓他不用勉強自己。
得到允許後,阿默可太鬆一口氣了,他開心地不停說「謝謝謝謝、你可真是個甜心」。
冬應似悄悄翻了個白眼,又似眼望天空祈求神明賜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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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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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阿默坐於車頂,邊哼小歌邊為義肢塗擦上新一層陶瓷塗料。塗料加入了氣凝膠粉末,讓義肢有隔溫效果,講人話:不讓他與義肢金屬接觸的肌膚被氣溫變化所燙傷、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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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的單手用得嫻熟,而嘴巴跟腦袋一樣放鬆得不知所以,好像在跟冬應強調他的鴻圖大計:他們工作時真的需要放歌,若到巴黎小市集,一定一定要去找有聲音的玩意,像點唱機、卡式帶機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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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也不知道有沒有聽他講話,突然變出一個彎折的鐵線,大手撥了撥懷中幼童的捲曲亂髮,抓好分界,將自製髮夾輕柔地別上去,讓小熊掌看起來瞬間清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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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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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答得理所應當,「我看他的頭髮長長了,一直掃著眼皮可能很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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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看向冬應的側面,黑髮男人逆著微風,頭髮被吹得有點亂,拂著眼皮、裹著後頸。
⋯⋯頭髮長長了的,還有冬應。
被頭髮弄得額眼很癢的其實是他自己吧?
對啊,不知不覺,冬應到來四個月了。他們到達葡萄牙終點後再出發,如今又快到巴黎。
阿默在心中記下一筆,除了唱播機器之外,或許給冬應買幾個真正的髮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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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他們到巴黎時去了一個名為「小塔尖」的小地攤市集。在末日大戰時,巴黎鐵塔被炮轟成兩半,斷塔尖直直飛了一段路落戶在這,躺下後再沒起來過。於是巴黎的地標被一分為二,一些住民會聚集在塔尖附近,不知不覺就成了小小市集,方便以物易物。
不少阿默無法在農家弄來的東西:鹽、糖、電子零件、衣褲、藥、鏍絲起子等都有機會找得到,當然,他們拿去換的就不能是植物人肉了。
在火車經過時遠遠向車頂上坐著的一群人揮手,與近距離看著人形植物是有很大分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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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忽地想起:他沒有問過冬應的生日。
因為,他現在有可以送禮物的人了。自從在普蘭上離開養父母後,他就再也沒這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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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長長的是你吧,你想留長頭髮嗎?我們可以去市集抓幾個髮夾、髮圈什麼的,還是你想剪短?我今晚可以替你剪,然後你擦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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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慣了金髮男人的不按理出牌,冬應接話:「剪短吧,清潔上方便點。那就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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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但我記得真光教徒不是都愛留長髮嗎?是習俗還是有象徵性的?什麼門徒曾用長髮替神洗腳、向神奉獻長髮、沒了頭髮的人也失去了神力之類⋯⋯」難怪冬應那麼會編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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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很多宗教一樣,頭髮在真光教中象徵力量、美麗與奉獻,所以會鼓勵留長,但鑑於我已不是教徒,而且留長髮也更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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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聽著,阿默盯著黑髮男人的眼神漸漸失焦,似身處一團祥和柔軟的空氣中。
他忽地一個激靈,打斷根本沒在聽的話:「嘿⋯⋯冬應,我們是朋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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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為他衝口而出的問題而怔住,但想了想就答:「我相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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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漸漸勾起微笑,那細小的微笑很快綻放為燦笑,露出犬齒。
他不知道他跟冬應是怎樣從冰天雪地中的一句「佐藤?」走到這裡來的,中間好像經歷了跑到快斷氣的追火車、一記機械拳頭跟碎裂的顴骨,很多難吃便當、花與花瓶,還有可能太多了點的神像,但阿默現在不想深究,他純粹慶幸自己那幼弱而搖擺的希望火苗落了實,從灰燼中燒出了漸具雛型的花海。
⋯⋯或許呢?
有冬應的確定後他便不須再猜:離開普蘭三年後,他此時才真正成為普蘭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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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默執起擱在腿窩上晾乾的義肢,屈起其三指,只豎起機械食指與中指後往額上敲了敲,然後把兩指按到車頂上,進行了點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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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應看著他突兀奇怪的舉動,便問:「你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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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行星上的孤獨行星,循環往返的星軌加深了阿默本沒信心再擁有的親密關係。
忽地,狂亂憤怒的風捲起阿默的髮,打得他的額頭生痛,以為火車與風相處和諧的人皆不知全貌——火車並不是溫馴的液體。
火車是凶悍而心軟的,狠狠撞碎了阿默的悲觀、阿默的絕望,瞧不起他預想中那寂寞苦澀的未來軌道,將其輾爛之後,不管他準備好了沒有,便載他乘風破浪衝上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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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車一往無前所捲起的疾風中,阿默笑得瞇起眼睛。
「因為這輛火車給我帶來了博士、帶來了你,它也是一尊有求必應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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