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光線自石灰岩似的天空射入地底,瑪琪揉揉惺忪睡眼,看了一眼床邊的羅阿曼斯貝,一如往常起了個大早。廚房傳來母親的聲音:「小瑪琪,先去魚池換水,然後來吃早餐。」她應了聲好,換好衣服走出可羅屋,看著矗立在家門前三公尺高、如同大型水族箱的淡藍色牆壁,百多隻魚兒在其中悠遊。
瑪琪拉下淡藍色半透明水牆上的手把,連接水牆的數條透明水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開始了一天兩次的魚池換水。種植在魚池邊的發光藻隱隱發著紅藍綠紫各色魔幻瑰麗的光斑,瑪琪開心地笑了。
「小藻啊小藻,今天我替你澆水,明天你為我發光。」瑪琪唱起輕快的歌,歡快跑進屋裡。餐桌上已經擺好海藻冷麵和蛤蠣濃湯,還有烤得熱騰騰的海螺。熱湯入腹,驅散了地底的涼意,瑪琪和母親兩人用餐完畢便收拾著碗盤,母親叮囑她:「等會兒把魚送去給月河河集的魚市場,然後記得去找吉絲蒂兒女士量尺寸,我知道妳期待很久了。」瑪琪展露笑靨,眼裡是按耐不住的喜悅——她眼裡的光芒如同數個月後參與湖神祭典時一樣閃亮。
「對了,順便買點陀比哥奴油回來,家裡的快用完了。」瑪琪往外走到一半的腳步停了下來,母親的記性一向不太好。「等等,如果妳有經過市場的話買些青菜回來。」瑪琪確定母親沒有其他要事,便快步跑出家門。
「小花啊小花,今天我替你歌唱,明天你為我綻放。」她看了一眼家門口種植的花朵,依然因為日照的稀缺而萎靡不振,她於是拍著手,跟著節奏唱了起來,直到她遠去,飄渺般的空靈歌聲才漸漸消息。
地底的生活平靜且單調,灰濛濛的光線照在四周巨大的岩壁,發光藻們頑強地從岩壁的縫隙裡爬了出來,與之一同的還有一根根巨大的輸水管,將珍貴的水源經由特製的通道運送到居民所居住的可羅屋。
瑪琪還是小瑪琪的時候,還以為那是通往外界的道路,通過那裡便能到達吟遊詩人與歷史學者們所嚮往的陽光普照、花海連綿的美麗世界。而現在母親依然叫她小瑪琪,可她已經長大了,從長輩和老師們那兒收穫了許多知識,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通道時常因為過重而斷裂,引起地底的洪水,因此造成許多傷亡。直到研發了足夠輕盈且堅韌的材料以及防水抗潮的塗層後,通道大幅在地底應用,損失亦漸漸減少。人們相信這是來自地底湖神的庇佑,使得他們能夠沐浴於淨水。瑪琪的長輩們、以及好友珂娥塔桑的家族對此深信不疑,虔誠供奉著地底湖神。
「母親,牆壁的外面有什麼?」小瑪琪這樣問道,母親聳聳肩,並不在意女兒天真的疑問。她把問題重複一遍,她的老師說他們住在一個很大的井裡,而外面的世界有更多更多的井。庫依斯麥先生則是覺得牆壁的另一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泉水,說不定裡面生活著他們從未見過的各式水生生物,石斑魚、鰻魚、鯛魚、鮭魚,深海的烏賊、牡丹蝦、旗魚、金槍魚等等,誰說得準呢?倒是亞克維恩叔叔對此總是很嚴肅地告誡小瑪琪:「牆壁裡面很危險。」說著遠離通道和牆壁之類的話,畢竟亞克維恩叔叔從事與挖掘相關的工作三十多年了,見過不少死傷意外,他說有很多死傷者的鬼魂在牆壁裡徘徊不去,萬一遇上的話,輕則噩夢纏身,重則癲狂發瘋。
瑪琪揹著好幾個比她上半身還長的魚型器械,走在鋪著亮潔石板的街道上,她就住在河集的邊緣、月河區的角落,靠近月河(註1)的支流,她準備搭乘舠艇去月河站的市集販賣自家養的魚。「早安,小瑪琪。」瑪琪有朝氣地笑著回答:「早晨好,奎貝亞根叔叔。早晨好,珂娥薇拉婆婆。」她沿途與鄰居們打著招呼,珂娥塔桑打了個呵欠走出家門,瞧見奶奶珂娥薇拉不悅的神情後,不情願地誦唸了句湖神尊名,對瑪琪行了一禮。瑪琪嘻嘻笑著回禮,她猜想好友昨晚又通宵看故事書了;珂娥塔桑時常沉迷於吟遊詩人口中的浪漫愛情故事,為此挨了父母不少教訓。
「願眾神賜妳今夜進入甜美的夢鄉。」瑪琪吐吐舌頭,將背上的「魚箱」放下,藉由棧橋上的水道划到河畔舠艇上,然後向好友揮了揮手,珂娥塔桑揉著黑眼圈與瑪琪道別,哪有什麼今夜,她待會兒就要趁著奶奶不注意,重新回到睡夢女神的懷抱裡,晚間起來繼續挑燈夜戰,謳歌自由的靈魂、高貴的愛情。
告別了好友,瑪琪沿著月河乘艇前行,岸旁散發著銀白光芒的藻類將星光灑落,如上等綢緞般柔順起伏的水波蕩漾著,如夢似幻,多少吟遊詩人們醉心此景,流連徘徊不去,他們稱呼此河為「月河」,因其如傳說中月亮般皎潔與美麗。
月河河集的中央市集離此大約十分鐘的路程,是月河區最大的市集所在地。草魚、香魚、鱸魚等常見的養殖魚類裝在魚箱裡,最近瑪琪覺得自己養出來的魚比市面上的漁貨更加肥美,這都要歸功於庫依斯麥先生的指導。托庫依斯麥先生的福,瑪琪家中經濟改善許多,不像她還是小瑪琪的時候,母親時常餓著肚子,將僅存的糧食留給小瑪琪吃。
等等問吉絲蒂兒女士能不能替母親也訂製一套衣服。瑪琪暗自想著,一邊將魚箱搬到幾艘熟悉船家的船艇上,以往月河總是車擊舟連,今日客人和養殖業者甚少,船販們也多半緊皺著眉頭。「小瑪琪,妳來啦,真是幫了大忙。」船販的叔叔阿姨們抱怨著來自上層幾區的漁貨近來品質下降,無法跟客人交待,又說蔚藍區、湛川區的水質好像出了問題。
瑪琪聞言抬頭看向暗褐色岩壁旁,那一顆顆被巨大且堅韌的鋼繩吊著、被穿入岩壁之中的無數根堅固厚實的通道撐著的半透明水球,像座浮在空中的島,這些河集多半是連接各區的交通樞紐,也是通往上層的必經之路。
瑪琪只認得出漂浮在頭頂上、連接著月河的兩個河集——蔚藍和湛川,更上面還居住著貴族和商人們,聽說那裡能種出鮮豔的蘭花、玫瑰、鬱金香,瑪琪很想親眼見一見花海的樣子,可惜她這輩子沒機會登上更高的地方。
恍惚間瑪琪好像看到石灰岩頂的灰濛光線驟然閃了一瞬,大地開始震動,河集裡的河水隨著隆隆水聲大漲,而後空中的通道搖搖晃晃,然後破裂開來,洶湧的水浪自天上傾瀉而下,沖走了珂娥塔桑的幻想,沖走了瑪琪的歡樂,最後沖毀了這座地底的城市。
瑪琪揉揉眼睛,回過神來,視線裡還是那數十顆高高掛著的大水球,目光穿過半透明的膜狀外層,隱約能瞧見波紋蕩漾,珊瑚狀的建築漂浮在水上,成百成千的舠艇在其中來往,所有人在這地底日復一日,過著恬淡平靜的生活。瑪琪很快便把剛才的幻覺拋開,告辭了船家們;數月後洪水來臨時她仍舊天真以為那只是幻覺,她認為是珂娥塔桑傳染了愛幻想的壞習慣給她。
瑪琪沒有深入細想蔚藍和湛川河集的事,然而水質的汙染使得更多的人投入了挖掘、開採新的水源,包括亞克維恩叔叔所告誡的、必須遠離的暗褐色岩壁,以及母親、奎貝亞根叔叔、珂娥薇拉婆婆等長輩們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層。
瑪琪的老師曾經告訴過她:下層是最為靠近井底的所在,奴工與苦力們在危險的環境中向下探尋新的礦物以及水脈,而令罪犯們聞風喪膽的黑牢也位在下層,裡面關押著窮凶惡極的暴徒。從月河畔向下望去,穿過下方數個倒映著月河影子、晶瑩剔透的河集,大約兩百多公尺的深處,隱約能見到不規則狀的白色建築——可羅屋。
更多的大概是位在陰暗處、草率搭建的棚子以及無數被廢棄的舠艇,來自上層通道的廢水排放至此,不僅可羅屋汙跡斑駁,舠艇常常腐蝕嚴重,髒汙破損,奴工和苦力們的壽命多半不長。這些事瑪琪的老師並未告訴她,她仍是那個快樂唱著歌兒,雀躍乘著舠艇,充滿著幻想的可愛女孩。
羅阿曼斯貝第四次開闔時(註2),瑪琪將舠艇停在月河的棧橋旁,前往月河站的商店街上著名的店舖——「吉絲蒂兒的祝福」。吉絲蒂兒女士替許多人設計服裝,甚得青睞,據說不少上層的顯赫人士也常指名她來訂製服飾。穿戴著吉絲蒂兒女士設計的服裝與伊萊柯蒂女士設計的飾品走在街上,這是所有地底女性們的夢想,包括瑪琪在內。
「少女披上月河的彩妝,偷盜過路人每一寸目光;輕盈的步伐,曼妙的身姿,根植不知多少少男的內心。她微微一笑,我確信灰暗的井底出現了傳說中的陽光。噢......明天,如果還有明天,我為妳歌唱,在每一個心動的時分。」瑪琪唱著地底的男性們求愛時的歌曲,以女性的聲線敘述著男性的心聲,沒有絲毫違和。
「早晨好,吉絲蒂兒女士。」瑪琪推門而入,爽朗地向坐在設計桌前的文靜女士打招呼。地底的人們早得起,正在工作的吉絲蒂兒推了推眼鏡,微笑說著:「早安啊,瑪琪。」她聽見了瑪琪清澈空靈的歌聲,不禁莞爾。瑪琪喜不自禁地張望的店裡掛著的華美衣裳,有珍貴的毛料冬裝,有涼爽的夏季薄紗,衣著上的花紋神秘典雅,透出一股高貴溫和的氣質。吉絲蒂兒見她左瞧右望的,笑笑拿起量尺,對著瑪琪招了招手。
「吉絲蒂兒女士,我來得及穿上妳設計的衣服參加湖神祭典嗎?」瑪琪問道,這將是她成年後第一次參加祭典,她對此非常期待。吉絲蒂兒量著瑪琪的身材,用柔和的口吻說道:「放心,我會讓妳穿得漂漂亮亮,成為萬眾矚目、偷盜路人目光的美人兒。」瑪琪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吉絲蒂兒女士都聽到她的歌聲了。和往常一樣,瑪琪與吉絲蒂兒聊著她們各自的、平淡的日常,吉絲蒂兒說她接了一樁替大人物設計衣服的案子,瑪琪聽得眼神發亮,羨慕無比;瑪琪說起母親平日的辛勞和送禮慰勞母親的想法,吉絲蒂兒欣然應下,要瑪琪回去轉告母親,請她找個時間來店鋪裡商量。
吉絲蒂兒又問了一些瑪琪對於版型、配色以及飾品的喜好,隨後從櫃裡拿出一件蔚藍束腰替瑪琪束上。瑪琪很是喜歡,看著鏡中的自己,彷彿來自大海的少女。她無法克制地想像著自己穿著吉絲蒂兒女士設計的服裝,乘著小船泛游在月河上,湖神的座魚不斷躍起,為了美麗的瑪琪而舞動。嘩,好壯觀,這些就是傳說只出沒在海洋的飛魚嗎?此刻瑪琪心裡有些感謝珂娥塔桑了,原來愛幻想是如此浪漫的一件美事。
店裡的水箱內,金魚藻隨著瑪琪天馬行空的幻想輕輕搖曳著,孔雀魚穿梭其中,在發光藻燈的照射下如同半透明的河集一般,折射出繽紛瑰麗的色彩。
直到羅阿曼斯貝第五次張至最開的時刻(註2),吉絲蒂兒敲定了服裝初稿,瑪琪意猶未盡,還沒從幻想裡回過神來。在瑪琪的幻想裡,湖神賜福給她,她躍入水中,蔚藍束腰上的魯魯姬娜藍藻隨波搖動,為她提供避水加護;她於河裡吹奏著神賜的樂器佛提希莫螺,只見成千上萬的魚群聽見流轉的樂音,便曳著尾鰭歡快向她游來。好多好多魚、好多好多未曾見過的魚,瑪琪猜想那些鱗片流螢、斑紋美麗的魚兒們是來自大海又或者地面的大江——那些地底居民們無比嚮往卻又無法前往的所在。
瑪琪向吉絲蒂兒道謝,她看過初稿後便移不開自己的目光,吉絲蒂兒笑著說:「希望妳喜歡。」瑪琪幾乎要把下巴塞入胸口地大力點頭,引來吉絲蒂兒噗哧一笑,瑪琪還趕著去市場替母親買菜,吉絲蒂兒於是向她揮揮手。「對了,瑪琪,妳能順便幫我買些陀比歌奴油嗎?要是沒有它,布料受潮的話可就傷腦筋了。」瑪琪回頭,給了吉絲蒂兒一個明亮的笑容:「樂意至極。」
她踏出店門,沿途邊跑邊向吉絲蒂兒揮手道別,吉絲蒂兒再次聽見她空靈飄渺的歌聲:「快樂的瑪琪,生活在井底;她為你唱唱歌,煩惱快忘記。瞧大家開心,她心底也歡喜;快樂的瑪琪,生活在井底。」簡單的歌曲像是純真的兒童們,忘我奔跑在街上,商店街裡的店家們和吉絲蒂兒一樣吃吃笑了出來。
地底的生活平靜且單調,瑪琪的歌聲日復一日地響起於月河畔。
註:月河為連接瑪琪生活的河集的主要通道名稱。
註:羅阿曼斯貝每一個時辰開闔一次換氣,每次貝殼上的紋路都會產生變化。文中兩個時刻分別為清晨六點、早上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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