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在遙遠的地方,有著這樣一個特殊的文明。這裡有著無數個巨大、深邃的、人力所不能鑿穿的洞穴,人民們生活在深邃的地底裡,從四周巨大的岩壁、堅硬的地底汲水,這裡的人民彷彿居住在一個又一個井裡,對居民而言他們住在地表,而世界邊界除了倚著著岩石茂密生長的綠蔭之外,就是一道無止盡的高牆。
他們的祖先代代生活在井底,不斷地汲取來自地下湖泊的水源。他們抬起頭,張目所見全是石灰岩質似的天空,以及蒼白稀薄的陽光。他們種植發光藻,這些特殊的藻類能夠從岩石中汲取所需水分及熱量,並且能夠放射出一種相當類似於陽光的光線,照耀陰暗的地底洞穴,供其餘植物行光合作用——這是洞穴裡含有充足氧氣供人類居住的重要原因;在後來的眾神信仰中,人民認為這種藻類是眾神之眼,替人類帶來光明。
他們居住在一種形似珊瑚礁的白色不規則建築裡,並且稱呼此種建築為「可羅」,這是他們語言中少數的雙音節詞彙——在他們的文化裡,這類詞語往往代表著未知和起源。
經過了十代、百代先人的努力,他們建立起城市,建造了用於輸送水源的水管、養殖的魚塭,鑿起人工河流及水圳。
可是地底空間有限,儘管居民們並不知曉何謂平原,他們必須想辦法取得更多面積,才能增加農漁活動。他們首先在井和水圳附近搭建數公尺高的牆壁,將內部灌滿水,在其中養魚,後來更有人在這種水牆上種植稻米與小麥,於是居民們的生活漸漸不虞匱乏。聽起來荒謬,但不僅僅是將農作物種在水牆,他們還想出了各式各樣的方式,將水井與建築物用細長堅韌的水管連接,在可羅屋的屋頂、陽台、水井等地方養魚,利用層層堆疊的空間,不斷向上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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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調節水質、水溫的技術超乎想像,同時擁有劃時代的生物科技,除了培植發光藻之外,他們從數種生物的體內提取了特殊的物質,將其用作工程材料,開始從四周巨大的牆壁裡汲取水源,並用此材料建造更為強韌的通道,能承受更巨大的水壓、輸送龐大的農漁用水到地面及住家。這材質的堅韌程度堪比我們所認知的軍事航太材料,沒有人知道他們如何拆解、如何組裝。
據說失傳的典籍裡記載著那些生物的名稱與習性,以及材料的合成方法,由於已經佚失,詳情無從得知。這材質除了用作大型運輸水管的原料外,還搭配了某種生物築巢時的分泌物,其穩定輕盈的性質使得技師們成功建造了懸吊在空中的大型建築,可供人們居住、農作、貿易,後來這種空中建築被稱作「河集」,與灌滿水流的各大通道連接,人們乘坐著防水的「舠艇」穿梭其中,形成聚落,舟車往來,人流甚多。順帶一提,牠們的分泌物能夠溶解堅硬的岩石,在日後被大量用於鑽井工程,而牠們所築的巢穴後來被居民改建成可羅屋。
舠艇同樣以生物的分泌物製作而成,是人民們生活所必備的交通工具,它材質堅韌,也能大幅減低人體所受水壓,防水性能極佳,外型輕巧,操作簡易,真該讚嘆設計師們智慧的結晶。結合生產氧氣的植物,人們便能夠在充滿液體的通道裡來去自如,沒有像是海蛇的鼻孔那可開啟與關閉的瓣膜與容量巨大的肺,更沒有魚類用於交換水氧的鰓,他們仍能與水共生、與水共存。
海水與淡水的差別在此地意義不大,這是個超乎想像的文明。他們以出色優秀的水質和生物科技——儘管他們從不知曉海洋的存在——成功在深邃的洞穴裡培育出多樣化的海洋與淺水生物,魚塭裡生長著各種稀奇古怪的魚類、貝類,如果這個文明沒有毀滅的話,我相信有朝一日,他們甚至能夠馴養巨型鯨魚。有時你能見到懸吊著的河集裡,漂浮著比巴掌還大的巨型尾海鞘和發著光的各色水母,牠們微弱的光芒不比閃爍著燦爛迷幻光線的發光藻,就像深邃星空裡的一顆星,雖然微弱,卻無比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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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河集的建立以來,人們向上取得發展空間,也能從岩壁中接觸到水體,獲得了龐大的水資源,農漁技術、鑽井工程都有了巨大的突破。但很快的,他們發現不能再往高處建造河集了——關乎重力因素,想以輕盈的材質撐起巨大的河集,愈發困難。
那麼面對人口增長、土地不足的危機,他們會怎麼做呢?井底的先賢們決定投入大量的人力與資源,向下開鑿。這項浩大的工程曠日費時,如我前面所述,之所以能夠克服缺乏光線與空氣的原因在於發光藻,為此他們得先想個辦法,在更加深層的地方種植發光藻——而那是一個不利發光藻生長的環境。
某些洞穴裡的居民無法克服這個難關,選擇了放棄;某些洞穴裡的居民不幸挖開了水脈,無盡無垠的地下湖水泉湧而出,不,噴薄而出,瞬間將人類花了數十、數百代才建立起的洞穴城市淹沒,所有的一切歸於平靜,在清澈湖水下成了寧靜寂然的廢墟。
某些洞穴裡的居民成功了,將這個奇特的文明向著地底的深處延續下去。不可思議的文明在地下千米深的地方蓬勃發展,或呈球狀、或如囊狀,又或者形似水母的河集懸吊在空中,半透明的外層折射出發光藻的七彩魔幻光芒。其中人們乘著大至如船如艦、小至如舫如舡的舠艇來往,喧囂此起彼落,人客絡繹不絕。
對比起穩定的上層,持續向下挖掘的地底——居民稱呼為井底——仍然存在很大的風險,日常的汙水、廢棄的舠艇、損壞的河集與通道材料、碎裂的岩石遍地皆是,何況挖掘的工程時常出現意外,儘管無從得知其他洞穴的覆滅詳情,他們將洪水形容為眾神之怒。當洪水自井底發出咆哮之時,每每死傷無數,引流、疏洪往往得花上數個月,重建、修補的工作也使得向下挖掘的計畫延宕多時。
高度的危險、髒汙的環境使得上層居民對下層區域避之唯恐不及,窮困的奴工與收押的罪犯都被趕到下層,從事危險的勞作。他們之中少數人建造起了可羅屋,卻常常掉漆損壞,大多數人住在廢棄的舠艇上,用防水的布料搭起棚子,水源取用廢水或直接鑿口小井——湧泉意外多半因此發生。
漸漸的,上層的居民遺忘了下層惡劣的生活環境,下層的居民期盼著上層亮麗乾淨的城市。同個文明由此在同個空間中,向上和向下分別發展出了不同的樣貌。
奇特的文明在不斷的演進中跨越重重阻礙,發展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套信仰。早期他們在光線與氧氣稀缺、汲水困難的環境裡艱難生存,他們相信神明就居住於地底的湖泊裡。祂們賜予祂們的眼睛,替井內帶來了微弱的光明,黑暗不再蒙蔽人民的眼;祂們賜予祂們的血液,使井內的水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絕。其後人們在科技的進程中,懷揣著對未知的敬畏與想像,相信祂們住在和水有關的一切之中,岩石裡的地下水裡、細長的輸水管裡、半透明的通道裡、古老的纜繩水井裡,乃至人們生活的河集裡,祂們無所不在。
發光藻被視為神明的眼睛,而有些魚類被視為神明的坐騎與使者,有些貝類被視為神明所使用的器具,食衣住行育樂,許許多多的物種,都與地底湖神們一同融入人民的生活,在此我不一一贅述。
如我前言,在這文明的語言裡,雙音節往往意義重大:未知、起源,以及神聖。人民禱告時會發出「阿」的音來讚美眾神,並以「羅」來代指眾神,你在探勘過程中拾獲的那種依據時間而變換花紋的貝類,便是被人民用作時鐘的羅阿曼斯貝,其意思為神明的餽贈。
文明有始便有終,開始即意味著結束。再深的井注定是井,而非你我所理解的原野、丘陵、高山。呵,人們不斷貪求更多的空間、水源、光線、食物,忽略了他們住在井裡,他們目能所及的最遠端盡是被綠意攀附、被巨大的通道連接著的褐色岩壁,他們不知道牆壁的另一端到底有著什麼,卻還是殷切期盼著神明永恆的眷顧,哪有什麼是永恆的呢?
牆壁的另一端,有的只是另一份已經消散、虛無飄渺的希冀,來自其餘毀滅的井中城市,有的只是無法疏通的龐大水源,長期以來被他們視作神明的恩賜,供他們予取予求的神明的血液。這份期盼最終換來了他們最為懼怕的、來自神明的震怒。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諺語用於形容這文明貼切無比。
有首古老的歌謠是這麼唱的,現今已無人知曉,好好記住了。
「湖泊的恩賜,眾神的血液,洗滌了汙穢卻注定乾涸。井底的光芒,眾神的魂靈,終將隨著信仰崩壞而歸於幽暗。」
註:最後,此名敘述者喃喃低語:「羅阿、羅阿,寬恕我擅自將您們的尊名宣揚的行為,黑暗中迷途的探索者,正祈求您們的庇佑。」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UhfJY0O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