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县里各主要单位门口贴出了县公安局的公告:
我县公安局于今年10月,成功侦破李丽萍特务集团携款潜逃案,此案案发于1963年冬,案发后,县公安局经过深入侦查、走访,取得大量证据,确认李丽萍夫妇是埋伏在我县省机械厂的军统特务组织成员,该反动组织在特务头子,原机械厂党委书记李友来带领和发展下,和我县局、市局特务联合作案,相互配合由李丽萍执行,携款潜逃至台湾,案发后,曾有人先后在山东日照,浙江舟山见过李丽萍的踪迹。今年,根据台湾方面情报,李丽萍已经恢复原名李美凤,现任台湾军统少校情报员,继续在台湾负责联络大陆情报员,妄图继续破坏我国生产建设。李友来特务组织的核心是以李友来,赵广生、李丽萍为首,贾田,张宝举,吴川、刘辉等人为骨干,接受台湾军统直接指挥的反动组织。其中多人均是在我公安系统潜伏多年的特务和坏分子!他们通过李友来,利用刘辉、李丽萍渗透到省机械厂财务科,相互配合掩护,扰乱视听,给李丽萍的潜逃打掩护。现在,整个特务组织已经被成功破获,本案涉及公检法和其它单位近百人,除李丽萍潜逃,贾田病故,李友来畏罪自杀以外,其他人员均已被抓获归案!择期宣判。
新的消息接踵而来,马志斌被正式提拔为县公安局刑警队长,成了县里的风云人物。
大病初愈,身体瘦了一圈的李本山推着一辆工友用二手件帮着攒的破旧自行车,站在厂门口,望着已经被风吹破的公告,认真的读完了每一个字,木木的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发花,看到李友来畏罪自杀几个字,不由得在心里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李友来是最早被打倒的一批当权派,他也是老革命,为人雷厉风行,做事认真,眼里揉不得沙子,一身的野战军部队作风,就是气太盛,心胸不够开阔,看重权谋,因此也得罪了很多人,运动前慑于他的权力,没人敢当面提出反对意见,运动一来,翻了天,第一个被打倒,被整的最惨,三天两头挨打,戴着高帽游街,气不过,撕了床单挂在床头把自己吊死了,也有人说是被马志斌打死后挂在床头的,到底怎样,没人知道。家里就剩下一对孤儿寡母,一辆板车拉到火葬场烧成了灰,造反派不允许下葬,只能洒在长平西北大山上。风云一生,不可一世,说一不二的李友来就这样不堪的走了。
邓荣幸运很多,他平时待人和气,从没有架子,是过硬的技术专家,能帮助别人的都尽力而为,为人正派,从不乱说话,一直都很受人尊敬,常年被李友来压制,忍辱负重,很多人都同情他,虽然也是第一批被打倒,但待遇就很不一样,无论批斗还是游街,都是跟着,没人太难为他,没过多久,省里有人保他去了省城,县里也没人反对,算是全身而退,带着一家老小黯然离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精于算计的刘玉芹,满处沾花惹草的张光明,这对运动前就以拍马屁钻营闻名的夫妇,靠着看准了风向,敢于站出来第一个吃螃蟹,带头闹革命,再加上县委夺权的大表弟的后台,现在成了机械厂新领导,整天过得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可李本山这个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打下一片江山,因伤退役,甘做普通粗人的老兵,如今只能因为老实到废物,装疯卖傻,装可怜侥幸逃过一场劫难!虽能自由身在外,心里却上了一道枷锁,难以解开。望着眼前的公告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后背冒着一阵阵的凉气和无奈。
迷迷糊糊推着车,一路走回家里,季宝红把李本山拉到小厨房,问吴川会被判几年?李本山灰着脸说“我咋知道,反正是要判的!”
“你说这两口子是特务不?”
“你是傻,还是咋地,那能是吗?吴川是啥人,你不知道吗?”
“那特务又没写在脸上,他白天看着是不错,可你咋知道他半夜就不会给蒋介石发电报?”
“行了吧你,瞎搅和啥啊!还发电报,用啥发?用烟囱发啊?要是找到电台,早就写在布告上了,你有没有脑子,你这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咋滴?吴川要是特务,我他妈就是土匪!”
“哎呦,你个死老头子!你就会在家跟我俩装土匪!有本事出去横去!给你俩胆子你也不敢!一个大老爷们,跟我俩横算啥英雄?”季宝红用拳头去怼李本山,李本山甩开季宝红的手,“你干啥?我他妈倒是真想出去疯一疯呢!搁以前,我一梭子全给他们这帮王八羔子突突了,哎,可怜我这两个好兄弟呀!”李本山觉得自己的脑袋沉的像一块大石头。
“你可不能再出去瞎说了,再给你关进去,我们娘几个咋活啊?”说着季宝红一手捂住半张脸,眼泪流了下来!
“你就咒我吧,那马志斌不至于把我整死,我也没惹过他,以前对他也不错!”李本山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没底,知道马志斌是六亲不认的狗脾气,对他个没权没势的李大头呢?弄死不弄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想起本来和张宝举住隔壁小号,张宝举那么一审张就成了特务,自己却好好的出来,打都没挨过,全须全尾的出来!不由得一阵后怕。庆幸、恐惧、悲哀、愤懑在胸口来回激荡,李本山觉得自己难以支撑,扶着厨房门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有人传说是李本山把张宝举给卖了,所以才被宽大,躲过一劫。李本山不在乎这些风言风语,他知道张宝举是条汉子,查李丽萍失踪案那段时间,因为自己和张保举的往来,被牵涉到案子之中,可张保举却把责任都拦在己身上,给李本山择的干干净净,让人觉得李本山就是被人利用的一个传声筒。加上孙长利的帮腔,马志斌本身就一直看不起他,侥幸逃过一劫。面对张宝举、吴川等人的冤情,心里越发的憋得慌。
还有人传刘辉吃不住打,就编了这个故事,把马志斌想整的人都装了进去。都骂刘辉是黑心贱嘴的软骨头。可李本山知道,真要进去了,谁能扛得住,想起张宝举被拎回来的样子,不禁也是一阵冷颤。只能说自己命好,并没觉得自己比刘辉英雄多少。
“你要不舒服,就躺会去吧!”难得季宝红说话声小了很多,关切的看着李本山。
“我没事!”李本山摆摆手
季宝红用手摸了下李本山的额头,皱着眉说“你这脸色吓人,快进屋坐着去!”李本山扶着门框不懂,季宝红叹气道:“你说这世道到底是咋了?当初打天下的都倒了,他马大炮却成了说了算的了?你呀,可老实点吧,你要是再进去,我们可咋办?你说咱这跃跃可咋整啊?这可怜遭罪的孩子啊!”季宝红眼泪刷刷的又哭了起来。
“跃跃咋了?整啥?”李本山抬起头,盯着季宝红。
“你是猪啊!爹妈都是特务,这孩子放咱家,能行不,这孩子是真可怜啊!”季宝红用手背抹着眼泪。
“咋不行?就住咱家,他爹妈是特务,那碍着孩子啥事了?他们还能把个十几岁的孩子咋的?有我李本山在,谁敢动这孩子一手指头?我跟他拼了!你哭啥哭?赶紧做饭!添啥乱啊!”
“能的你!你自己都顾不过来命!你那命值一毛钱吗?别看你这一身肉,还没人家小手指头粗!”季宝红使劲瞪了李本山一眼。
李本山走进屋子,在门口脸盆架前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孩子们都低头干着自己的事,李本山坐到八仙桌旁,端起大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绷着嘴看了一圈身边的孩子,“放,给爸倒水去!”
李放哎了一声,起身拿过李本山的把缸子,抄起炉子上坐着的马蹄壶倒了半缸子开水,放在李本山面前,缸子里缓缓冒着白气,李本山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跃跃爸妈的事你们肯定也知道了!你们也都不小了,你们把手里事放下,我跟你们聊两句。”
几个孩子都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自己的爸爸,只有吴跃坐在床沿,低着头,一动不动。
“来跃跃!”李本山把跃跃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拉着跃跃的手。“跃跃,你就在大大家住着!”
跃跃仰起头两眼充满了泪水“李大大,他们说我爸妈是特务,他们不是,我爸妈是被冤枉的!”吴跃仰着头,很坚定的看着李本山,李本山也看着跃跃,双眼红了起来!
“恩,跃跃说的对!你爸妈不是特务!大大给你保证!”
李新兵站了起来:“爸,布告都贴到学校门口了,公安局的布告,说跃跃爸妈就是特务,她妈妈现在在台湾呢!你咋说不是呢?”
“你给我滚,你知道个屁!”李本山怒目瞪着自己的儿子!
“公安局还能冤枉好人啊?”李新兵不服!
“公安局当然不会冤枉好人,可是坏人会冤枉好人,你知道啥?吴叔叔你们没见过吗?他像特务吗?特务会教你功课吗?要是别人咱不敢说,你吴叔叔是啥人?你不知道吗?平时对你们那么好,现在有人说他是特务,你就信了?自己的眼睛是干啥用的?自己的心是干啥用的?”
“公安局是抓坏人的,咋还能有坏人了?”李新兵辩论着!
“公安局以前是没有坏人,但现在有了!”
“你咋知道的?”李新兵一脸不屑。
“老子就是知道,你个兔崽子!你信我还是信那张纸?”李本山用手指点着桌子。
“我信公安局!”李新兵涨红了脸。
季宝红穿着围裙站在了门口,插着手一脸焦虑地默默看着,此时也没了一句话。
李放瞪了一眼李新兵,“吴叔叔肯定是好人,就是被冤枉的,李阿姨也是,他们不是特务,爸,我信你!”
四丫也站了起来,指着李新兵:“你就是一个大傻瓜,一个二百五!”
“你才傻呢,你才二百五呢!”李新兵轮着胳膊要去打四丫,“都给我坐下!”李本山怒目圆睁!李本山虽然经常跟季宝红吵架拌嘴,但很少对孩子们发脾气,今天李本山一瞪眼睛,孩子们立刻安静了。“我今天不是来跟你们辩论的,我是来告诉你们的,现在不理解没关系,以后就理解了,但我今天想说的是!他爸妈的事和跃跃没有关系,跃跃以后就是咱家的老五了!谁要敢欺负跃跃,再拿她爸妈说事,我跟他没完!”
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了李新兵,少年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看我干吗?我欺负过跃跃吗?我信公安局,反正白纸黑字写着呢!”李新兵一脸的不服!吴跃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哭出了声。
哐当的一声,李本山把搪瓷缸子拽在了地上,热水四溅,缸子底瘪了一个坑,“你个兔崽子!你给我滚!”
几个孩子吓得都站了起来,直往后躲,“滚就滚!”李新兵怒气冲冲的奔出了门外,“哎呦哎!祖宗,你把棉袄穿上啊!你就别给我造孽了!”季宝红抄起棉袄撵了出去!
李本山喘了口粗气,搂着吴跃的肩膀说:“谁要是再敢人前背后说跃跃爸妈的事,惹得跃跃哭,别怪我大嘴巴扇他!”
跃跃终于抬起头,小脸上挂着两道泪:“李大大,我爸妈还会回来吗?爸爸当初说妈妈去为国家做特别重要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却说妈妈在台湾,妈妈肯定回不来了吧?李大大,那爸爸呢?爸爸会不会……”哇的一声,跃跃大声的哭了起来,李放过来一把把跃跃抱在怀里:“跃跃,跃跃啊,爸妈都会回来的,好好的,好好的啊!不哭,咱们不哭!”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四丫站在一边也哇哇的跟着哭了起来,李本山把四丫拉过来抱在怀里,自己却背过头抹着眼泪。
吴川、张宝举和刘辉都被判刑下了大狱。
白天黑夜,秋风冬雪依然如故,运动还在继续,县里百姓也如往常般起早贪黑忙着自己的日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本山却老了很多,整天皱着眉,心里空落落的,看着自己生活工作了十几年的街道、厂区都变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
家里无人再提起跃跃爸妈,本来就话少的跃跃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学已经不上了,整天在家和李援一起做点家务,看看书。四丫放学回来,俩人就窝在一起聊会天,说说四丫学校的事情,四丫也会把课本给跃跃看。四丫上学也基本是不学什么,整天都是下乡劳动。四丫一心想着中学毕业就去参军,当一名女兵,说到这里跃跃就默默的听着,因为她知道那是别人的未来,与自己无关。
虽然李放已经上班赚钱,但李本山家的日子过得依然窘迫,李本山隔三差五还让季宝红去张宝举家看看,那娘仨过得也很辛苦,能帮一把肯定是要帮一把的,把自家牙缝里省下的口粮接济张宝举家,季宝红从来没抱怨过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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