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不是贖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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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冬夜，女人支頤於火車站露天咖啡座的圓桌上，面色凝重地想起過去，還記得那一句話是神父曾對小時候的她說過的，可到現在，她仍是不大懂背後有什麼意義（其後也沒什麼時間上教堂問了）。
此時，白花花的雪片懶散地旋飄下落，與其相應的是熙來攘往的人群。廣播唱詩班傳頌的聖歌於凜冽的寒風、人群的喧嘩下漸有失真，形成一股不明所以、只餘“哼——啊——”般的歡暢聲流。而聲音集結在大廳中央那棵巨型聖誕樹，似乎所有令人心醉神迷的圖像複合在一團光亮的燈柱上——而這就有了聖誕節的意象。
樹上閃爍的燈飾更在女人削瘦的雙頰添上一層陰翳。她的肩膀、帽子上積成一層輕薄的霜霰，支稜的手指交錯，活像幾塊錢就能賣到的糖霜薑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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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可憐又迷人的克勞蒂亞！現在面容蒼白地像個幽魂。她盡量縮成一團，持守內心的不安，別讓外在的歡欣影響到自己。世上總有這樣的女子，面容姣好，卻造化弄人，就因貧困的生活，而夜夜迎客於車站周邊的飯店房間。
與同齡的賣笑婦相比，克勞蒂亞總是最溫順善良的那一位，對現年十九歲的她來說，難得客人多付些費用、能讓年邁的祖母多吃些喜歡的菜就是最大的欣慰了。可就在聖誕節的前一個禮拜，她的祖母一如往常的千個日子睡著時、於清晨無病無痛地死了。要得到妥善的埋葬，克勞蒂亞幾乎變賣家中的東西：其中還包括她愛穿的衣服、與一頂闊邊帽。
——她發現到這讓自己陷入了窘境，不但唯一的親人離開了，還身無分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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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來的、雅克會來的。」克勞蒂亞與男友雅克約在車站，他們說好後事辦妥之後就一起住，她還給了雅克一枚值錢的青金石戒指當作信物。
她並不在乎路過的人的奇異目光，心中只繫念著三天前約好的黑髮小夥子。在寒風之中紋絲不動地等待，迄今已經等了四個鐘頭，懶得把身上的雪花抖開。就在她左思右想中，將雅克的臉疊到那枚戒指時，才驚覺自己受騙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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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他愛我，但是……」
不敢置信，克勞蒂亞這才鼓起腮幫子，慨然站起身，這氣也沒辦法找誰出，就只是一昧的在座上來回踱步。越想到他那張得意的俊臉，就怒從中來，男友現已降級為騙子。男人皆如此：看到有點姿色的女人，便打從心底自認終生離不開她了——只不過，男人亦如此：擁有過後就是厭倦，接著就只剩抱怨，臉擺得比你過的苦悶生活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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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也等累了，女人像天鵝般伸伸脖子活動，下定決心離開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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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誰？」她像聖誕老人一樣，為接過的主顧立了一張列表，「漢斯，但我聽說他已經結婚了……亨利人還在辦公室吧？記得約翰在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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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從良”是不可能了，那就“重操舊業”，接個客人賺錢總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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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商人西蒙，一名有點資產卻孤獨的中年男子。每次都縮在俱樂部角落喝起苦艾酒，他在五月時還送她耳環——不過想到他板起臉來不苟言笑的表情，克勞蒂亞就不禁感到害怕。
「我必須找到他……」她邊走邊尋，步伐越踏出一步就越有自信：「他一定會給我什麼東西的，哪怕是一碗熱呼呼的湯……不對，最好還是給我錢，比較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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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熱鬧的街區，要找到猶太人的住所並不難——基督的日子與他們無關，就直往道上黑魆魆地方查找便是。
走在路上，馬車行駛過來，達達的馬蹄聲從她耳邊掠過，克勞蒂亞瞥見馬車上一對年輕夫妻相擁的畫面；而路旁裁縫店門一敞開，不知哪戶的有錢子弟們又添上新大衣匆匆快步走過。她瞧瞧自己一身的行頭：披著露出毛氈線頭的披肩、內搭簡陋的家居服，根本就像光著屁股上街！那個在俱樂部穿著流行的克勞蒂亞上哪去了呢？佳節氣氛趨於濃厚，對她而言，空氣卻趨於凝滯難行，彷彿剛才的自信是假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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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蒙家門口，才要上樓梯間時，腳步踉蹌，連鞋跟都脫落了。她在羞恥中萌生了退意，配合西蒙嚴肅的臉孔，心中湧現無窮的恐懼感。
但都走到這一步了，克勞蒂亞重新振作精神，正要按下門鈴時——
「嗚哇嗚哇哇！」屋內傳出嬰兒的啼哭，隨之而來的是椅子的拖行聲……「乖喔——寶寶乖啊——」然後，是男人哄嬰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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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頓時停下動作，默念道：「他有孩子啊……」她起了憐憫心，乾脆別叨擾他們父子了——「仔細想想，他搞不好早就忘了我……」最後，步履蹣跚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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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的每一片雪花在拍打克勞蒂亞的身體時，好像也帶走了意志：她的生命、她的感情、她的罪惡、歷經過的困頓生活，可能直到死為止都無法忘卻今天這場聖誕夜的雪。
回程經過一處暗巷，克勞蒂亞目睹了那熟悉的背影——就是那該死的臭無賴——雅克！
「喂！」不顧另一隻鞋也磨損掉的可能，怒意驅使她的身體箭步上前用力一捉。也毫不忌諱地大吼：「快把戒指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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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像失了魂般嚇了一大跳，見到女人眼光的怒火，臉上滿是錯愕，自知逃不過，旋即向克勞蒂亞跪地求饒。
「對不起！對不起……拜託不要叫警察！」雅克落魄地向她磕頭，雙手被雪地印的發紅發紫也沒退縮，只是不斷地致歉。
「我不管，戒指呢？」
「真的很抱歉！我拿去換錢了……」男人死命抱住她的大腿，沿頰流下兩行眼淚：「我想給我父親住醫院、還有買些藥……你看，他病了……」
克勞蒂亞這才注意到煤氣燈下有一名獨坐在地上的老人，他的面容憔悴不堪，要不是肩膀看得出有在呼吸的起伏，恐怕就像是路邊的枯骨，不，更像綁成一捆的柴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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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蒂亞想要說些什麼，醞釀出所有可怖、無情與冷漠的行為來懲罰眼前這名哭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可她又——
她至少還有祖母留給她在貧民窟中貓鼻大的房間。然而，雅各連像樣的“家”都沒有，這次不住醫院，遲早凍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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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的寶貝……親、親愛的！明年！明年春天我一定還錢！為你做牛做馬！」
「都是我自作主張，以為我們之間能有什麼樣的未來……」克勞蒂亞深吸一口氣，無喜亦無悲地攙扶他起身：「隨便你吧，我不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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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謝謝你……」
雅克望著女人遠去的背影，他知道：克勞蒂亞那句話，對他來說，是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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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勢減緩，克勞蒂亞繼續走下去，無神地來到河堤旁，寒風吹著她頭腦發脹，陰森的河水被風鋪上一層冰針，送來一股淒涼的氣味勾綴她孱弱的身子，往遠望去，隔岸的城市尚未沉眠，燈光溫暖著數戶人家。
她感到十分難過，悲愴像是從背後攫住她、猛然地襲向她的心口，可她的眼眶乾涸，想哭卻哭不出來。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在此刻回憶起祖母了？因為家人嗎？因為她今天見到的人們皆是成雙成對的嗎？一件件往事猶如浮在水面上的碎冰般重合又分裂，她發覺即便過了一週，也沒有找人好好洽談這件事。
她想向人細細傾訴過去帶她上教堂的祖母是個什麼樣的人：總是穿著已然褪色的衣裙、身上總有一股肥皂味、而為人多麼慷慨體貼、相信人生，生活卻讓她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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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的祖母！上帝啊！我可憐的祖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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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悄悄說著說著……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凍到麻木了，痛苦隨著話語倒出，她甚至感到相當輕鬆——腳程竟輕快了起來。
不行，還不行。她的身體仍在抗拒這份暢快，嘴裡還呢喃道：「上帝啊……」
皎潔的月光撒落在草地上凍結的凝珠，像是一顆顆青金石，藍得像祖母的眼睛、藍得像是她的眼睛，克勞蒂亞正看的入迷，此時，耳中聽見一首曲子：
Nu är det jul igen och nu är det jul igen
（現在又是聖誕節、現在又是聖誕節）
Julen varar än till påska
（聖誕節一直持續到復活節）
Men det var inte sant och det var inte sant
（但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För där imellan kommer fasta
（因為中間還有一次四旬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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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聲走到橋頭，遠處的燈光越來越近、歌聲越來越響亮。她才知道原來有舉辦一場遊行，以車站中央的聖誕樹為起點，巡繞整座城市，散布佳節所有的美好與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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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今天是聖誕節……怎麼可能沒有活動呢？」
她毅然決然地迎向遊行隊伍走去，哪怕衣衫襤褸，想要快樂，那就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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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從今以後就靠自己一個人。不用說，她也會像祖母一樣活下去的——一週的哀傷，在那最後一夜決定了下半輩子。
……她有被愛與愛人的能力，穿上新的衣裳、換一雙鞋——雖然因為奔跑而迎面撲來的冷風還在阻擾她這般年輕女人的甜蜜幻想。可在她眼裡，世界已在眼眸深處展開，彷彿一切的一切變得神奇、高尚，且具有意義。1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NODCSJe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