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yaanisqatsi【名詞】（霍皮族語）國際音標：［ˈkɔɪɑːnɪsˌkɑːtsiː］
意譯：1.瘋狂的生活。2.在動蕩下的生命。3.失衡的生活。4.瓦解的人生。5.一種需要另一種生活方式的生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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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有幾聲尖嘯劃破長空，像是斯圖卡於風壓之中俯衝而下的氣鳴。接著加進規律的、像是敲擊的鼓聲，只不過，其中金屬與金屬之間刮擦的聲響，像極心音中紊亂的病理性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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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噹、哐噹、哐噹嘰——哐噹、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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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列車上卻沒有亮燈，疾速奔馳在一片漆黑之中，而刺耳聲只會顯露地更加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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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噹嘰、哐噹、哐噹、哐噹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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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車上幾乎沒有人向車掌反映，是的，這是一輛無人駕駛的列車，一切都只按照它理應依循的軌道行進。畢竟在“天意”帶領下，機械不曾出錯、也不能出錯——就算——不，這邊沒有一絲光亮，若列車翻覆也不會有人瞧見。視而不見便等於不存在：一棵樹在一座無人居住的島上倒下，它不會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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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反應的只有一人：威斯康辛・韋伯斯特倏然睜開眼皮，發達的雙眼早就幫他適應了黑暗。他四處張望，相當在意為什麼突然睜開眼睛，明明正在享受公司配給的電子麻藥所帶來相當難得的睏意，卻因列車發出的幾節音符而無法入眠。倦意全無，他蹙起眉頭、雙手叉在胸口，無可奈何地想起舊時代某位德語作家寫過一個人醒來變成昆蟲的故事，去他的，到底什麼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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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窗框不時顫動，像在強作鎮定。車廂內擠滿了下等人與落伍者——直視那些不知憂患的安逸面孔就能夠理解他們為何低一等——醉漢、娼婦、毒蟲、老人……那些是原生種人類，是無法活出獨立性的結構體。只管身上掛些不入流的零件，湊合在同樣低俗的肉袋上。而現在，他們用連在神經上的聚氯乙烯電纜接進火車上的網路，亦同享受電子麻藥帶來的沉睡效果（當然，藥劑品質乏善可陳，與威斯持有的安瓿可有雲泥之別），徜徉在伺服流域中做著各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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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的威斯打量這些人的憔悴臉色，為自己不須與他們呼吸同樣的空氣為榮。是呀，他們一輩子呼吸不了真正自由的空氣、困在名為肉體的牢籠中等死。反觀自己，全身經過八成改造，以克維拉纖維織造出的黑色制服，其上別有表彰身份的鉑金徽章——他是結晶體，是昭昭“天意”選上的企業戰士——職稱“精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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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舊曆說法：精算師運用數學概率和統計知識幫助企業評估事件發生的風險、以及制定政策使風險成本最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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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列車已途徑乍看像是山坡的龐大管線，駛向紐底特律。越往前行，條件越差，大氣中某股陳舊的揮發性酸味不知道從車廂內的哪個縫隙鑽進，像是被輾斃的小動物死後的魂魄執著貼附在鐵板內側，相當折騰。不過鑒於人人專注上網，依舊沒人有話要說，連示意吸一下鼻子的動作也沒有。當然，清醒的威斯漸漸感到不耐煩，先是聲音、後是氣味，接著就是窗外令人作嘔的晦暗風景。一方面不想徒然再浪費一支藥劑、另一方面是不屑連上車內提供的網路，無論在心中默念多少次無所謂，焦慮難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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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終於停了下來。終點站有部署一支軍事部隊，他們身穿暗綠色制服，指揮下車，大家像羊群一般穿過鐵籬中間、全擠在水洩不通的廊道。他們移動的軌跡猶如緩慢行進的蛞蝓，身影融入車站鐵灰色的地板，凝成無以名狀的焦油。比尋常人高一顆頭的威斯往前晀，他可以不用享受隊伍地獄，只要再往前十步左右就能捎上精算師專用的手扶梯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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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一通電話打到威斯內置的通訊軟體。
「到第一檢廠了嗎？」一道女聲急促地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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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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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沒到現場？請您積極一點。」通訊的另一頭旋即如連珠炮地威脅道：「效率、效率。要我講多少遍？每次精算師浪費一分鐘，企業就要多承擔一次不必要的成本。別忘記你現在的生活是誰給的，“天意”不會給您第二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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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威斯正要開口反駁“這裡人太多、我才睡了二十分鐘，這樣已經是超時工作”——對方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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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訴無方，就已被宣判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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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發覺時才理解到自己所站的位置：在通話期間時，已在人群推移下，錯過了進入手扶梯的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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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走專任快速通道？時間對你們來說很寶貴吧？下次請注意。」直視威斯臉龐的雙眼閃爍分析的綠光、嵌在檢票口的工作員冷冷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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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走出車站，租車駛過鄉鎮來到第一檢廠，建築物睥睨眾生，如荒原上的灰色囊腫。威斯抬頭一望廠內的鐵質桁架，像是方才一路上鐵軌鋪成的衍生物，亦是滿溢出同樣的酸味。雖然來自上游公司的貴客風塵僕僕而來，卻無人接待，反正他之來意全廠上下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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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舊曆啟蒙時代以來，人類只能用數字來解釋自然現象給出相對確定性的報告——而最終推導出的結論（成品）就是“天意”本身，人類終於得到免除受各種災難所害的絕對自由，但同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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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晶體走在上級領導才能步行的橋樑，黑衣掠過兩側欄杆、腳步發出規律的金屬碰撞聲；而橋下卑賤的初始結構體負責將U型槽內冒著熱煙的輻射化合物仔細攪拌均勻，厚重的工作服務必密合肉體，若不加謹慎多了開口，以碳基組成的身體就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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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對下方的人間煉獄不以為意：第一是那種程度的毒性無法傷害他無堅不摧的矽基肉體、第二則是那些裸猿在“天意”引領下覓得適合的工作，風險已不存在。這次的任務也是一樣，讓風險不存在，這就是現在的精算師的工作，由“天意”授權的信使、資本主義社會的卡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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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稱雜亂的主管辦公室內有一人倚靠在桌上，自顧自地望著桌腳，同樣金屬質感的外觀，應是矽基同類——這也很正常，存在優劣之分的社會裡，優秀的存在勢必在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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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康辛禮貌性地摘帽示意，向他並伸出手：「您好，想必您就是廠長馮・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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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著頭，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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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您為敝公司的服務感到不悅，我們還有軍事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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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辦公室又有人來，威斯皺起眉頭回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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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您見笑了，精算師先生。那是我們廠內的撞擊測試假人。」第一檢廠廠長烏多・馮・布朗，身穿工作服、頂著一頭像是鐵鏽的灰髮前來。
「一切準備就緒，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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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穿過狹窄的長廊，兩人搭電梯直達地底五樓，不發一語，平穩地站著。依稀能感受到電梯纜線相互牽引的動能，每層樓設有安全設施，發生墜落意外的機率據統計是五十萬分之一，可說是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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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麼說，我還是很感謝貴公司派遣您來我們這裡。」烏多冷不防地講出一句，卻是先示好，視線隨著電梯下降而滑落在腳邊，又語重心長地說：「莫非定律，會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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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代說法。」威斯倒是義正嚴詞地給予糾正：「『現實充滿弊端。』——這句話是“天意”推導出的定理。即使如此，我們也正往真理的路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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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多輕聲說著：「我只想說，有些事情註定未知……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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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您是廠長，我先提醒：剛才言論可能犯了蔑視罪，是反薛西弗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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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神罰的薛西弗斯，將搬運沉重的巨石，永無止境地受苦，但，同時也代表他不會死；“天意”如此，人類也要這樣才能永續下去。為了“永續”、為了一個值得死的世界，人類到底出賣了什麼？威斯仔細端詳廠長，過於尖長的犬齒、背後還有身為舊世代種的尾巴、頭上兩邊過於突出的灰毛髮則是耳廓——不是像自己那樣的先進結晶體，當時，也不是單純的初始結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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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新靈長工程的受難者？」這樣有些許反動思想也不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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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為那是受難。」烏多沒多說什麼：「不過既然您提起，是的，到我這裡已經是第六代——大概已經定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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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您這樣的返祖結構體，可以向敝公司申請立案，審核過後每個月就能領到特定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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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給需要的人吧。我也知道部分同類因為定型而深受遺傳疾病困擾。」廠長想起家裡老婆孩子也一樣是以這種姿態誕生出來的生命，要是接受就好像要別人可憐一樣：「但我們家族相當健康，當時先祖也只是為了適應這個瀕死的世界而採取相對應的作為，沒有什麼受難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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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聊到此為止。電梯沉沉地悶吭一聲，門緩慢地開啟，一道長廊在眼前展開，幽暗的地下五樓透著一層薄薄的白霧，散發出肅殺的氣氛，試圖將一切置於絕對零度。
兩人脫離閃著泛黃燈光的電梯，直往虎口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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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裡面。」經過不少道程序，廠長睜眼向著掃描儀器，用他獨一無二的鞏膜證明身分，再捲起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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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切源自於第一檢廠的其中一名員工發生了“生命狀態上的奇點變化”。
而“天意”——另一個翻譯名字叫“普羅維登斯”——用它那龐大的鋼鐵身軀演算出該名員工對現存現實造成危害，並派遣精算師排除之。
無風險的世界是真的，有弊端的現實也是真的，一個全能的個體當然可以制訂出一個它不能履行的工作，否則就不能叫做全能，大家也將此視作道理，並編織出一種生活狀態——然其“狀態”，以最恐怖又滑稽的方式成型了——其名為“雪崩”，蠶食數據的災厄現象。如果一般的電視雜訊被形容成“雪花”的話，那麼“雪崩”就是“板狀雜訊”，埋葬結構體的精神與意志，將其導引至毀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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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繼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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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袤且昏暗的地下五樓收容房原是糧食倉庫，地板鋪滿過往生質食品的加工殘骸，感覺就像赤腳踩進積雪一般寸步難行。威斯正想開口抱怨為什麼將“那個”放置在條件如此差的地方，不過用這些“鄉下人”的角度去思考，也許這是最好的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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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我是烏多……你還好嗎？我帶醫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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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員工“尤金”沒有開口，但他的回應肉眼可見——不遠處閃出一道神秘且微弱的光澤，顯現出其複雜的結構與輪廓，它靜靜地蟄伏在稻殼之間，像個在馬廄內初生的嬰兒。兩人屏息凝神，不再往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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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先是對烏多的稱呼感到疑惑，先聲明：「您知道，我不是來救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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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只是擔心，所以用舊時代的稱呼讓他聽見、安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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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謂的擔心。示現的狀況跟當事人的心情如何無關……它攻擊的對象也不會是“我們”，而是整個現實，您看，已經成蛹了。」威斯指出對象身上被如鎳片般的奇妙合金牢牢包覆住，這些櫛次鱗比的金屬碎屑隨著異樣的呼吸跟著起起伏伏，那便是“格耗設”，虛無的保護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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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算師不急不徐地按向自己喉結上的細小滾輪，開始錄音——
『對象：第一檢廠員工尤金・格拉斯，知識結構體I-3310，已經示現為第三期，必須盡快摘除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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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雙眼閃爍，開始運算在那苦難心靈上的生命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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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時間分分秒秒將我吞沒，
彷彿紛紛大雪掩埋了凍僵的屍首，
我於地球高空中靜觀它的曲線，
不再尋求庇護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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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啊，你可願帶著我一起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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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爾・波特萊爾《虛無之味》（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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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罹難者——也就是知識構造體——所生產出的格耗設在演算上的認知為尋常的合金外殼，但實際上是完全不同的物質，無法被任何方式破壞，就只是形式上完美地存在於現存現實。不過，又不能像在聖母峰上的“綠靴子”一般放著不管，畢竟知識構造體是在企業網路中衍伸出的獨立內網，在“天意”的計算中無疑是網域內的惡性腫瘤，必須摘除。而既然無法對抗外殼，那就對其內稟下手，要像處理拆線炸彈般膽大心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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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駭入知識結構體I-3310的伺服流域……成功。」
要為企業排除風險，這就是精算師的工作，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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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正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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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的世界中突然出現一名女性白種人的臉。她站在過於乾淨的廚房中，穿著圍裙，似乎是一名母親在思索今晚要準備什麼給她的家人——同時背景畫外音開始唱道：『萊茵茲58！萊茵茲、萊茵茲、萊茵茲58！』接著，呈現出一頭牛如何被封入在一只罐頭中的動畫，畫外音繼續說：『您的家庭需要您，萊茵茲給您一切所需！萊茵茲58牛肉罐頭，給您最醇厚的舊時代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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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秒至1分鐘，共兩支不可跳過的廣告。牛隻寫實而鮮紅帶白筋的肉塊在眼前晃動，威斯心想畢竟自己沒錢訂閱精算師軟體Premium，被企業推銷也只是剛好，只能靜靜地等待商品拜物教的巫術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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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趁這多餘的時間，進行對象人物側寫。
知識結構體I-3310，本名尤金・格拉斯，出生識別碼為HPND114514，原初始結構體。年齡37歲，已婚，育有二女，黑髮褐瞳，體重適中。就如同在第一檢廠的所有工人一樣，老實而靦腆，有逆來順受的個性。無前科，從不冒犯上級、就算與他人有所爭執，也不至於上昇至犯罪行為，在社會上安分守己而不踰矩。它的網路瀏覽記錄堪稱乾淨整齊，為什麼災難會找上這個人呢？不，災難本來就不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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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時間結束，總算可以進入別人的思想。此時能用微弱的電子神經訊號控制對象部分的肉身。威斯閉上雙目、將自己／也是對象的眼球向上翻，試圖在眼窩中解讀出以視覺暫留銘刻出來的神秘圖騰。進入更深層的認識，威斯來到了與第一檢廠同樣的空間，只不過煉獄不復存在，只是空蕩蕩的無人廠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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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壓力嗎？」
倏然一陣惡寒感來襲，感應到一頭像是黑色大型犬隻的獸類，爪子走過水泥地發出嗒嗒地清脆聲，在精算師的面前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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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不對勁，並往前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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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當然，現存現實已不存在該舊種，那只是在尤金・格拉斯的意識奇觀中的住民，通常象徵什麼、或什麼也不是。若結構體是實在存在的，相對來說這便是“虛構體”。
那頭獸走路的姿勢很特別，或說，相當滑稽。像是邊跳邊跑，如躍過岩石的山羊，而細長的四肢先騰空的一邊會先拍擊另一邊側的小腿再往前行動——精算師仔細瞧過這頭獸的雙眼，眼角處滲出像是卡士達醬的黃色膿血，並隨著路徑留下數道軌跡，很好追蹤，卻難以追上，在他們之間好像有個固定距離無法企及，就像阿基里斯與龜的關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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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精算師依舊不放棄，在數據的世界中，他倒是可以馬上編出一個快跑程式執拗地超越固定距離。緊接著，他就馬上趕到後悔了，這頭獸需要“抬頭”才能看出來，牠竟變得如黑色山丘一般巍然巨大，散發出像是蛋白質分解後的腐敗臭氣，雖說是虛構，可相當真實，濡濕的尖鼻吐出溫熱的氣息，獸的存在外型如柴郡貓的笑容一樣叫人瘋狂。懾人的氣場驚動四方，要不是精算師開著讓精神穩定的“迷因場”，恐怕光是注視就會活生生被流域所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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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牠嗅出不對勁後，張口就是要吃下威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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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吃下就等於數據被同化，之後就等著另一名精算師過來幫忙收屍，威斯照規則，迅速退回固定距離，但獸的大小沒有變化，只是頭更往腰部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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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de：Regular Hexahedron，頻道輸入確定，連接完畢，投放廣告。」
這是威斯康辛作為精算師的“密鑰”，可以在意識奇觀內編碼出他之前看過的廣告中的任何事物——是的，任何事物。包括廣告的內涵以及其外延之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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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頭肉牛從天而降，砸向怪物的頭，牠受到衝擊的瞬間，退到固定距離並縮小，只不過剛才廣告負責切割牛肉的刀具旋即從牠的身側出現，並狠狠地刺入身體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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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獸發出哀嚎，同時，身材標緻的白人母親飄著亮晃晃的金髮、笑容盈盈地現身，並拿著金屬平底鍋朝牠的頭一頓狂砸猛敲，直至牠昏厥過去……
勝負已定，威斯要做的就是和作為象徵物的牠建立聯繫，找出心理模式，再來只要從格耗設中將尤金的腦子徹底剝離，工作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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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給、給我吃的……」牠咳出一聲沙啞的聲音，竟然開口說出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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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所以呢？為什麼接受板狀雜訊？」威斯再編出廣告中出現的牛肉罐頭，手輕鬆一握，肉塊與其醃漬汁中從竄出淋在地上，搭配牠眼裡流出的膿汁，黃紅交會，緩緩流進重傷的牠的嘴裡。
牠舔一舔被污染的肉類，舌頭纏上嘴唇道：「真要說的話，我只是累了，想死而已。」
「自然以最狡猾的方式找到我們的弱點，“天意”弄人，設定出一個我們肉體上永遠達不到的目標，就像在釣竿上綁胡蘿蔔逼驢子前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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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不想想你的妻子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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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個頭。企業條件有說明因雪崩罹難是意外，我家人還能拿到一筆撫卹金可以揮霍。」
這人死後，他的家庭反而會越過越好——威斯為在列車上想起那位德語作家的作品之共時性深刻感到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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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只是個反薛西弗斯，配上廠長的言論，看來這座工廠必須讓審議會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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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你的身體至今也是被他們監聽著。精算師，改造出無敵的肉體又如何？仍是企業圈養的狗。」尤金／獸接著說：「看你的密鑰就猜出你的思想，用諷刺的方式拆解玩弄那些廣告，你也差不多跟我一樣憤世嫉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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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否認，同類相食、同病相憐，一樣的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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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身體只是對那所謂的“胡蘿蔔”感到迷惘，若有堅強的精神，不被外物所困擾，你也能成為被企業選上的優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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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精神才是囚禁肉體的牢籠。自我們有智識起，是我們強迫肉體去符合機械的準則、彌合自以為的思想道理、我們賦予肉體工具上的實際意義，直至肉體宣告罷工——死去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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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有兩種，一個是“免於什麼的自由”和“去做什麼的自由”。而牠正在實踐後者這個美好的死去過程，尤金・格拉斯真心對待這個社會，而社會以冷眼對待之；現在被社會剝奪一切，卻帶不走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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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香蕉魚的好日子是哪一天呢？我很期待……」選擇死法的自由動物，話語就像風中的歌曲一般消逝。據說舊時代的宗教中，“自殺”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但“殉道”被認為是偉大的作為，雖然尤金沒有任何神學上的根據，但他覺得自己的犧牲會上勞動階級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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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結構體潰敗，獨立出來的伺服流域也將隨之關閉，這個瞬間連“天意”也偵測不到。也許尤金編織的說法讓他感到慨然，難得湧起屬於人類的情緒，一直都在偽裝自己的威斯康辛・韋伯斯特竟開口說出真心話。
「我知道這份工作只有被他們剝削的份，但要怎麼活、要怎麼死我都決定好了——這是我的自由。我也有家人，我想要她能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他想起剛下車時聯繫自己的女性，她叫亞麗桑娜・韋伯斯特，正是他相依為命的妹妹。
望著自己的空無一物的掌心——不，那不是屬於他的手，而是隸屬於企業財產的合金肢體，改造的痛楚、生活的痛苦，他知道是為了什麼，現在的痛苦會變成在後面生活的那些人的歡樂、並且會感謝他——
格耗設的外殼鬆脫下來，化作千絲萬縷、金閃閃的乙太光纖，如同夕陽下的黃金草原，它是虛幻的，而在AI征服一切、充滿弊端的現存現實之中，絕對找不到這景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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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麗，我不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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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突然間我的胸膛搖搖晃晃，隱隱作痛，似乎被某個東西穿透。然後，淚水，甜蜜的淚水從我的眼睛噴了出來。我雙手掩面，全身抖得像枝草，不由自主地沈浸在這心靈的初體驗，沈浸在我本性第一次，仍曖昧不明的覺悟中……我最好的童年時光在這一瞬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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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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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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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第一檢廠此時化為綠幕，各種人員在附近跑動，攝影機閃起小小的紅光，代表刺激的冒險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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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威斯回到現存現實，流出殷紅且溫熱的鼻血，雙膝跪在充滿泥濘的稻殼之中陷入三分。他蒼白無力的臉龐示意他已燃盡剩餘的生命，動態捕捉的螢光球像個丑角鑲在他的鼻子上；而姿勢頹然，整個人就像提線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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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拍完了。」導演搓著手，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一旁年輕貌美的結晶體小姐：「您可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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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對導演的諂媚殷勤一點也不理睬，在其他工作人員搬運這個過重的機具演員時，她冷冷地往前走入綠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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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哈雷路亞集團的網域執行官、自肅部隊隊長，亞麗桑娜。」她開口道：「前來收回威斯康辛的遺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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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的如何？」其他隸屬於企業的執行官走到導演坐的椅子旁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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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吧。不足的部分電腦會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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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精算師的故事是一部很好的宣傳廣告，可以給其他精算師參考。」導演馬上釐清用途，以免造成誤會：「啊……不過後面的反社會言論我會消音處理，改成“他承認沒有開啟迷因場，以致被知識構造體的思想格式化”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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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檔與錄像備份一個給我好了，我們上繳給天意，需要再分析模式。」執行官說道：「這傢伙的記憶體不論重灌多少次都一直弄不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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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垃圾廣告太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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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再不行就只好銷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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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這是一篇託寓式作品，本篇主旨即是人類無法停止物化。當“我”使用工具時，工具就是“我”賦予意識的身體的衍伸物，人和機器已經不能分開或分辨出來（所以文中試圖搞清楚這件事就是要故意看起來很愚蠢。）而人類反被系統與工具宰制這點早已不是什麼新事。
無論置換多少肉體、思想，或是身份為何，只要肉體與精神作為物質轉換介質的一天就會老化、劣化、衰落，整個世界都會失去活力、無所不在的死亡將征服各個領域，從有機到無機，直至這個宇宙達到熱寂……這是我對未來的想像。2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xUbGxNHSf
